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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還零零散散地點著幾顆星星,張廷玉大老遠便打發了自家車伕,下轎一看,前頭程懷章的官轎也在,他正費勁往裡頭擠呢,他立刻躡手躡腳上前,從後頭重重把程懷章的肩頭一拍。

“嗬!”

看著程懷章驚嚇得像個兔子似的跳起來,張廷玉捧著肚子笑彎了腰。

“是衡臣啊。”程懷章撫著胸口,心有餘悸道,“你這走道怎麼還跟貓兒似的沒個聲響。”

張廷玉與他一塊兒往前擠去,問候道:“你今兒倒早,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我家夫人說得了好些上好的田七粉,用來煲湯做藥膳是最補身子的,回頭讓人給你家捎過去。”

“好些了,多謝掛念,也謝謝你家夫人,懷靖正好也從白哈兒湖那兒千里迢迢送進京來幾箱子鹽漬的秋白鮭,大半送進了宮裡孝敬皇上和娘娘了,我們家裡留了十幾條,回頭分一半給你,聽聞這魚鮮美無比,獨獨在冰冷純潔的白哈兒湖裡生長,吃得時候不必再加其他作料,只需架在松木上慢慢地燻烤,趁熱將魚皮輕輕剝下來,一口咬下去,肉又細又密,還夾著淡淡的松香,美味至極,你不是最愛吃魚?想來你一定喜歡。”

張廷玉跟著笑道:“那我可沾了你的福氣了。”

兩人談談笑笑正要往前走,就見西華門跟前忽而一片喧譁,兩人駐足凝神細聽,才知道又是有關皇上封后的事,一個大臣鄙夷不滿道:“皇上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便罷了,但也該從滿洲八旗、蒙古八旗裡重新挑選品性、家世都好的貴女為後,怎麼能這樣草率,就要封個漢人為後,真是前所未聞!”

說這話的自然是滿人,結果他身邊個漢臣就不依了,斜著眼道:“哦呦,你不如直接說選你家閨女為後得了,你這算盤打得可真響!臭不要臉的!漢人怎麼了?漢人怎麼就不能為後了,更何況,太子嬪不是已抬了旗了麼,還是先帝爺在時做主給抬的!怎麼,先帝爺的聖旨你們這些人都還不認呢?”

胤礽一登基,朝堂上的滿洲勳貴立刻夾緊尾巴做人,當初他們可都是站錯了隊的!宗室也低調了起來,因此這京城裡囂張跋扈的紈絝都少了不少,治安為之一清,而漢臣們個個都抖擻了精神,挺直了腰桿!誰都知道,當今聖上是親近漢臣的,不提當初康熙為了鞏固政權統治利用胤礽這個太子招牌,特意讓他接觸漢臣,拉攏漢人,往後胤礽的好幾個授業課師也都是漢人,就是後院裡的女人也大半是漢女!

尤其十五歲入宮,陪伴了聖上大半輩子的太子嬪程佳氏,自個是漢人不說,她還包攬了聖上幾乎所有子嗣,這意味著只要程佳氏為後,不論她膝下將來哪個皇子為太子,他身上都留著漢人的血脈,他還是漢人的母親撫育長大的。

因此滿人不願冊封程佳氏為後,可不像他們口中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義正言辭,全然便是所代表的利益集團不同罷了!而漢臣則是站在程佳氏這邊的,只有促使程佳氏為後,漢人的利益才能更加得到保障,誰都知道女人的枕頭風厲害得很!尤其聖上是念舊情的人,這個皇后之位決不能拱手出去!

於是兩邊為了這個事日日打得厲害。

那漢臣說話聲音尖銳,傳出了很遠,讓頭一個質疑的大臣漲紅了臉,這話怎麼能明說呢!他眼珠子一轉,又扯起一張大旗,道:“大清入關以後,哪任皇后不是出身滿洲上三旗、蒙古王公之女,這是祖宗家法!你就是喊破了天去,也不能破這個例,否則咱們到聖祖爺墳前去哭都是佔理的!”

“你佔個屁的理!先帝金口玉言說得滿漢一家,怎麼到你這兒又變了!”

“你別東拉西扯!說得是封后之事,你扯什麼滿漢一家!”

“是你腦子不清醒!早上豆汁兒灌腦子裡頭去了吧!”

