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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舟靜靜盯著這塊桂花糕,半晌後,他突然收緊手指,糕內擠出來的水汽洇溼了油紙,讓他的指印看起來很像五個窟窿眼兒。

他又想起西北,想起寒月冷風中襲營的西戎人。

西戎貴族尤愛虐待戰俘,最喜活剖人心,他們喜歡看那團血肉在掌心掙扎、跳動,最後變成一灘被捏碎的肉。

在荒野上,和其他腐肉死屍一起:被狗咬、被馬踏、被禿鷲分食。

而僥倖活下來的俘虜會沒為奴,但西戎的奴隸比牲畜都不如:

戎人會給他們套上項圈、甚至砍掉他們的小臂和小腿,要奴隸像狗一樣伏在地上,舔舐他們吐在地上的穢物。

李從舟深吸一口氣,只覺鼻腔間充滿了散不去的血腥。

什麼意思?

給他吃剩的東西?

他面色霜寒,幾乎將那塊糕碾碎。

咚、咚、咚——

報國寺的飯鐘敲響,古樸鐘聲喚回李從舟的些許理智,他看看那團皺巴巴的油紙,最終嗤笑一聲、用兩指捻住對角,準備將之丟入不遠處的泔水桶內。

走過去還未鬆手,山道上就閃出一名身著海青的僧人,其人二十歲上下,一見李從舟就撲過來摟住他:

“小師弟!快聞聞師兄身上還有沒有味兒?”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羊肉的腥羶,還有酒香摻雜其內。

李從舟擰眉,忍不住掩口鼻後退。

這是他的師兄明義,出生在江淮富貴人家卻天生羸弱多病,機緣巧合下得圓空大師點撥學佛,身體也跟著好轉。

由此他乾脆出家為僧,成了圓空大師座下大弟子。

明義經文嫻熟、劍術天賦極佳,但他天生一副風流骨又嗜酒如命,總愛把前輩高僧李修緣那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掛嘴邊,清規戒律是能不守就不守。

見小師弟滿臉嫌棄,明義也知身上味兒重,他嘖嘖兩聲,一瞥眼看見李從舟手裡的油紙包——

“誒?這不陶記的桂花糕麼?”油紙被搶過去。

“師兄,這……”

“我知道我知道,”明義張口就咬,“肯定是寧王妃賞你的唄,我們寺裡哪有人吃得起這麼貴的東西。”

說著,明義三兩口將糕塞進嘴,雙手合十衝李從舟作揖,“得了小師弟,我這衣衫上還有味兒,你的這桂花糕就當我的晚飯了,待會兒齋堂若有人問,你就說我還在藏經閣內抄經。”

眼睜睜看師兄消失在遠處山林,李從舟搖搖頭,瞥眼看落在地上的油紙:

襄平侯夫人柏氏謹慎,派過去的人都無法取得她的信任。而他前世的暗衛烏影,現在還不知被困在何處。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沒空理這小紈絝的惡作劇。

……

伴著寺內鐘聲,顧雲秋也蹬蹬跑回了院裡。

他悶著頭跑,根本沒看路,直到眼前出現大片杏仁黃裙襬,他已收勢不住。八歲小孩的平衡感不夠,咚地一聲,一腦袋撞進那片杏色裡。

“小淘氣,又野哪兒去了?”王妃聲音溫婉,蹲下來取出一方絹帕,輕輕替他拭去額角汗跡。

嗅到熟悉的梅香,顧雲秋的心才稍稍定下來。

他悄悄舒了口氣,放鬆自己撲入王妃懷裡,“沒、沒去哪。”

寧王妃看看他,無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他身後幾個小廝。

為首的順哥撓撓頭,實不知要從何說起。

——欺凌小和尚這事板上釘釘,觀瞧顧雲秋剛才神情,多半是動了真火,少不得要向王妃講明、治他們罪。

他不開口,其他小廝唯他馬首是瞻,更不敢說話,各個低頭,避開王妃的視線。

王妃心裡奇怪,正欲追問,懷裡的顧雲秋就先開了口:

“阿孃,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王妃這是在大殿剛誦完經回來,院內的小廚房還在準備晚飯,她揉揉顧雲秋腦袋,便牽著他上正堂。

