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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應下正要出去,在門口卻遇見了急匆匆趕來的碧桃。

“格格,是……是楊格格沒了。”

話音剛落,猛然間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窗子被風“砰”得撞開,無數風雨灌了進來,將程婉蘊吹得渾身冰涼:“白天不是還好好的……怎麼……”

“奴婢也不清楚,聽說先是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到了半夜就又吐又瀉的,待太醫漏夜趕來人已經不成了,”碧桃的臉也煞白,聲音哆哆嗦嗦,“抬出去的時候,小太監說臉是青的嘴是烏的……”

這話說完,前去關窗的青杏也是臉色一變,誰也沒有再多說話。

程婉蘊後半夜再也沒睡著。

聽著外頭連續不斷的雨聲、雷聲匯成了一片,她不自覺抬手一抹,才驚覺流了滿臉的淚,她也說不清這淚是為了楊格格流的,還是為了同樣渺小的自己,她已經盡力去適應這個時代了,但每每在不經意間,還是容易暴露自己不屬於這裡的現實。

其實,她對於現在的生活並無太多不滿,只是女人在大清命如草芥,才讓她心生惶然。

楊格格離她太近了,她驟然聞知死訊,有點接受不了。

她小時候見過一次死人,歙縣有個姓汪的大鄉紳,糾集了全族人將他的兒媳婦捆了沉塘。那兒媳是他們買來的,才十六歲,嫁進來就成了望門寡,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成日被婆母咒罵毆打,實在受不了了想跟僕人私奔,卻被抓了個正著。

她被扒了外衣塞在豬籠裡遊街,最後活活淹死。那僕人也才十七八歲,當日便被汪老爺送到衙門來,被她爹程世福判了四十板子,還沒抬出城外也斷氣了。

遊街時,汪家一路敲鑼打鼓以告誡族人私通的下場,程婉蘊當時出門買書,她家的轎子正好避在路邊,她被丫鬟、婆子的簇擁著坐在最裡頭,嬤嬤不許她探頭去看,她便趁嬤嬤不注意,用指尖撩開簾子一道縫隙望出去,正好便望見豬籠裡頭一截佈滿鞭痕、血瘀,不正常彎曲著的小腿。

女子的腿已經被打斷了,但豬籠裡的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回去以後,程婉蘊精神萎靡,窩在屋子裡不說話,跟著她出門的丫鬟婆子通通都捱了板子,她怕身邊的人被無辜牽連發賣,一邊掉眼淚一邊強迫自己“好了”。

從此之後,她作為穿越者的旁觀視角徹底被改變,她總算明白自己已是局中人,殘存的僥倖與新鮮感蕩然無存,除了搗鼓點吃的喝的,她不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該選秀選秀,該做女紅做女紅,儘可能享受生活,鹹魚得更加厲害了。

而到了宮裡,她知道她在害怕什麼。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那個被淹死的兒媳婦,還只是市井小民罷了,可如今不明不白送了命的楊格格,可是三品大員的女兒啊!楊格格不知為何犯了忌諱,可她比楊格格又如何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楊格格不得不死的原因,更不知道做這個決定的是誰……

程婉蘊都不知道改如何規避!只能從楊格格平日行事作風去揣測,難不成是因為貓麼?但分明太子爺已經為此訓斥過她,並沒有要讓她“病逝”的意思,否則楊格格後頭也不會每日都想遞信出去了。

天亮以後,楊格格就被正式宣佈“病逝”。日子倏忽而過,毓慶宮裡並沒有因為少了一個格格有什麼特別的不同,三寶還是照常過來說話,青杏、碧桃也比她接受度強,她們也就私底下嘀咕過一句“西配殿風水也太差了,先是林格格,如今又是……”,就再沒有了。

或許這種事情在宮裡真的太多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

程婉蘊依舊不大能習慣,哪怕她在這裡也活了十幾年,但宮裡宮外真的不大一樣。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苟到最後,或許有朝一日也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病逝”了。

