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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嚕。”
茉麗安浸泡在寬闊的露天浴池裡,只露出一雙眼睛,小聲吐出了一串細碎的水泡。
“丹楓,到底在想什麼啊……”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眼下這個展開都讓她十分意外。
本以為這次不死也得脫層皮,沒想到丹楓意外地好說話,沒啃她脖子也沒給她上方壺白藥,只吩咐幾個侍女帶她去沐浴休息,自己一轉身一袖手,心平氣和地回房去了。
當然,侍女們謹遵龍尊囑託,仔仔細細將她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確保她全身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光潔,沒有留下半點傷口——這是一切的前提。
茉麗安看出丹楓動了幾分真火,雖然猜不透原因,但也不敢亂來,老老實實泡足了半個鐘頭,換上侍女準備好的乾淨新衣,客客氣氣地詢問道:
“請問,丹楓的房間要往哪邊走啊?”
別說,她之前都是翻過外牆進來,翻過外牆出去,對禁邸的內部構造還真不熟悉。
“啊?”
侍女被她問得一愣,“龍尊大人喜靜,就算您是他的朋友,這麼晚去打擾也有些……”
“啊?”
茉麗安也是一愣,險些脫口而出“可是我天天去打擾他”,好不容易才咽回去,“他有說我不能去嗎?”
“這……倒是沒有。龍尊大人說過,如果您想見他,無論什麼時間、什麼理由,都要妾身給您帶路。龍女小姐,您真的要現在去嗎?”
茉麗安立刻點頭:“當然!”
*
“……”
丹楓伸手撥弄瓶中鮮花的時候,聽見有節奏的敲門聲在身後響起。
“進來。”
他回過頭去。
“龍尊大人,阿爾比恩的龍女小姐說想要見您,妾身遵照您的吩咐……”
“丹楓!”
不等侍女說完,茉麗安的腦袋已經從門縫間探了出來,一瞬間彷彿將滿室昏暗都照亮了。
“哎,你們持明人說話彎彎道道,房子也造得彎彎道道,我都快悶死了。你就不能想想辦法,讓大家都輕鬆一點嗎?比如讓她不要再自稱‘妾身’什麼的,聽著好奇怪啊,這年頭古典小說裡都沒這麼封建了。”
侍女小臉一紅:“妾……不是,我……”
丹楓淡淡道:“持明亟待改革的舊俗甚多,也不差這一樁。有些措辭是龍師的習慣,在我這裡待得久了,自然而然便會改過來。”
“那就好。”
茉麗安輕快點頭,一邁步進了房間,轉身向侍女揮手道別,“謝謝你啊妹妹,回頭要不要一起去逛街?這是我的玉兆四維碼,等你哦!”
“啊?好、好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丹楓:“……”
她這到底是什麼毛病,有沒有人能管一管?
茉麗安對他的鬱結一無所知,目送面紅耳赤的侍女遠去後,踏著輕快的小碎步走近前來。
“晚上好丹楓,這幾天過得還好吧?有沒有好好吃飯?”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今晚的丹楓看上去有些不同。
以往她深夜來訪,總能看見他穿戴整齊,在書案後正襟危坐,腰背像槍桿一樣挺得筆直,彷彿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神像,通身散發著“我愛加班,讓我加班”的氣質。
但今日他卻早早做了梳洗,白底鶴紋的外袍和青黑色的長衫掛在一邊,除去龍尊華麗繁複的裝飾之後,剝出來的軀體便如同一枝青竹,清雋、秀逸、挺拔,又單薄得彷彿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再走近一些,便能從他身上嗅到一縷清淡怡人的冷香,看見他如墨的烏髮沿著肩膀和脊背披落,髮絲格外柔順而有光澤,髮梢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水汽。
茉麗安有些疑惑:“丹楓,你要睡了?”
丹楓垂眼看向她:“若你不來,我確實打算就寢。今日我帶你回來時,你……表現得十分抗拒,我以為你不會來。”
“哎,你不咬我就早說嘛!”
