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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同袍聽後,心中本無波瀾。因他本非柳黨一路人,只是一時的機緣巧合,使這位知府不得不逢迎求存罷了。如今前往其黨羽林立之處,便是隻身進虎穴,怎能讓人樂觀起來?但為了博取柳黨信任,必當表現得庸俗一些。

他僅醞釀了會兒情緒,不知怎地,忽然激動地哭起來,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掛了幾行熱淚,渾身打著顫跪下去,眼睛裡放著金光,拜佛似的對鄺昌磕了五六個響頭:“謝鄺大人洪恩!謝鄺大人洪恩!您的這份保薦之情,足令小人沒齒難忘!”

鄺昌大笑道:“共胄過譽了。你這樣討人喜的人才,到哪兒不被賞識?離開此地,亦能奔個前程。”

“不敢!”同袍擦去眼淚,又往前爬了兩步,“小人這條命都是大人恩賜的,怎能因一時陷在富貴,而忘了巡撫呢?自當多言您的舉薦之功……”

“行啦,行啦,”鄺昌擺擺手,示意下人扶他起身,“本官都曉得。你回去好生安歇數日,睡個安穩。”

陳同袍斂手而退,見他走遠,鄺昌即向心腹冷笑道:“這陳知府真是個奴才。眼見我煩他了,還那般喋喋不休……”

“這等小人物沒見過世面,封他作個京官,就自覺了不得了。”眾心腹也附和道。

“經他上任這一兩年來看,此人果有幾分本事,治下總不出亂子。看看那南京,這幾年搞成什麼樣子啦?不過他眼界極低,只貪圖些榮華富貴,終不能有多大建樹。”

“恐怕柳大將軍要看走眼嘍……”

陳同袍出了巡撫衙門,便直直地向過府走去。他進了正堂,將套在外面的官服脫了,抹過照壁,見過湘人穿著一身錦繡,匆忙相迎。

“思興,”他喚著湘人的字,嚴肅地說,“你這身衣服少穿,明犯官府之令,罪過在我身上。”

湘人扯了扯衣襟,陪笑道:“前輩教訓的是。但我這衣服只在家裡穿穿罷了,那平常的布衣也不透氣。”

“可從今往後我管不得你了,好自珍重吧。”陳同袍並不看他一眼,安靜吃茶。

“這話……什麼意思?”湘人立刻把眉頭皺起來了。

“鄺巡撫已通知我,”他把茶碗一放,“過兩天朝廷使者便到,詔我入京任職。我念在多年戰友的份上,提前告訴你一聲,免得臨陣磨刀。”

湘人一下就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忙一抱拳,堅定地說:“我過家能有今日,離不開陳大人的鼎力相助。今大人既去,縱坐享此間事業,亦覺心愧。願後半生只隨大人鞍前馬後,區區染坊又算得什麼!”

“好志氣!”陳同袍拍掌道,“你這小子腦袋靈,跟著進京,買個侯爺噹噹,到時參預朝政,豈不輕而易舉?”

“晚輩也這樣想。但是這產業終歸是先兄開創,託付之事不可草率。”過湘人拈著鬍子,用餘光睃著陳同袍。

“交給文掌櫃,如何?”

“他?我……我試試看。”

“誰啊?”

文忠正坐在賭坊的二樓上數錢,聽見門咚咚響了兩聲。

“文大哥,我。”

他把木門一拉,便將那人請了進來:“是湘人呀,來,有事坐下說。”

這屋裡光線昏暗,過湘人便在窗戶底下坐了,一道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

“這染坊之類的家業,文大哥有接的意願麼?”

“哦?”文忠不禁一愣,他以為這又是湘人的算計,不免心懷謹慎,“怎麼,思興不想幹了?”

“陳大人即將入京,這是我千載難逢,光宗耀祖的機會!我不能白白放棄它,兩利相權取其重,只好扔下這些產業了。”

文忠雖與過家情義淡了,但想到物故多年的老友,不免還殘存著一點激憤之情。他沒答話,而先思考了很久,方才從那冰冷的嘴角透出一句話:“思興,你的算盤打錯了。”

“怎麼?”過湘人竟騰地站起身,語氣逐漸不客氣了。

“這家業是你兄長打拼下來的!不是你自己的。你就這麼把它踩在腳底下,去為你的升官發財鋪路?我勸你收斂這浮躁的性子,別追逐這些有的沒的,別忘了自己的本分!”文忠猛力敲擊著桌子。

“文掌櫃,先兄給我起‘思興’為字究是何意?不就是讓我振興過家,了其未完之心願!”過湘人眼都紅了,“還有,你知道先兄死前怎麼說的嗎?他叫我做大官,為過家把丟掉的尊嚴臉面掙回來!不把別人狠狠地踩在腳底下,不讓別人見識見識我過湘人的手段,又何以擔的上個‘興’字!”

文忠卻笑著搖搖頭:“那是你兄長最後錯了……他一生以來都不爭虛名,懂得月滿則虧的道理。但你不懂,非要爭一個虛無縹緲的‘興’,進而喪失了本心,被人牽著鼻子走!”

湘人已經認識到,他二人的思想完全是衝突的,絲毫沒有解釋的空間。他不再執迷於言語辯駁,而是高揚起頭顱,冷冷地回答:“我意已決。文大哥這麼愛守著一畝三分地,就守著好了。”

“我等待你走上一條死路,”文忠轉過身,“你現在追逐的一切,最終都會散落一地。”

“青史留名正等著我,世家大族的位置同樣需我過家人坐……”過湘人一捶門口的牆壁,抖落下許多灰來,“但文掌櫃,卻只配在江都一縣過活。”

“文某情願!”文忠對著人已遠去的門口,絕望地吼道。

過湘人回到染坊,將諸位管事都集聚在一起,說了自己將走的事,並令一切事務轉交文忠處理,自己不設障礙。

文忠倒很坦然地接下了這如此廣大的行業,但並沒有一絲高興。湘人走後,太多的達官顯貴來拜謁這位新的領頭人,但他自己目睹了這些年的滄海桑田,看著密密麻麻的賬目,表情卻顯得木然,便與身邊的心腹嘆道:“過兄還活著的時候,揚州內外誰不懼他?然其富貴一生,臨終竟連家業都掌控不了,白白託付他人;而湘人呢,一心求渴功名,則更甚於其兄。想來京裡坎坷,萬一覆滅,又無退路,豈不萬事皆空哉!不如安心過活,倒顯得悠閒快樂。”便將諸如當鋪等行業都收工不做了。

過家,以月計的速度荒落下來,竟如初時,寥寥數家染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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