又或許是楊格格曾經參與過她的生活,她說不清是什麼感受,本就苦夏的她更沒食慾了,每日的膳食幾乎都是原樣擺進來原樣擺出去,把青杏和碧桃嚇得夠嗆,試探著問她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她拼命搖頭,她現在看見“太醫”這兩個字都覺得害怕。

楊格格可是看過太醫以後就沒了……

之前碧桃說起凌嬤嬤親自請老太醫給一個小格格看病,語氣裡還帶著羨慕,似乎覺著楊格格的好日子估計快來了,現在程婉蘊可明白是為什麼了!

她這輩子似乎沒帶上任何金手指,但應該有被罩上了鹹魚之神的BUFF,龜縮在屋子裡沒頹廢兩日就開始給自己打氣。

反正這輩子也是撿來的……程婉蘊雙手交疊在腹部,在床上躺地筆直,鹹魚地想,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賺的。

憂心什麼呢,她這身份地位、智力水平也反抗不了皇權呀!

想想太子爺!

就連太子爺二十幾年以後也要被廢呢,一次不夠還要被廢兩次,最後不知真瘋假瘋也才苟到五十多歲,連堂堂皇太子都這麼慘,她還怕什麼不得善終呢。

嗯,她還是過好現在的日子吧。

程婉蘊透過單方面“比慘”成功打起了精神,粥都多喝了兩口。

太子要是知道程婉蘊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他一定不會那麼著急上火了。

“程格格病了?”

夏日的陽光濃烈,胤礽剛從上書房出來,就聽何保忠小聲來回程格格的事情。說後罩房已經連著三五日都只點清粥了,每日三趟點心也不要了,鄭隆德閒得手都生了,昨天剁雞差點沒把手指剁了。

程格格更是好幾天沒出屋子了。

這可是怪事!程格格入毓慶宮半年以來,就從沒落過一頓點心,這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何保忠也不是自己願意打聽的,而是王唐兩個格格進來以後,太子爺特特吩咐的,說日後程格格的事情都得報給他知道。

剛開始太子這麼吩咐,可把何保忠和底下的小太監都愁壞了,因為程格格是那種摟著貓看天都能看一天的人,要不就蹲在那看魚看一天,要不就一個午覺睡到天黑,但哪怕程格格一整天什麼也沒做,他也得琢磨點什麼報不是?不然還等太子爺自個想起來問,他這個大太監也別做了。所以說程格格每天吃什麼東西,是最好的內容。

而且,太子爺真就還愛聽。

所以天氣一熱,程格格不愛吃飯了,何保忠又愁得掉頭髮,但幸好程格格還愛吃點心和果子,每天變著花樣弄,興致起來自己還烤個發麵包子。

太子爺有時聽了還會擰著眉頭評價兩句:“成日吃這些沒營養的東西怎麼能行?回頭你跟紅櫻姑姑提一句,讓她好好勸勸。”

何保忠出去傳話的時候就特別想翻白眼,奴才還能勸得動主子?您要是實在想得緊,就自己去瞧瞧程格格唄。

如今王格格有了身孕,太子爺就跟完成了師傅交代的課業似的,王格格那兒交給凌嬤嬤看著,另一邊,任憑唐格格是跳舞跳得中了暑、還是變著法端湯倒水地求見,他是說什麼也不再去了,回來就住書房裡,不是看書寫字,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或者對著窗臺上那隻胖乎乎的木雕老虎出神,唯一的消遣就是聽“程格格的日常生活”。

但他就是憋著不去後罩房,何保忠真是想不明白為什麼。

誰知,這幾天程格格果子不吃了、茶不喝了、魚不看了,關在屋子裡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小太監實在打聽不出來什麼,愁眉苦臉到他面前磕頭請罪。

幸好上書房這幾日有旬考,太子爺也沒能顧得上問。

今兒一考完,何保忠就自己招了。

胤礽一聽就知道,這肯定是病了不敢說,他眉頭緊蹙,上了步攆就讓走快點。

何保忠跟在旁邊顛著一身肥膘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可到了毓慶宮沒能歇一口氣,胤礽衣裳都沒換,抬腳就往後罩房去了,還越走越快。

得,何保忠滿臉油汗都沒空擦,心裡卻在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太子爺總算從牛角尖裡鑽出來願意去找程格格了,他以後這打聽的差事是不是能了了?