要不是兩邊都有家丁拼死抱住自家主子,只怕兩人都已經相互撓上了。

好說歹說,也有兩人相厚的親朋過來勸阻,畢竟宮門還未開,他們才敢在這咆哮,但這話若是傳出去,兩人都該要摘頂戴回家種田去。

程懷章和張廷玉對視一眼,具都搖了搖頭。隨後兩人站到一個較為僻靜的地方,張廷玉呵了呵手,低聲笑道:“懷章,我聽聞最近有很多參你們程家的摺子,還有不少人上摺子拱火讓皇上舉辦登基後的第一次大選,怎麼樣?夜裡可還睡得著?”

“安穩得很,”程懷章淡淡一笑,視線越過人群,落在高高的宮牆上,“他們那些人,竟還拿對付先帝的法子來對付、逼迫當今聖上呢!以為這事兒挑起了黨爭,萬歲就會膽怯了麼?他們還是太小看萬歲爺了。”

張廷玉點點頭,嘆道:“是啊,萬歲心智之堅韌,可不是幾句流言、幾本摺子就能動搖的。要知道,虎父怎會有犬子呢。”

不論是漢臣還是滿臣,他們只怕都不大瞭解當今聖上的為人。

先帝好面子,胤礽……卻更看重裡子。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恰逢宮門剛開,有個小太監護著一輛馬車先出了來,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直親王府上的馬車。

親王的朱輪車裝飾著鮮亮的紅緯,所有人都分列兩邊,齊刷刷打了馬蹄袖跪下行禮。

直到馬車一陣旋風般颳走了,張廷玉和程懷章才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說起直親王,也挺出人意料的。直親王已經在前往白哈兒湖的路上了,如今這個打著直親王車架著急出宮的只怕是直親王妃張氏,她應當是入宮來跟惠妃告別的,作為直親王的家眷,她不日也要攜直郡王的子女一併踏上遠途了。

到白哈兒湖戍邊守城,說起來好聽,實際上卻比流放寧古塔還要遙遠,但素來莽撞的直親王這回卻很是恭敬,沒鬧出什麼亂子來,乖乖去乾清宮給皇上磕了頭,又去延禧宮給惠妃磕了頭,就安安靜靜地走了。

笨了一輩子,好似康熙走了之後,他這個當大兒子才真正開了竅,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胤褆怨他偏心眼,等老爺子真的走了,自己看不慣的二弟登了基,他才明白過來,如今他、他的孩子、他的額娘都得仰仗新皇的鼻息過活,不俯首稱臣就沒活路,原來這世上唯一會對他心慈手軟的人已經沒了。

到白哈兒湖也好,胤褆也想明白了,這是胤礽給他的一次機會,否則就跟老八似的打發去守皇陵了。胤礽敢放他出京,自然也是因為白哈兒湖盡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罷了——駐白哈兒湖的是鎮國將軍程懷靖,相鄰的兩個蒙古部落是準葛爾部和喀爾喀部,這仨可都是皇上的死忠。

胤礽這是請君入甕,並榨乾胤褆最後一點用處——胤褆年少便以勇武成名,他那不大的腦子裡塞滿了行兵打仗的經驗,三徵葛爾丹他的表現也極亮眼,跟其他弟弟是被康熙帶過去溜溜,運點糧草刷點軍功不同,他是真的上過戰場的人,這一點就是胤礽也不能否認,他這個討厭的大哥還是有些長處的。

這明擺著是給胤褆一條活路,胤褆想明白了,惠妃自然也想明白了,雖然可能此生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但好歹還活著,還有爵位,若是再立下些什麼功勞,日後能回京來未必不可能。

有這樣一根胡蘿蔔吊著,胤褆和惠妃才真的心甘情願低了頭。

安頓好兄弟,胤礽還遵照康熙的遺旨,年長由子嗣的妃嬪可以由兒子迎奉到自家府邸居住,因此榮妃、宜妃、德妃都高高興興去各自兒子家住了,榮妃自然去的誠親王府,宜妃去了恆親王府,唯有德妃思來想去,還是從心去了十四的敏郡王府,這下滿京城都看了回四爺的笑話,倒把四爺氣得夠嗆。

