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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有了結果,程婉蘊篤定,鄭太監果然是個聞絃歌知雅意的聰明人。
往常她要點膳,從來不直接給鄭太監帶話,都是先告訴三寶,再由三寶轉述,今兒她刻意讓小太監這麼做,就是想知道鄭太監有沒有深度合作正式建立外交的意思。
另外就是,她確實特別想吃一頓粥底火鍋了。
本來四月快過去了,膳房裡就不怎麼預備鍋子了,何況她一直想吃粥底火鍋,粥底火鍋是廣東人的吃法,在這兒根本沒有,她之前就給三寶講過這個火鍋是怎麼吃的、有什麼東西,然後讓他們先試一試,等要吃的時候再叫他們預備。
她那會細細地講了半個時辰,也得虧那孩子能記住。
“鄭太監如今可巴結咱們呢。”碧桃將她烘乾的頭髮辮了起來又挽在腦後,方便她用膳,“他那麼大年紀了,每回見著奴婢,都哈著腰叫奴婢碧桃姑姑,哎呀,可把奴婢臊得慌。”
程婉蘊和青杏都笑了起來。
所以這也是她選擇鄭太監的原因,他是膳房裡頭一個對她釋放善意的,如今也到了投桃報李的時候。
不一會兒,膳房的人便來了。
鄭太監果然是親自來的,指揮著三寶將那粥底火鍋擺上了,絲毫不在乎碧桃揶揄的眼神,恭謹地哈著腰來請安謝恩:“格格您瞧瞧,是不是這個味兒?”
程婉蘊還是頭一回見他,鄭隆德六十上下,頭都白了,老臉也又皺又耷拉,但渾濁的眼睛卻透著精明的光。他穿著漿洗得筆挺的八品太監服,鬢角、指甲都颳得乾淨利索,能瞧出來特意收拾過的。
她笑著讓鄭隆德起來說話,瞥了一眼吊鍋,這鍋中是乳白色透亮的清粥,拿勺子撈卻又不見米,這粥底雖然瞧著簡單,但要做成這樣卻絕不簡單,便讓青杏拿銀子賞:“鄭公公費心了。”
鄭隆德一聽,繃得過緊的肩頭就鬆了,連忙推拒了:“給格格做飯,那是分內的事兒,可不敢接這賞。”
程婉蘊聽出他想要投效的意思,心裡滿意。
她其實從來沒往膳房塞過銀子,頂多給送膳太監三瓜兩棗“打賞費”,今兒不需要她說什麼,鄭隆德就願意主動表忠心,這是她沒想到的,也是難得的機會。
哪怕是鹹魚,也該有自保的能力,膳房裡沒人真不行。
瞧著鄭隆德那麼大年紀了,還能在毓慶宮做事,就知道這也不是簡單的人。
程婉蘊用膳的時候不喜歡太多人伺候,往常只留青杏一個,但今日便不同。
“鄭公公替我講講,您這粥底是怎麼熬的?”程婉蘊有了收用的意思,便沒有幾句話把人打發了,還招招手讓三寶也過來,“三寶你傻站著做什麼,你也來聽,好好跟你師傅學呢。”
程婉蘊既然起了心思,就將眼光放遠了些,也多琢磨了些。
鄭太監這個年紀為什麼不願出宮榮養?膳房可不是什麼清水衙門,撈了一輩子,恐怕比她那縣令老爹還富裕,哪個大太監在外頭沒有地沒有房?甚至養幾房小妾的都有,哪怕願意放下身段來巴結一個沒品級的小格格,也頂多再待兩三年就得出去了,他費那麼大勁幹嘛?