堂屋的擺設與東廂房並無二致,除了房間更寬大外,陳設上甚至還簡陋幾分。正中供奉一尊地藏王菩薩,土炕在南窗下,同樣放有書案。

只是王妃是女子,屋內還多幾口衣箱、木施銅鏡和妝奩盒子。

王妃領他到桌旁,先讓身邊嬤嬤去弄一碗櫻桃酥醪,這東西甜甜的,櫻桃又合節令,拌上冰鎮過的牛乳、蜂蜜,小孩都愛吃。

顧雲秋聽了,卻沒表現出太大的欣喜,只急急讓王妃身邊的人下去。

“怎麼啦?”王妃雖奇怪,但還是依言屏退左右,“秋秋想說什麼,這麼神秘?”

顧雲秋抿抿嘴,將這兩日順哥的所作所為悉數道來,末了,聲音很小地總結陳詞:

“阿孃,我不想要他在身邊跟著了。”

之所以小聲,是因為當初王爺王妃給他挑的貼身小廝本不是順哥。

他們看中的是青陽書院一個書童,十一歲,模樣生得好又頗有才學,說話做事都穩重妥帖,就是性格古板認死理。

先生交待過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哪怕顧雲秋用主子身份來壓他,他也會一板一眼地說——不能規勸主子勤奮向學是他的無能。

如今顧雲秋知道好歹,知道那小書童雖然嚴厲,卻是真心待他。

但前世的他一點兒不想找個人來管著自己,於是三天兩頭找茬,最後總算是如願鬧得王爺王妃將人辭了、換成順哥。

這事他想起來就尷尬,王妃倒沒在意,只問道:“那秋秋可有替換的人選?”

顧雲秋搖搖頭。

他倒想要前世那個雜役,可惜不知人家姓名。

“這樣,”王妃坐下後,沉吟片刻拉起顧雲秋的手,“秋秋說的這些阿孃都知道了,只現在我們在報國寺內,很多事處理起來不像府上那麼方便,你明白麼?”

顧雲秋唔了一聲。

“順哥再不好,他也是你的貼身小廝,換言之,是你用慣的人。眼下你既沒有可供替換的人選,阿孃覺得,還是小懲大誡、暫留他用著。”

顧雲秋微微皺起眉。

王妃拍拍他手背,安撫道:“阿孃沒說不讓你換,只是——你寧心堂帶出來的其他小廝,手腳也不夠伶俐、瞧著倒還不如順哥。”

“新從外面買,又不知根知底,娘也不放心一下將你交給旁人。”

“總之,阿孃應了你,尋著合適的人就換,好麼?”

顧雲秋聽著,理智上覺著王妃說得有理,但情感上卻有些過不去。他踢踢腳邊石磚,“那……要如何處置順哥?”

“王府奴僕仗勢欺人笞六十,但——不還要留他伺候麼?我看就在院內打十板子,然後罰例一年,如何?”

也……行吧。

顧雲秋抿抿嘴:這事倒也確實急不來。

這時,嬤嬤的櫻桃酥醪終於制好:托盤正中一個青瓷小碗,碗內盛滿了紅瑪瑙般漂亮的櫻桃,果子浸在牛乳裡,好似白絹裹寶石。

“秋秋先吃。”

王妃留下嬤嬤在屋內伺候,自己走到門外發落那群刁奴——

順哥挺會察言觀色,不等王妃發話,就已帶著一眾小廝齊齊跪到院中。王妃才出來,他就自己重重磕了兩個頭,口說數句:“小人知錯。”

若換平時,王妃許還能贊他一句乖覺。

但此刻想著顧雲秋方才一番話,王妃就覺得這順哥心眼太多,留在顧雲秋身邊時間長了,恐怕會妨主。

她皺皺眉,將剛才同顧雲秋商議的懲罰說了。

順哥聽完,眼中閃過一絲不服。

雖然他掩藏得很好,但還是被王妃捕捉到,王妃眯了眯眼,心中更不喜這個家生僕。

她也不發作、暫且按下,只吩咐另一個嬤嬤來監督,並讓院內所有小廝都來仔細看著。

“王府不養欺瞞背主的刁奴,也不要仗勢欺人的惡僕,”嬤嬤厲色急言,“如有再犯,家法處置!斬首流徙、報官發賣,都自己掂量著!”