直親王去了白哈兒湖,惠妃的養子八爺又守了皇陵,她倒成了四妃裡最淒涼的人,胤礽便奉惠妃為惠太妃,命她移居壽康宮居住。王嬪封了密太妃,也跟著搬去了壽康宮,雖然她生的十五阿哥封了愉郡王,十六阿哥封慶郡王,但十八還未開府,膝下又還有個幼女,便暫且還住在宮裡,等日後送了女兒出嫁,再與兒子們團圓。

康熙的妃子實在太多了,哪怕放了一批出宮跟兒子住,也將壽康宮、寧壽宮都塞得滿滿當當,胤礽不得不下旨擴建這兩個宮殿,好讓自己這些年歲比他還小的無子庶母們都能安享晚年。

把庶母的事也安排好了,胤礽這才伸了伸懶腰,站起來活動活動了手腳,他面前寬大的龍案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角落裡專放印章的紫檀梅花玻璃小盒上頭擺著個抽頁掛曆,掛曆上還寫著“莫生氣”三個大字,那大字下頭還有兩行蠅頭小字也十分秀麗:“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檯曆邊上還有個做成番茄模樣的沙漏,他站起來時正好漏盡了沙子。

梁九功躬著身子進來奉茶,他望見胤礽在那兒轉手腕腳腕,不由面露微笑,再抬眼瞥見那小檯曆笑意更深——這都是程佳娘娘的手筆。

胤礽畢竟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這在古代都算是“黃土埋半截”了,尤其他當了皇帝以後業務量劇增,時常久坐,程婉蘊擔心他這樣下去別得痔瘡了(不是),這病在古代可不好割,便給他設計了個番茄鍾沙漏,到了點就讓他起來活動一刻鐘。

至於那臺歷……與先帝爺相比,胤礽雖然算脾氣挺好的皇帝了,但也不是沒脾氣,也會經常被膽大包天或者寫得亂七八糟的摺子氣得肝疼,於是便寫了這麼個檯曆給他,雖說俚語粗俗,但卻能逗萬歲一笑。

“皇上正好用茶,這是程佳娘娘讓人熬煮的石榴紅茶,加了半塊冰糖、兩片陳皮,說您多喝幾杯,能調理脾胃。”梁九功慢悠悠地將茶放在桌上,他也已七十歲了,康熙駕崩後他自請殉葬,但被胤礽親自勸了下來:“皇阿瑪走後,這世上再無親恤朕之長輩,梁諳達如何忍心拋下朕?”

他如今便留在乾清宮後邊的廊房榮養,平日裡沒什麼差事,但他也閒不下來,常替胤礽端茶倒水,胤礽勸不動,便也隨他去了。何保忠如今成了乾清宮總管太監,忙碌不堪,有梁九功陪著,他也安心。

胤礽點點頭:“擱那兒吧,使個人去毓慶宮跟娘娘說,晚間過來用膳。”

大臣們還對封后的事瘋狂吵,胤礽卻早早就催程婉蘊搬到坤寧宮來住,但她不肯,這太張揚了!而且後罩房住了那麼多年,都習慣了,她有點不捨得搬,因此還住在毓慶宮裡。

到了晚膳時候,天色昏暗,程婉蘊踩著漫天的橘色晚霞領著三寶和一溜小太監傳膳進來,正好見胤礽還坐在一堆一堆小山般的奏摺堆裡埋頭批摺子,陽光從窗子外頭落進來,將他攏在餘暉裡,胤礽身材維持得良好,不看臉,端這樣看他在黃昏裡的身影,似乎還是當年那個站在月色裡向她伸出手的、閃閃放光一般的少年人。

她的腳步聲驚動了專注辦公的胤礽,他一抬起臉來,這濾鏡便被他眼角的細紋打破了。

“阿婉來了。”胤礽擱下筆,招來小太監將桌上批好的摺子先搬下去,自個起身移步來迎她,笑道,“你身上都帶著面香,這是烤得什麼餅?”

