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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祝青臣裹著被子,老老實實地待在榻上,一動不動。

他正假裝自己被定住了,剛才的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柳岸最先反應過來,道:“若是夫子無神會客,我去幫夫子應付了吧?”

“嗯……”祝青臣忽然想起什麼,連忙拉住他,“不行,你不行。”

你去了會被一箭射死的!

裴宣道:“那我去吧。”

祝青臣:!

“不行,你也不行!”

你去了會變陰鬱、跳城樓的!

祝青臣抬起頭,目光從學生們的臉上一個一個掃過去。

這個太笨了,這個呆呆的,這個……

算了,祝青臣認命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榻。

還是他去吧,誰讓他是夫子呢?

祝青臣簡單洗漱一番,穿了兩三件厚衣裳,又裹了一件披風,才在學生們的簇擁下,前往暖閣。

暖閣裡,敬王正端坐在位置上喝茶。

上回在怡和殿外,祝青臣回絕了他,他越想越惱火。

皇帝多疑,對他沒有好臉色,讓他留在都城做個閒散王爺。可其他人,哪個對他不是恭恭敬敬的?

偏偏是祝青臣,佔了個“夫子”的名頭,對他不假辭色。

況且,他也不願意放掉祝青臣和他手裡的學生。

他手底下還沒有趁手的文人,朝中那群文臣全都假清高,簡直是鐵桶一個,不論他怎麼鑽營,就是進不去他們的圈子。

他只能從即將春試的學生當中下手。

今日盯著學官府的探子來報,說那群學生一同過來探病,他忙不迭也跟過來了。

科考三年一屆,他必須抓住這次機會,否則就要再等三年了。

敬王這樣想著,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平復好心情,從臉上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暖閣門被開啟,祝青臣在學生們的攙扶下,臉色蒼白,一步三咳地走了進來。

敬王都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茶盞,站起身來:“祝夫子……怎麼病得這樣厲害?”

祝青臣點點頭,咳得臉都紅了:“咳咳咳……王爺有禮,坐罷。”

敬王頓了一下,把先前準備好的客套話丟擲來:“聽聞夫子病了,想是前幾日宮宴,我在風口同夫子說話,害得夫子染上了風寒。我心中惶恐,特意為夫子送來一些藥材,夫子看看可還合用。”

“這兒有一支山參,是前幾年進貢的,我想著夫子可用,便帶來了,這是根鬚……”

祝青臣上氣不接下氣:“咳……多謝……陛下前幾日也送了十支山參過來,只是大夫說,我只是小風寒,若是大補,虛火太旺,反倒不好……”

敬王驚愕:“十……十支?”

皇帝一揮手就給他送了十支人參?

難不成,皇帝也在拉攏他?

敬王愣了一下,把自己那一支小小的“白蘿蔔須”往後藏了藏。

他原以為文官清貧,隨便送點東西,便能叫他感激涕零,結果……

有皇帝在前,他這些東西怎麼好擺在檯面上?

敬王回過神,清了清嗓子:“陛下愛才,倒顯得我寒酸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祝青臣身後的學生身上。

祝青臣一激靈,一邊咳,一邊挪過去,把他們擋在身後。

敬王笑了笑,轉回目光:“夫子此處人才濟濟,我心嚮往之……”

敬王話還沒說完,祝青臣就無比大聲地咳了一聲:“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王爺嚮往他們做什麼?”

學生們:?

站好捱罵。

敬王厚著臉皮,好像這時才看見裴宣,假意驚喜道:“裴宣,你也在此處。”

裴宣微微頷首,同他見禮:“王爺。”

敬王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祝青臣已經快要把肺給咳出來了。

柳岸擋在裴宣前面,扶住祝青臣,拍拍他的背,幫他順順氣,又對敬王道:“王爺,夫子風寒未愈,實在是無力見客。多謝王爺好意,我等先送夫子回房。”

“好,那你們……”

敬王原本想著,留下一兩個,他拉攏一番。

結果祝青臣一走,那群學生就跟一群小鴨子似的,都跟著遊走了。

只把他一個人留在暖閣……

等一下,還有一個!

