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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中,遼國人。

準確來說,是遼國漢人,原任遼國應州知州。

歷史總是會有無數的巧合,宋末這段歷史尤甚。

常規來講,中國這塊廣袤大地上,一個體量宏大的大一統王朝的衰敗,往往代表著他的對手——另一個王朝的興起。

偏偏在宋末,宋和遼,這對雄踞南北相處並存了數百年的封建王朝卻巧之又巧的違背了這一歷史規律,他倆幾乎是同時陷入了衰敗。

而王朝的衰敗,往往又有個典型特徵,那就是吏治腐敗,貪官汙吏橫行。

眼下文官愛財,武官怕死乃是宋遼通病,啊不,在武官怕死這方面,宋國自然要比遼國略勝一籌,至少後者在亡國之際,還能竄出一幫不怕死、不投降、不鳥傻屌文官的敗軍之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來犯之敵痛扁一頓,攆出國門再說。

當然,這是後話。

毫無疑問,王師中是個貪官,但是值得可圈可點的是,他是遼國千千萬萬的貪官中難得一見的,不忘自己本身是一名漢人的貪官,所以事發之後,他選擇了出國。

從遼國應州到宋國登州,王師中的衣著、飲食都有很大的轉變,唯獨愛好,依舊如故。

“六千貫!”

“買兩個平頭老百姓的性命?”

也許是上了年紀,王師中覺得自己有點耳背。

前來稟報的家人雖然面帶吃驚,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再度重複了一遍,末了,還說了一句,“那個姓孫的赤佬還在外邊候著呢,相公見還是不見?”

赤佬,宋代對士兵的蔑稱,和明代的丘八大體是一個意思。

宋代文貴武賤,但是從武官系統內部來講,入了品級的武官已經可以稱得上尊貴了。概因武官入品太難了,後世大名鼎鼎的韓世忠,他自從軍開始,先後經歷銀州之戰先登城頭斬殺守城敵將、蒿平嶺之戰陣斬西夏監軍駙馬,多次立功的他卻只是個無品無級的小隊長,手底下管個二三十人罷了。

然後,他在成德軍和天降山之戰中分別斬首數級,臧底河城之戰斬首三級,這麼多的實打實的功勞,他才被授予進武副尉……嗯,進武副尉聽起來好大名頭,但是實際上還是沒有品級,只是漲了點工資……

又過了很多年,期間韓世忠立下戰功無數,直到江南之戰,我們的韓大將軍生擒方臘之後,他才正兒八經地當上了承節郎……嗯,從九品,跟現在的孫立一毛一樣。

以韓世忠的履歷為參照,你就說孫立牛逼不牛逼吧。

但是這麼牛逼的武官,在知州家人的眼裡,依舊是個下賤的赤佬。若不是他上來就塞了一個不菲的門包,並且極其認真地許諾了六千貫的天價,這位家人只怕連後門都不會讓孫立進來。

別問,問就是知州的家人牛逼。

不像明清兩代,宋代嚴厲禁止未達到相關品級的官員在任期間未經批准擅自聘請幕僚,說白了,宋代沒有明清時代常見的“師爺”這一角色,而他們的“家人”這一角色就不可避免地會承擔一些師爺的職能。故此,宋代世家大族對自家的僕人下人往往會下很大功夫教授文字,為了就是在自家子侄當上官員後,身邊能有可靠的人去協助。

所以,王師中欣然採納了家人的意見,吩咐僕役點燈見客。

孫立是頭一次見到知州。

三縷長髯,細眉長眼,一身退衙後燕居常穿的直領貯絲長袍,這屬於宋國官場上典型的文官打扮,看來這位遼國來的文官已經徹底融入到了大宋官場。

外邊威風凜凜,號稱是登州軍中第一,張口為官體統,閉口朝廷體面的孫立,原本不怒自威的面容,挺直寬闊的腰身瞬間癱軟。

孫立在剛剛跨入客廳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在地,將頭深深埋下,不敢直視和他尚有十多步之遠的王師中,用顫抖的語調和儘可能適中的音量,報上了自己的官職和姓名。

王師中撫須,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大宋到底是禮儀之邦啊,看看,這武官多懂事,哪怕朝廷規定武官見到文官只需先行禮即可,可此人撲通就跪下了,哪像大遼,啊不,哪像那遼國外邦,那些個武人跋扈非常,根本就不把文官老爺們放在眼裡。

嗯!這宋國是來對嘍!

“起來吧。”王師很中滿意,於是略帶疑問地說道:“聽說你要出六千貫買兩個平頭百姓的性命?”

孫立就是孫立,突出的就是一個能屈能伸,哪怕上官已經叫他起身了,可他也只是直起上本身,下半身仍牢牢地跪在地上回話。

“回相公的話,不是卑職要花六千貫,而是登雲山的賊人沒有那麼多現銀,願意按月繳納,每月進獻三百石海鹽於相公。那賊人言說,只要相公在任一個月,就繳納一個月,概不拖欠。”

貪官往往都具備一些優點,比如務實不務虛。

務實的王知州,沒有糾結他們一文一武張口登雲山的賊人,閉口什麼六千貫。對他來說,掙錢才是最重要的,畢竟從遼國一路跑到宋國,雖然人身安全和地位有了保障,但是這個身外之物卻大都留在了遼國。

而沒有身外之物,他這種沒有跟腳的外來者就必然坐不穩屁股底下的官椅,所以,掙錢嘛,不寒磣。

同樣,他也沒有傻到詢問孫立,萬一放了那登雲山的賊人,但賊人不遵守諾言怎麼辦。

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必宣之於口。

第一,他王師中是誰?是手握一州軍政大權的知州相公啊!區區一夥賊人敢不聽話?且不說他的私鹽生意還想不想做了,就說他一聲令下,數千大軍就能上山剿滅了這夥毛賊,所以說,手上有權,即便不籤合同,還怕別人敢違約?

第二,王知州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所謂拿錢交換兩個犯人的話語只是說辭罷了,那個賊頭只不過想籍此攀附上他王大知州的關係,好為了後續在登州境內販賣私鹽鋪路而已。

再者說了,即便這夥賊人真的膽大包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不還有底下跪著的這個丘八麼。有道是跑得掉和尚,怕不掉廟,別以為他王大知州不知道這孫立和犯人的關係,以及他的那個弟弟做的一干違法犯禁的買賣,真要是放了犯人,不見回頭錢,這個孫立的家產,絕對抵得上兩個無足輕重,平頭百姓的性命。

於是乎,一場各懷鬼胎、見不得人但是又屢見不鮮的交易就此達成。

王知州獲得了一筆長久的財源,也如願以償達到了殺雞儆猴,敲打各路牛鬼蛇神的初衷。而孫立之所以願意走這一遭,為了保全親戚是假,想借此攀附知州是真。

至於鄒潤,他卻沒想到,一手閒棋,會有如此大的收益。

可謂是三全其美,人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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