太監沒了根,最喜歡收徒弟、乾兒子的,
程婉蘊揣測,三寶這孩子能被鄭太監帶在身邊,想來就是鄭太監選定的,日後要為他養老送終的“繼承人”。
他豁出一張老臉,一是三寶與他投緣,他要為這徒弟鋪好以後的路,二是他在外頭沒親人了,出去了也是孑然一身,還不如留在宮裡,有徒弟有老友有地位,總歸比外頭孤寡終老的好。
因此程婉蘊喊三寶過來,又是一次試探。
誰知鄭隆德立刻就聽明白了,顫巍巍跪下磕頭:“格格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有這句話,程婉蘊也就放心了,趕緊讓三寶把鄭太監攙起來。
誰知,隨後三寶便在一旁聲音響亮地回答:“回格格的話,奴才在膳房就跟著師傅學了一遍,這粥底奴才都學會了,先是要選用上好的香米,還用石磨輕輕擂過,師傅說了,要讓一粒米碎成三瓣,再細細地洗上三四趟,添上油鹽拌勻,再用砂鍋小火慢慢地煲,煲到水米交融像花兒似的一層層往外翻,然後必須從花心舀出粥水,那才濃稠雪白、順滑如湯……”
程婉蘊看他雙眼烏黑飽圓,又清又亮,忍不住摸了摸他圓乎乎的腦袋,不由失笑——鄭太監把他這個小徒弟護得真好。
鄭隆德虎著臉彈了三寶腦門一下,卻沒捨得用勁,教訓道:“還說學會了,話都說不明白。”
三寶捂著腦門,眼神還挺委屈,沒想通自個哪兒沒說明白。
鄭隆德把人拽到一邊,氣得聲音像是從牙縫裡冒出來:“格格哪有空聽你賣弄的……”
這粥底火鍋怎麼做本來就是她教的,她當然不是真想聽他們是怎麼熬粥的,只是遞出來一個臺階,釋放“合作”的訊號罷了。
誰知道三寶是那麼實誠一孩子,罷了,心正的人日後用得也放心。
這時候,門上忽然通傳太子爺要過來用膳,鄭隆德便拉著蠢徒弟,連忙千恩萬謝地告退了。
程婉蘊聽著外頭的雨聲,心裡吐槽,別以為他不知道太子爺天天過問她吃什麼,每回都裝得來的都挺巧,但只要她一吃點什麼新鮮的,他沒吃過的,他準會過來,就跟那聞著味的貓似的。
瞧瞧,這麼大暴雨都攔不住啊。
第21章眼光
回膳房的路上,鄭隆德撐著傘也不由感慨,程格格瞧著這麼不聲不響一人,沒成想心思那麼通透,可她又知道藏拙,怨不得張揚在明處的楊格格、自以為是的李側福晉都給她比下去了。
今兒一聽那小太監的話,他就知道話裡還有話,略一琢磨就琢磨出味兒來了。
昨個楊格格身邊的太監福桂可沒少打聽程格格的事兒,給洪登那老貨塞了不少金瓜子,嘿,程格格反應倒不慢,今兒就遞了話來了。
他其實也可以不接程格格這一茬,可惜他再賴幾年,往凌嬤嬤那邊甭管怎麼孝敬也不會留他了,人老了,就得服軟。
之所以親自來,就是想給他這傻徒弟找個靠山。
連這個程格格都猜到了,和他一塊兒顛了那麼多年勺的老傢伙們卻都以為他捨不得這一身八品太監服,想他是還沒撈夠呢!
他也不解釋。
要不說,人跟人大不一樣呢。
鄭隆德在宮裡待了四十八年了,他相信自個眼光不差。
從程楊兩位格格進宮頭一天,他就豎起耳朵打聽起來了,膳房裡那麼多太監個個都覺著楊格格一定得寵,說她大家出身、容貌不俗、待下人又大方,那跟散財童子似的,銀子海了去了。又說程格格小家子氣,連李側福晉都不懂巴結。
還開了賭盤,人人都壓楊格格飛黃騰達,只有他一氣兒給程格格壓了五十兩。
嘿呦。
鄭隆德聽了都好笑——當格格的,在奴才堆裡經營這些名聲有什麼用,太子爺還能聽奴才的?