程婉蘊先是笑話他:“皇上鼻子倒更靈了!”隨後便假裝抱怨實則高興地道,“還不是額林珠,千難萬難稍來什麼沙鄂的烙饃菜方,我試著做了做,帶過來給您嚐嚐鮮。”

白哈兒湖打下來之後,雖說沙鄂跳腳生氣,多次送信給胤礽讓他歸還白哈兒湖,胤礽都厚著臉皮裝作沒收到信,但白哈兒城建起來,居住在那邊兩地的老百姓卻實實在在受到了實惠,通商更為緊密、聯姻也更為緊密,很多沙鄂邊民跟蒙古、滿人、漢人通婚,程婉蘊還建議胤礽不對白哈兒城收通關商稅,算是開放了第一個大清免稅區,這下連歐洲的商隊都願意繞路從白哈兒城進華夏,如今那兒也越發繁華了。

也越發沒人記得那地兒原本是誰的了。

太監們掀開食盒,胤礽看了看那沙鄂烙饃,內裡是包的生包菜、番茄、胡蘿蔔,再搭配層層疊疊摞在烤叉上削下來的俄式烤肉,擠上番茄醬與沙拉醬,胤礽吃了兩個沒覺著和手抓餅有啥不同,他還是更喜歡阿婉做的捲餅,但想到是女兒送來的,嚥下去道:“還不錯,額林珠是不是在那兒吃不上什麼好吃的?要不把七寶再給她送去?”

程婉蘊哭笑不得:“您快別縱著她了,她上回還說遇見了幾個波斯商人覺著那邊的人捲毛卷鬍子長得怪好玩的,想從蔥嶺向西去波斯玩一玩,這是輕易能玩的嗎?那可是要穿過沙漠的!要不是您登基,蒙古各部王公都要回京朝覲,她只怕都已經偷偷動身了!”

胤礽想著也是,額林珠這個女兒是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的,再寵下去可不得了。

程婉蘊可不止預備了俄式捲餅,春日裡的羊肉火鍋自然不可或缺,當年她進毓慶宮來吃的頭一頓就是羊肉火鍋,如今竟然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真是叫人唏噓又懷念。

兩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銅鍋涮著肉,一邊說著等直親王到了漠北,就讓額林珠抽空回京來住一段時日,還要讓她記得將兒女都帶來,可不許像之前似的就自個一個人回來了。

程婉蘊早盼著能見一面素未謀面的外孫外孫女了,誰知道胤礽登基蒙古各部齊聚木蘭朝覲新皇,額林珠居然和哈日瑙海兩個大的回來了,幾個小孩子都嫌麻煩沒帶回來,氣得程婉蘊差點把人打出帳篷去。

沒帶孩子,誰愛看你們倆皮猴子啊!

用完了膳,程婉蘊也沒走,自然而然地坐在暖坑另一頭給胤礽做新鞋子,胤礽便在炕桌上繼續批摺子,程婉蘊就見他看一本扔一本,沒一會兒手邊就堆了厚厚一疊,不由怪道:“皇上這些都不批麼?”

胤礽反倒將手裡的摺子遞給她,笑道:“你看看吧。”

“我不能看吧?”程婉蘊雖然這麼說,但還是下意識地接了過來。

“這屋子裡只有你和我,你看不看,誰又知道呢?”胤礽一笑,他可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什麼規矩什麼宗法,如今都得按他的規矩他的宗法來!

既然當皇上的都不介意,程婉蘊更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的了!她便好奇地翻了起來,翻完一本,暼了眼胤礽那含笑的目光,嚥了嚥唾沫,又從那堆胤礽留著不批的摺子裡再翻了一些,看完險些出了一身冷汗——這裡頭除了勸說胤礽大選,就是在攻訐程家,有說程世福為官不仁,清繳銀子逼死人的,有說程懷章寫反詩的,還有說程懷靖擁兵自重云云,當然還有罵她的,說她漢人出身,說她如八福晉一般悍妒,都人老珠黃了還霸著皇上不放,還有暗示隱射說她心機深沉故意養廢了弘暄的。

程婉蘊被黑得一塌糊塗,看著摺子裡言之鑿鑿,她自己都快相信了!

“我竟這麼不得人心麼?”程婉蘊傻了,難以置信地說,“旁的也就罷了,說程家進京時住在沿兒衚衕,是我阿瑪在歙縣收受賄賂、魚肉百姓才得以在京城這寸土寸金之地買宅子,這宅子分明是當初皇上賜的,真是顛倒黑白!他們怎麼全衝著我們家來了?”