自己想通以後,程婉蘊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還不敢放開胃口吃涼的,也不敢出去吹風,按照青杏的話來說,她就是吃冰吃得多,還老願意躺在院子裡午睡鬧得。

不能出去納涼,她在屋子裡就自個給自個找事情做,之前叫造辦處打的跳棋早就送來了,她也上好了漆,便拉著青杏、碧桃、紅櫻、添金、添銀一起玩,正好六個人,講好遊戲規則後,擲骰子來決定誰先手。

程婉蘊玩跳棋不算特別厲害,但自開啟始玩就沒有輸過,一開始明顯是幾人對規則不大熟悉,讓她佔了上風,後來就能玩得勢均力敵了,特別是添銀,不僅自己的跳路修得好,還能制約對方,很快就能把她殺得片甲不留。

程婉蘊:“……”遙想當年,她以前陪客戶打高爾夫球,可是連發球都裝失誤的!

不愧是添銀,沒瞧見添金給他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麼!

不過添銀就是這樣的性子,否則當初也不會被撥到他這兒做粗活了。

但後來她也更喜歡和添銀玩跳棋,這樣才有意思嘛,偶爾能贏他一次,程婉蘊就開心不已,漸漸胃口也回來了,今兒她就準備摩拳擦掌準備晚上點個好吃又清淡的補補。

之前沒什麼胃口,也就能喝點粥,最近真是喝粥喝得臉都快綠了。

她摸了摸消瘦下去的臉頰,決定要把自己的肉養回來。

就在這時候,門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摔在臺階上,把程婉蘊嚇了一跳,紅櫻已經站起來罵了:“不長眼的東西,慌里慌張的做什麼?”

小太監彈了起來,滿臉紅光地道:“奴才該死!太子爺正往這兒來了!”

滿屋子的人都高興極了,有手忙腳亂要開箱子拿新做的衣裳出來穿的,有開妝匣要給她敷粉描眉的,有給她梳頭的,被摁在凳子上的程婉蘊也說不出來什麼感覺,她其實也有點高興,倒不是為了太子爺的一點眷顧高興,而是鬆了口氣——這樣看來,她應該是還沒失寵吧?

又能多苟幾天了!

程婉蘊頭一回隆重地梳妝打扮了,換上了新做的桃紅大紗繡折枝花褂,外頭罩粉緞蝴蝶紋暗繡坎肩,底下是素白暗花緞馬面裙,頭上戴碧璽嵌紅寶石花鈿,斜插銀鍍金蜻蜓珍珠流蘇,這兩樣都是之前太子爺賞的。

身後炎日高照,胤礽一路疾步進來身上都出了薄汗,他忽略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視線直直落在當中正福下身子向他見禮的程婉蘊身上。

是瘦了,幸好瞧著氣色還好。

之前王唐二人剛進來沒多久,他就聽何保忠說她愁得吃不下飯去,瘦了一大圈,他是忍了又忍才沒去瞧她。

皇阿瑪既然話放出來了,他是必然要冷她一段時日了。

如今,王格格這一胎來得恰到好處,這樣他就不算辜負了皇阿瑪的話了,王格格可不是漢姓王,她是內務府包衣出身,惠榮德三妃不也都是內務府出身的人家麼,惠妃還佔了長子呢。

一個多月沒見了。胤礽上前將人扶起來拉到小榻上坐著仔細看了又看,看得程婉蘊臉慢慢就紅了起來,何保忠一看這情狀,連忙擺手將一屋子的奴才都轟出去,自己也躡手躡腳地關上門。