一院小廝鵪鶉般,紛紛喏喏稱是。

王妃環視一圈,吩咐護衛施懲。

護衛領命尋來條凳、將順哥綁上去,又取三寸寬板、以前中部打順哥腰|臀。

開始一兩下,順哥還能咬牙硬撐,三下往後,他就忍不住發出悶哼,到最後兩板時,還未落下,他就已經痛哭流涕、哀嚎不止。

幾個素日愛當他跟班的,這會兒都白了臉,紛紛閉上眼轉過頭去。

等最後兩板子落下,順哥已去了半條命:上衣被汗水浸溼,褲子上滲著斑點血跡。

“你們都看著了,”王妃聲音不疾不徐,“往後如何行事,自己心裡警醒著,府上家規、更要牢記。”

眾人喏喏稱是,等王妃揮揮手讓他們散了,幾個小廝才敢上前來扶已陷入昏迷的順哥。

這些都是半大的小蘿蔔頭,卻一些抬手一些抱腿、訓練有素地將順哥弄回門口的直房裡,然後又圍著殷勤地燒水、換衣服、上藥。

那陣勢,彷彿順哥才是他們主子。

王妃沉眉招來護衛,“去給二門管事遞句話。”

護衛躬身聽著。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王妃聲音冷了,“讓他別錯了主意。”

護衛領命去後,嬤嬤也勸了一句,“夫人彆氣壞了身子,世子年少,府裡這些人不過是想謀個出路,順哥是心術不正,但害人是不敢的。”

王妃搖搖頭:馭人之術,選賢用能。哪個高門大戶沒有腌臢事?

她倒盼著順哥只圖利,但就怕他的野心不止於此。

如今就已讓寧心堂的小廝圍著他轉,將來等她和寧王百年後、顧雲秋繼承王府,順哥又有他爹管事的背景在——

這王府還指不定誰說了算呢。

王妃看著日暮夕陽:確實是,該重新給顧雲秋找個人了。

……

那邊發落了順哥,顧雲秋這邊正抱著小碗吃得起勁。

王妃進來見他進得香,忍不住湊過去彈他腦門一下,佯做不滿道:

“呀,秋秋吃獨食哦?”

顧雲秋立刻將小碗推過去,淺淺的牛乳裡還泡著櫻桃兩枚:

“……那阿孃吃。”

王妃有心逗他,看看小碗更皺起眉,“秋秋給阿孃吃剩東西?”

顧雲秋一愣,抬頭見王妃眼含笑意,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尋他開心。

怎麼這樣!

顧雲秋惱了,伸手扒拉回小碗、氣哼哼吃個精光。

“噗——”王妃笑出聲,卻還故意和身邊嬤嬤對視一眼,拖長聲道:“《禮記》有云:‘餕餘不祭’,又言:‘厥明,婦盥饋,舅姑卒食,婦餕餘’,怎麼,秋秋是要和阿孃論這個?”

“……”

這話,顧雲秋真沒法接。

禮記裡那些規矩在他看來就是老古板而不講道理:

憑什麼做菜的新婦連桌都不能上,還要餓著肚子等人吃完,才能去吃別人剩下的東……

等等,顧雲秋突然一個激靈。

他下意識往懷裡掏了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救、救命!

他他他……他剛才把自己吃剩的桂花糕塞給李從舟了!

顧雲秋飛快眨眼。

半晌後,腦袋咚地磕到桌上:

完了呀,李從舟該不會以為他是個變態吧……

與此同時。

一牆之隔,僧舍外——

身著灰色僧袍的小沙彌正捏著鼻子給茅房裡的師兄遞紙。

明義臉色蠟黃、兩股戰戰,心裡罵那賣烤肉的老闆祖宗十八代:

他就說那肉味道不對,老闆偏說他是和尚不懂行,還吹噓那是西域來的駱駝肉,有點酸味很正常。

呸!正常個鬼!明明就是餿了的普通羊肉!

聽著茅坑內淅瀝瀝水響,李從舟掩緊口鼻又退兩步,想起顧雲秋塞過來的一包桂花糕,他的眼神又冷三分:

小紈絝不安好心,塞過來的桂花糕,果然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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