不過是楊格格心大,處處把自個當側福晉了,想提前謀個好名聲,她總以為她這樣的家世當側福晉足足的,卻沒搞明白利害關係——只要太子爺不喜歡,還不是什麼家世都白搭麼?
家世好有什麼用,誰的家世還能好得過太子爺?
太子爺要是看重家世的人,就不會晾著李側福晉這麼多年了。
他呢,一開始既收了楊格格的銀子,但對程格格也周到,別人不願意攬她的活,他就願意,不管程格格要什麼,是不是繁瑣,他都想著法子叫人滿意。
有一天他正炒菜呢,就聽說楊格格養了只貓,嚇得他差點把鍋給摔了——哎呦喂,這楊格格可算摸著老虎屁股了!
就算萬歲爺下了明旨誰也不許再提當年那隻貓是怎麼死的,但宮裡的老人誰不清楚?只是都不敢說罷了!真不知誰給楊格格出的餿主意,那可太厲害了!
隨後不禁大笑出聲,就那賭局他起碼能贏一百兩!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搭理楊格格了,卻讓三寶是一天四五趟專往程格格那兒跑,哪怕程格格不在,也要給她身邊得力的宮女、太監面前說說話混個臉熟。
其他幾個掌勺太監還笑話他人老糊塗了,還捧著一格格,如今怎麼著?
程格格每次點膳只找他,愛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只有他會做,這兩天連何保忠都來找他說話了。這程格格也是能耐,連太子爺也愛吃她的那些玩意兒,昨兒淳本殿就說今天午點要炸薯條,何保忠點了名要他親自炸的,務必要和程格格那兒吃的味兒一模一樣,他可天沒亮就帶三寶親自去慶豐司套交情,哼哧哼哧背了一麻袋又大又圓乎的土豆回來。
現在其他幾個掌勺太監,後悔得差點沒把大腿拍斷,跟在他後頭那是一個鄭爺爺長鄭爺爺短的。
哼,他可沒空搭理。
三寶聽鄭隆德這走著走著就一會兒冷笑一會兒磨牙的,茫然地仰起頭問:“師傅您這是怎麼了?吃壞肚子了還是?”
“你氣死我得了,”鄭隆德兇巴巴地瞪他,“笨成這樣!以後師傅要是走了,你記著,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程格格,以後程格格要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時候,你也能跟著雞犬升天,知道了?”
三寶呆了呆,低頭嗯了一聲,好半晌,又怯怯地去握鄭隆德佈滿皺紋的手:“師傅,您別走,我不想昇天,我離不開您。”
“沒出息!”鄭隆德老眼一熱,扭過頭去罵,卻緊緊回握了徒弟瘦小的手。
一老一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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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罩房那頭,添金也已抱著貓回來了。
添金是個手腳麻利的人,他知道程婉蘊掛著心,因此貓狗房的老太監給貓包紮完傷口,他就連忙把貓抱回來了,喜氣洋洋地回來覆命:“格格,貓狗房那邊瞧過了,說那傷口像是狗咬的,但幸好沒把骨頭咬斷,往後他們三天過來換一趟藥,咱們平日裡只管好吃好喝伺候著,十天半個月準好了。”
程婉蘊聽了果然鬆了口氣,覺著這趟雨沒白淋。
仔細去瞧添金懷裡的貓兒,它趴在人的臂彎裡,不叫也不亂動,安靜地用一雙碧綠的眼睛看人。這貓頭大而圓,耳朵大,貓門上還有M型的虎斑,雖然流浪了幾日顯得極瘦,但身上的毛擦乾了,還是能看出它的被毛又長又密,背上是清晰的黃棕色虎斑紋,脖領和腹部都是白毛,摸上去手感又軟又細膩。
“這是什麼貓呀?”程婉蘊試探地伸手摸了摸貓的腦袋,那貓竟然微微仰起頭蹭她手心,喉嚨裡還呼嚕呼嚕響,可她把驚著了——這也太乖了吧!