胤礽勾了勾唇:“不是衝著你,是衝著朕來的。”

上摺子的大多都是小官小吏,明擺著受人驅使,明面上是反對他冊立阿婉為後,想把這事兒攪黃,除了滿漢各自兩個集團背後的利益衝突之外,這些朝臣們更是為了試一試他這個新皇帝的斤兩,看他能不能是個好擺佈的皇上。

胤礽微微苦笑,當年皇阿瑪曾和親近的臣下嘀咕過一句“太子過仁”,反倒給了他們這些上躥下跳的人一線希望,才有今日勳貴及文武朝臣們不約而同地暗自逼迫,要給他這個皇帝的下馬威。

不過沒過幾日,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皇上的年號雖叫“仁徽”,但他卻並非一個“仁而無度”的新君。

第191章涼粉

京城裡三四月上下還乍暖還寒,但今兒日頭好,碧空如洗,十一公主正被太監駝在肩上,扯著只大大的鳳凰風箏在院子裡來回跑,程婉蘊與密太妃便聽著小姑娘咯咯的笑聲,坐在壽康宮南院三交六菱花槅扇檻窗的稍間裡,商議著今年夏天移駕圓明園後如何享樂,趁空泡泡溫泉、摘摘青棗,或是泡櫻桃酒,也算悠哉。

密太妃笑道:“我啊,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娘娘您了,蘇軾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就像寫得是娘娘一般,外頭的風吹雨打又如何,咱們只管照樣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程婉蘊剝著松子,聽了故意笑話道:“人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與太妃投契,正是因太妃也是這樣看得開、想得開的人。”言罷又想到外朝的流言蜚語,嘆道,“我當初進宮來也從未求過什麼虛名,如今都年近半百,又怎麼會在意那些東西?”

當皇后不當皇后,她其實沒那麼大執念,反倒是皇上對此的執念比她更深。

“當初朕什麼也給不了你,讓你跟著朕受了諸多委屈,如今若還不能立你為後,朕便枉而為人了。”這是皇上有一日夜裡攬著她的肩頭忽然低沉著說的,兩人年紀都大了,肉體的慾念下降了,但對彼此的依戀似乎卻更深了,皇上幾乎日日與她同起同坐,康熙這個歲數可大多都住在密太妃這樣鮮嫩的新晉妃嬪宮裡,除了貌美的宜妃,其他早年跟著康熙的三妃早就不承寵了,但胤礽登基後卻遲遲不肯大選,與她在一塊兒也不會嫌膩煩,程婉蘊有時都覺著胤礽對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濾鏡,只覺著她樣樣都好似的。

何況,她實則也想不起來她入宮那麼久到底受了什麼委屈,怎麼回憶起來,好像一直都過得很舒服啊?她並不知道,胤礽這番話裡,還夾雜著前世沒能保護好她的愧疚。

終於走到了今日,終於護住了身邊的人,胤礽又怎會在這樣的時候面對不懷好意的朝臣而妥協?他四十來年隱忍、韜光養晦到今日,可不是為了繼續受窩囊氣的。

從壽康宮回來已近黃昏,程婉蘊聽說皇上還被一堆大臣堵在南書房還未回來,使了人過來說晚膳和大臣們一塊兒用了,她便叫了三寶過來,主僕幾人一起調了菇丁鮮筍素餡,用豆腐皮兒包包子,預備皇上料理完朝事能墊墊肚子。

而南書房裡,胤礽穿著件香色風府毛綢夾棉團龍袍,閒適地倚窗而坐,手裡捏著幾本摺子似笑非笑地望著面前慌忙伏地叩頭,汗如漿下的禮部尚書王澤宏,問道:“這些彈劾戶部尚書程世福、翰林院掌院程懷章的摺子可都是你王澤宏的門生張叔行上的,朕敢問王尚書,可對此知情?這些可是得了你這個尚書指示而行啊?”