敬王希冀的目光落在宋風身上:“你……”

宋風朝他笑了笑:“王爺,我是小廝,我送送殿下,這邊請。”

敬王臉色發青,沒有理會他,徑直甩袖離開。

*

另一邊,學生們攙扶著祝青臣,看祝青臣咳得辛苦,神色擔憂。

“夫子可還好?要不要去請大夫再來看看?”

“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咳成這樣?”

“都怪敬王,早跟他說了夫子不便見客,他非要賴在暖閣求見,夫子一路走來,肯定又受了風。”

祝青臣一邊咳,一邊回頭看看。

柳岸瞭然道:“夫子,人走了。”

祝青臣直起腰,清了清嗓子,大步走回房間。

學生們:?

夫子又好了?

回到房裡,祝青臣重新裹著被子,又開始吃果脯。

他捻著醃漬櫻桃,丟進嘴裡:“真是靈丹妙藥啊,我一吃就不咳嗽了。”

“……”柳岸無奈,只能把整包果脯收起來。

“岸兒,你把為師的救命藥拿走了!”

柳岸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不想擔上“弒師”罪名,把果脯放下:“夫子吃吧,反正也沒幾個了。”

柳岸低聲問:“夫子為何不願見敬王?”

其他學生也挺好奇,都湊近了,看著他。

祝青臣清了清嗓子,卻問他們:“若是你們來日考取功名,入朝為官,要做忠臣,還是奸臣?”

學生們沒有猶豫:“自然是忠臣。”

祝青臣笑了笑,拍拍他們清澈又愚蠢的臉頰,正色道:“要做純臣。”

“夫子,忠臣與純臣有何不同?”

學生們聽不大懂,祝青臣卻不肯再說,又偷偷拿了一塊果脯吃。

系統從他的身後飛上來:“你上回不是這樣說的,你上回說你要做‘權臣’。”

祝青臣理直氣壯:“我是夫子,夫子和學生能一樣嗎?大權臣只能有一個,自然是由我來做!”

祝青臣擺擺手,揮退學生:“你們出去溫書,不要圍著我。岸兒盯著他們,別讓他們去後院裡撒野。”

柳岸頷首:“是。”

祝青臣看了裴宣一眼:“阿宣,你留一下。”

“好。”

其他人退出去,裴宣在榻邊軟墊上坐下:“夫子。”

祝青臣歪在軟枕上,有些複雜地看著他,叫裴宣有些緊張。

祝青臣清了清嗓子:“阿宣,為師與你相識,有多久了?”

裴宣沒有遲疑:“回夫子,整一個月了。”

“為師是不是你最敬愛的老師?”

“是。”

“那為師問你一些事情,你務必要如實回答。”

“是。”裴宣用力地點點頭,認真地看著夫子,“學生一定坦誠回答。”

“嗯。”祝青臣頓了頓,放輕了聲音,“你對敬王,是什麼想法?”

祝青臣補了一句:“隨便說說,為師不會說出去的。”

裴宣好像有些迷茫:“王爺出城遊獵,時常在酒坊歇腳,是酒坊的老主顧了,我與母親都十分感激王爺。”

祝青臣又問:“若是敬王叫你別去科舉,做他的幕僚,你願意嗎?”

裴宣震驚:“夫子,這是什麼話?我怎麼可能不參加科舉?是敬王的意思嗎?”

“不是不是,我不過是隨便問問。”祝青臣繼續問,“若是往後,你入朝為官,你與敬王利益相沖,敬王挾恩圖報,要你讓步,你怎麼辦?”

裴宣正色道:“我自然不會徇私!”

“雖說敬王是酒坊的老主顧,我與母親都感激他,可我們是堂堂正正做生意,不是向他討飯,敬王付錢,我與孃親為他收拾獵物、煮飯釀酒,從沒收過一分一毫不當收的錢。”

“生意之事,在酒坊之中就已經了結,怎麼能帶到朝堂上?我只是同他做生意,又不是整個人賣給他了!”

祝青臣點了點頭,很滿意他的回答。

“好,有你這些話,為師就放心了。”祝青臣正色道,“莫忘初心。”

裴宣垂了垂眼睛,再抬起眼來,好似有些委屈:“夫子,是不是敬王要我去他府上打雜?還是夫子不要我了?”