胤礽聽見門栓輕輕釦上的聲音,他才鬆了肩膀,把人摟在懷裡。

程婉蘊靠在他肩頭,靜靜地回抱著他。

太子好像也瘦了些。

她的手掌輕輕撫過他的背脊,夏天的衣裳薄,輕易就能摸到突起的蝴蝶骨。

“怎麼瘦了那麼多?沒生病吧?”胤礽低聲說,他鼻尖輕輕蹭過她耳廓,俯在她頸側深深一嗅,“這麼長時間沒來看你,怨不怨我?”

“不怨,”程婉蘊雙手摟住他脖子,抬起臉來,“除了天氣熱有些食慾不振之外……主要是想您想的。”

職場準則之一:馬屁一定要拍得響亮。

她原本便是一雙大大的杏眼,如今瘦了些,眼眸更圓了,像含著一汪清泉,這樣定定地看著,就更讓人心動。

胤礽胸腔鼓譟,低頭吻在她額頭,慢慢吻到鼻尖,最後才落在唇上。

“我也想你。”他把人緊緊扣在懷裡,聲音有點嘶啞,“日日都想。”

他在沒瞧見她的這段日子裡,有很多次都夢見了她。

他才意識到自己是想她了。

夏日的窗紙薄,何保忠頓在外頭一個勁拿袖子擦汗,聽見裡頭忽然“咚”的一聲,不知什麼被撞倒了,窗子上的人影也跟著倒了下去,程格格身邊的兩個傻宮女一下慌了手腳,抬步就想進去看看。

“哎呦,”何保忠趕緊把人攔了,把人推出幾步,“都走,都走,別挨著。”

隨即,裡頭又是一聲模糊的輕呼,何保忠也不敢站在門口聽壁腳了,連忙拎著幾個宮女太監到茶房裡喝了碗涼茶,吃了幾片西瓜,剔著牙扯閒篇地坐了兩刻鐘,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才又回來門口侯著。

裡頭,程婉蘊正懶洋洋地趴在太子身上,把玩著他的手指。

胤礽低頭看她,她眼角還瀰漫著水汽,臉上的潮紅也沒散去,想依譁起方才她坐在他身上不住顫抖的樣子,他才後知後覺紅了臉。

庭院裡靜謐無聲,唯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幾聲蟬鳴高低起伏,微風吹來外頭楓樹葉子的落影照在榻上,將榻上的二人披上細碎點光,這樣的安靜氣氛,彷彿鳥雀落在窗欞上的振翅聲都清晰可聞,胤礽不由有些睏倦,扯過早已被蹬成一團的絲被,摟住懷中已經打瞌睡的人,自己也慢慢合上眼。

等睡醒,已是炎日西墜,暮色漸沉。

程婉蘊醒得比太子還早,她是真真切切地被餓醒的。

太子一來,她也安定了,就太子抱著她什麼也沒做便越跳越急的心跳以及忍不住大白天就激動地和她滾來滾去的樣子,她覺著不用再多擔心了,至少這種身體本能的反應,比很多言語都更直接。

程婉蘊想著想著就抬起頭親了親太子的嘴角。

胤礽算是被她舔醒的。

“怎麼真像個小狗似得?”他一個翻身把人壓住,眼睛含笑:“阿婉還不足麼?”

程婉蘊哼了一聲:“那麼長時間不來了,一次兩次的也抵不了債呢。”

胤礽聽她這麼說,不由挑了挑眉頭,低下身子又慢慢廝磨著來了一回,不過是過個嘴癮的程婉蘊最後腳都抖了,喘著氣求饒:“二爺……我錯了……二爺……饒了我吧……”

等何保忠聽到要水的聲音,他腿都站麻了。

兩個人好好梳洗一番,天真黑透了,程婉蘊也真的餓得前胸貼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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