“皇上明鑑,學生冒犯天威,老臣也有教導之責,但……”王澤宏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目光炯炯地抬起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來,“張叔行所奏之事恐有風聞之錯,但空穴如何來風?還望皇上徹查兩位程大人才是,也好還他們一個清白。”

這是個老狐狸,說話不躲不閃、底子還不虛,一副剛正不阿、公正為國的模樣,但卻想趁機將彈劾程家的不實之言做實了。胤礽冷冷一笑,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在南書房門外,還有十幾個官員正垂手而立侯在寒風裡。

王澤宏於康熙三十九年便任禮部尚書、左都御史,年輕時便長了一口鋼牙,以直言進諫聞名,明面上是個無依無靠的純臣,實際上卻鮮少人知道,這人卻是個極忠心的“八爺黨”,胤礽原本也不知道,這還得感謝先帝留下的一堆粘杆處的暗衛,他接了手後又查了不少官員的辛密出來,倒省了胤礽不少功夫。

“朕為何要為這等莫須有的罪名徹查程家?”胤礽含笑訝異道,“王尚書既覺著門下愛徒所言不虛,也當由爾等去查證才是,是你們說程家有罪,便該拿出證據來,而不是用這麼一本摺子,叫朕替你們跑腿做事,這天下豈有這等不勞而獲之事?”

王澤宏愣了一下:“皇上……”他與程世福同為尚書,都為從一品大員,他哪有什麼證據,又怎麼可能跑到人家家裡去搜查什麼證據?不過捕風捉影胡亂栽贓,要將程家拖進泥潭裡罷了,誰知皇上竟然理直氣壯地說,叫他們拿了證據出來,這不是故意偏袒嗎?皇上就不怕天下人恥笑?

“有句話,王尚書恐怕沒有聽過,這話還是太子嬪程佳氏對朕說的,她還給朕講了個故事,朕也講給王卿你聽,好與你共勉。”胤礽笑容愈發和煦,說出來的話卻彷彿將王澤宏的老臉撕下來往地上踩,“她對朕說,從前有個人,在一家店裡買了碗涼粉,他只吃了一碗,卻被人誣告說只給了一碗涼粉的錢卻吃了兩碗,他被人指責百口莫辯,只好剖開自己的肚子給別人看,好證實自己肚子裡只有一碗粉,他清白了,卻也痛苦地死去了。王卿,這世上的人就是這樣,當你升官發財時,真心恭賀你的人少,說你趨炎附勢、阿諛奉承得勢的多;當你素來節儉勤勞,而誇讚你的人少,說你是個窮光蛋的多。這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你說是不是?”

“你說程家有罪,朕就要大張旗鼓去查,否則便是偏袒,那朕若是說朕只賞了你一碗粉,你卻吃了兩碗,你是不是也該剖開肚子給朕看一眼,以死明志,好自證清白?”

王澤宏跪在地上,臉一下煞白。

“王卿下去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之前都不必來上朝了,你的禮部尚書就由禮部左侍郎代理。”胤礽依舊眼眸溫和、語氣和藹,輕輕抬手讓王澤宏起來,順帶和一旁的何保忠笑著道,“瞧瞧,這聊起天來都錯過膳時了,是朕的不是了,可別叫王尚書餓著肚子回去,賜禮部尚書王澤宏涼粉一碗,在廊下吃完再走。”

何保忠立刻從太監手裡接過個小鍋那般大的海碗,往王澤宏手裡重重地一放。

王澤宏捧著那涼粉,已經快暈過去了。

他頭暈目眩地走了出去,就聽皇上在身後很愉快地說:“傳下一位進來吃粉。”

王澤宏腳下一趔,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除了這“吃粉剖肚”的威脅,更令王澤宏感到恐慌的是——皇上好像什麼都知道,即便上摺子的不是他們,即便推出來的人與他們絲毫無關聯,皇上也能順藤摸瓜把躲在後頭的他們揪出來,誰是誰的人,皇上心裡門清。

他們這些人又打錯算盤了,皇上這人真不是好欺負的!

王澤宏坐在廊子下被一陣一陣的寒風吹得直打擺子,還得奮力往嘴裡劃拉冰涼的粉,塞了滿嘴,連口熱茶都沒有,險些噎死,這又是皇上賜的御膳,一口都不敢吐出來,又是捶胸又是頓足才給嚥下去,咽完便捧著碗幽幽一嘆,看來想拉八爺一把都不成了,皇上盯得死緊,手腕子又硬,他們敢這麼囂張集體上折,就是打量著法不責眾,皇上總不能將六部官吏全都殺了換了吧,結果今兒一試探……

眼見聚集在乾清宮外長廊吃涼粉的大臣越來越多,王澤宏心也越發涼了。

皇上這意思就是:他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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