祝青臣一驚,有些慌張:“不是……為師沒有啊……”

裴宣低著頭,好像要被自己的想象嚇哭了。

祝青臣連忙坐直起來,拍拍他的手背,再拍拍他的肩膀:“你別……你哭什麼啊?”

祝青臣最怕別人哭了。

他解釋道:“我不過是怕你不清楚官場上的彎彎繞繞,提點你兩句罷了。尋常生意上的往來不要緊,只怕他同你說些有的沒的,把你的心思都勾走了。”

裴宣抬起頭,正色道:“夫子放心,學生知道分寸,學生的心裡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學習!

原書裡,裴宣就是因為誰都不認識,才會被敬王三言兩語就騙走。

敬王親手把他推進深淵,又親手把他拉出來,誰能不喜歡他呢?把自己救出泥潭的救世主。

但是現在,祝青臣不準備給敬王這個機會。

現在的裴宣有老師、有同窗,自然不會被敬王一點小恩小惠就給拐跑。

祝青臣放心了,道:“沒其他事了,你出去和他們一塊兒溫書吧。”

“是。”裴宣起身要走。

祝青臣忽然想起什麼,連忙道:“對了,若是溫書累了,就去院子裡打打拳,伸展一下,春試連考三日,考的不僅是學問,還有身體。”

裴宣行禮:“學生知道,學生每日都有鍛鍊。”

“嗯,去罷。”

祝青臣欣慰地看著他離開。

為了讓裴宣順利殿試,他做了好幾手準備,不僅盯著他的學業,讓他結交同窗,教他整個人都大膽一些,別再像從前一樣謹小慎微,而且——

祝青臣還教他習武鍛鍊。

要是敬王狗急跳牆,還跟原書一樣,衝進來抱住他,裴宣應該可以掙脫逃跑。

要是裴宣練得勤,說不定可以大喝一聲,反手給敬王來上兩拳。

哼哼!

祝青臣歪在軟枕上,露出嘚瑟的笑容。

系統瞥了他一眼:“宿主你別笑了,我害怕。”

祝青臣繼續“哼哼”:“就笑,就笑。”

*

祝青臣還帶病,怕傳給學生,也就沒有留他們吃飯。

傍晚時分,裴宣離開學官府,準備回家。

他剛回到酒坊,才跨過門檻,就瞧見敬王獨自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見他回來了,敬王笑著道:“回來了?”

語氣熟稔,就像是相識已久的友人。

裴宣不大自在,行了禮:“殿下。”

敬王朝他招了招手:“過來坐。”

裴宣不好推辭,只能在他面前坐下。

敬王白日裡剛去了學官府,現在又來找他,問的話也奇怪。

裴宣提起警惕。

敬王先是問他,夫子下午都咳成那樣了,他們怎麼還是在學官府待了這麼久。

隨後又問他,平日裡在學官府,同世家子弟在一塊兒,平日裡有沒有受過他們的欺負。

最後,敬王說,夫子既要教導世家子弟,又要教導他們,有時可能顧不上他,若是他願意,他可以幫他引見其他學官。

縱使裴宣再遲鈍,下午剛被祝青臣提點過,現在也反應過來了。

第一問,敬王是在抱怨夫子。

第二問,意在挑撥他與同窗的關係。

第三問,則是挑撥他與夫子的關係。

裴宣斟酌著詞句,用無關緊要的話帶了過去,也沒有留下什麼話柄。

敬王見他油鹽不進,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心中更加怨恨祝青臣。

入夜,裴宣送走敬王,在櫃上看書。

他想,難怪夫子不讓他們見敬王,難怪夫子下午要特意提點他。

敬王表面縱馬遊獵,結交紈絝子弟,背地裡卻好像不是這樣的。

夫子是讓他不要被敬王挑撥,不要被捲進無謂的權力傾軋裡。

所謂純臣,心思端正為純,心無旁騖為純。

夫子讓他記得自己是為了什麼才來科考的。

裴宣想通了這一點,便低下頭,繼續看書。

*

翌日清晨,裴宣便去學官府拜訪夫子,把昨夜敬王來見他的事情都同夫子說了一遍。

最後,他道:“夫子放心,學生並沒有把學生與夫子、與同窗的相處細節告訴敬王,學生始終記得夫子的叮囑,做一個純臣。”

祝青臣很滿意他的回答,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獎。

裴宣跪坐在榻前軟墊上,挨著床頭,心有餘悸:“若是沒有夫子指點,恐怕我就應了敬王殿下要給我找老師的話。敬王殿下給出去的好處,往後大抵都是要收回來的。我若受了他的好處,只怕日後入朝為官,便要受他指使,淪為敬王一黨了。”

“是啊。”祝青臣道,“不過,夫子給你的好處,也是要收回來的。”

裴宣抬起頭:“嗯?”