這貓看著那麼大,結果是個自來熟的粘人精不成?還是知道自個是救它的人,才那麼親近?
添金笑著把貓往她手上遞:“這貓和格格投緣,您抱著玩。”
程婉蘊抱上了,貓不重,她卻有點僵著不敢動了。
她以前在程家的時候沒養過貓,因為後母不喜歡,家裡熊孩子也多,她自己沒信心能養好;上輩子工作繁忙,出差十天半個月是常事,也只有眼饞的份,只敢養幾條魚聊慰寂寞罷了。
因此她只覺著這貓看起來特別好看,卻認不出是什麼貓。
“這貓可有來歷。”添金顯然早料到了程婉蘊可能會問,在貓狗房就打聽清楚了,“這貓的爹媽是之前鄂國使臣進上來的,一共兩隻,一公一母,後來貓狗房就給配了種,這貓是那兩隻貢貓生的第二窩,叫什麼西伯什麼利亞貓。奴才見著它爹媽了,嗬,那麼大!”
添金誇張地張開手臂比劃:“所以咱們手上這隻瞧著大,其實才剛滿仨月,還是個小奶貓兒呢。所以奴才還要了些羊奶來,說是貓吃牛乳要拉肚,喝羊奶好些。”
程婉蘊沒想到這貓還小,它看著有普通成年貓那麼大呢。
碧桃蹲下來捧起那貓的尾巴,笑道:“格格您看,它尾巴像不像雞毛撣子,又蓬鬆又大,可真漂亮。”
程婉蘊笑了:“以後你多餵它,讓它幫你抹灰。”
青杏卻有些擔憂:“奴婢聽說楊格格養這貓養得渾身都長疹子,咱們要不要給它洗乾淨再養?也不知道往後楊格格那邊會不會來討要……”
程婉蘊卻知道楊格格可能是貓毛過敏,並不是貓的問題,而且這貓還受傷了,實在不適合洗澡,因此搖搖頭:“就算要洗也該等它身上的傷好了再說,先拿個墊子,讓它睡裡邊的梨花櫥吧。”
貓顯然也是精神不濟,窩在墊子裡很快睡著了。
程婉蘊剛安頓好貓淨了手走出來,就聽見門外頭撲通撲通地下跪聲:“太子爺千歲!”
她連忙也迎了出去。
太子爺進門時披著孔雀羽編成的蓑衣,踩著高高的木屐,袖子也綁了,程婉蘊蹲下去見禮的時候差點沒笑出來,這位爺為了頓火鍋,可太拼了。
胤礽正張開手讓人伺候脫衣,沒瞧見程婉蘊那忍得快要扭曲的臉,心思也還在外面——今兒是索額圖、明珠一行人出發前往尼布楚的日子。
欽天監說今日大吉,結果人還沒出京城,就給澆了個透心涼。
大夥都被這場雨打得有點蔫,結果明珠輕笑道:“春雨貴如油,這是吉兆。”他帶著人在大雨中折柳、祭酒,索額圖則領著軍將殺了三牲,擊鼓威喝如擂鼓,總算把士氣拉了回來。
胤礽跟皇阿瑪請了旨意,將叔公送到城門口,出城的路上他特意請明珠和索額圖上車說話,又把身邊的凌士晉介紹給兩位大人。
明珠搖著扇子上下把凌士晉打量一眼,誇了句:“太子爺身邊果然人才濟濟,您瞧,小小年紀就風儀不俗呢。”
索額圖滿眼寫著嫌棄,他最討厭這種書生模樣的人。
胤礽也有些尷尬,凌士晉與他年歲相當,生得文弱,但又不算很通文墨,是典型的文不成武不就。但此去尼布楚,他需有自己的人隨行,叔公不算,這等軍國大事,他只會直奏皇阿瑪,明珠更不必說了。他正需要凌士晉時時將每日和談發生的事傳回來,才能知道夢中之事是否真的會發生,亦或,夢裡預示的結局是否能夠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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