祝青臣認真地看著他,小聲道:“夫子給你五個錢,你去城東的蜜餞鋪子買點鹽漬櫻桃回來,千萬記得避開柳岸。”

“是。”

祝青臣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錢袋,裴宣伸出雙手,祝青臣鄭重地把五枚銅錢排在他的手心。

“悄悄地去,快去快回。”

“好!”

祝青臣靠在榻上,信心滿滿地目送裴宣離開。

半盞茶之後,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祝青臣從榻上坐起來,準備去迎接他的孝順學生:“這麼快就回來……”

下一秒,房門被人推開,柳岸揪著裴宣的耳朵,從門外進來。

“夫子,他說是夫子讓他去買的蜜餞?”

裴宣連忙改口:“不不,柳師兄,是我自己……”

但他實在是不會撒謊,說漏了嘴才想著補救。

祝青臣“哧溜”一下,麻利地爬回榻上,滑進被窩裡,雙手拽著被子,往上扯一扯,把自己的腦袋都蓋住。

就當我死了吧,被裴宣笨死的,被柳岸氣死的。

柳岸正色道:“夫子總是這樣不愛惜身體,何時才能康復?何時才能回到學宮?何時才能給我們講文章?!”

祝青臣坐起來:?

這是人說的話嗎?我活著就是為了給你們講文章的?

柳岸一把丟開裴宣,在榻邊坐下,正色道:“夫子,敬王去找了其他幾位老學官。”

祝青臣嚴肅了神色:“今日上午去的?”

“對,說是閒來無事,想念唸書,明明事理。”

說得好聽,想是在祝青臣這裡碰了幾次軟釘子,被下了面子,耐心耗盡,於是轉向其他學官。

柳岸問:“可要跟幾位老學官通個氣?”

祝青臣想了想,搖搖頭:“不用,幾位老學官治學,只會比我更嚴格。”

敬王收買人心,收買到火眼金睛的老學官的身上,還真是……

祝青臣因為年歲小,說話做事都算留了餘地,甚至一開始還試圖勸誡他,教他迷途知返。

難道他以為,老學官會比祝青臣更和善?

還是他以為,老學官會容忍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鼓動學生?

老學官門下學生,哪一個不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好苗子?

老學官平日裡罵兩句、打兩下手板,都是恨鐵不成鋼,也只有他們自己能打能罵。

一旦把學生帶到外邊去,老學官就跟老母雞護崽似的,護得可緊了,怎麼會讓他肆意糟踐?

祝青臣想不明白,這樣蠢的一個人,在書裡到底是怎麼當上的皇帝?

他的目光落在站在一邊傻樂的裴宣身上。

到底是原書作者眷顧敬王,給敬王派了一個昏庸至極的對手,又派了一個狀元之才輔佐他。

裴宣上得城樓,下得田間,提筆能做文,俯身能種田。

有他輔佐,豬圈裡隨便挑一頭小豬都能登上皇位。

此時,裴宣正乖乖地跪坐在軟墊上,柳岸正教訓他:“不許再給夫子買蜜餞,你不想學,別人還想學呢。”

裴宣低著頭,認真聽訓:“是,師兄教訓的是。”

當然了……現在看起來還是有點傻的樣子。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他要在經受過劇變挫折之後,才會完全變成書裡那樣。

可祝青臣寧願他一路坦途,往後做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官,也不想他經受敬王那些腌臢事。

祝青臣抱著手,心想,這回沒了裴宣的輔佐,他倒要看看敬王還怎麼造反。

下一秒,柳岸提高了音量:“夫子難道不想快點好起來嗎?夫子怎麼可能如此嘴饞?夫子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

祝青臣回過神,笑容凝固在臉上,眨巴眨巴眼睛:?

等一下,這話聽著怎麼怪怪的?

大徒弟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吧?絕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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