茉麗安毫無芥蒂,大大方方地把手一揮,“瞧你把我嚇得,尾巴上都起雞皮疙瘩了。你看看,我就說我沒受傷,你怎麼不信呢?”
她見丹楓神態平和,心情放鬆不少,正要像往常一樣天南海北地說些閒話,忽然感覺頰邊一涼,青年寬大的手掌已經撫了上來。
“那個,丹楓……?”
那是一隻長年握槍的手。
他顯然沒什麼肢體接觸的經驗,掌心的傷痕和薄繭擦過她的臉頰、耳根,最後停留在頸側癒合的傷口上,有些生疏地輕輕摩挲了一下。
“疼嗎?”
他問。
“呃……”
茉麗安怔忪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問前日受傷治療的事情。
她實話實說:“當時挺疼的,不過確實有效,回去後很快就好了。你瞧,現在都看不出來了吧?”
丹楓語氣平淡:“是啊。龍種的自愈能力本就超群,那麼嚴重的傷口都能治好,又怎麼會留下齒痕。”
他就知道,那天他一怒之下咬了一下,力道分明控制得很輕,連她脖子上的油皮都沒擦破,根本不可能留下傷痕。
茉麗安:“……對不起,確實沒留印子,白天那會兒是我隨口亂說的。”
丹楓:“景元和白珩已經分別發訊息讓我‘注意節制,保重身體’了,回頭你自己去和他們解釋。還是說,你希望我坐實這句話?”
茉麗安:“……真的對不起,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丹楓倏地撤回手掌,茉麗安見他不像動怒,又沒心沒肺地湊了過去:
“好啦,這樣咱們可以和好了吧?我不怪你咬我,你也別生氣了。”
“我不曾生氣,何來和好。你若願意來,便一切照舊吧。”
丹楓平靜地搖了搖頭,漆黑長髮隨著他的動作如水波般搖曳。
茉麗安靈光一閃:“對了丹楓,今天我和白珩在長樂天給你選了新的禮物,還沒來得及給你。你看看,這個你喜歡嗎?”
靜靜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把小巧玲瓏的翠色玉梳。
見丹楓面露疑色,她一五一十地解釋道:“上次你不是說過,歷代飲月君都是同一張臉,你對這個問題很在意嗎?根據我們泰普沐恩的經驗,就算五官相似,也可以透過服裝、髮色和髮型作出區分。打個比方,如果你把頭髮盤起來,就是阿爾託莉雅屬;但如果梳成一條麻花辮,那就是貞德屬了!”
丹楓:“?”
你們星系的身份認同,原來是如此抽象的東西嗎?
茉麗安:“所以我想,如果每天幫你把頭髮梳一梳,換個髮型,說不定心情會好一些。無論如何,新事物總有嘗試的價值,不是嗎?”
丹楓:“……”
他覺得屬性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東西,不過算了。
茉麗安見他沒有反對,立刻連推帶搡將他按到鏡子前,自己手握玉梳跪坐下來:“好,那我們就從盤發開始吧!其實我也不太會盤,還是白珩今天剛教我的,我拿她的頭髮練了好久呢。要是弄疼你的話,你要告訴我啊。”
丹楓嘆了口氣:“茉麗安,這算是報復嗎?”
“什麼話,我才沒那麼小心眼呢。”
茉麗安一臉嚴肅地搖頭,伸手撩起他一束長髮,任由流水般的髮絲滑過指尖。
“你看,最近羅浮的航線不是接近美露星了嗎?我打算回去一趟,在此之前,當然要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才行,總不能讓你只記得‘啊啊啊好痛’吧。”
“…………”
忽然間。
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一剎那,光照昏黃黯淡的室內,陡然有種溫度下降的錯覺。
“……你要回去?”
丹楓背對她吐露的語聲,聽上去帶著前所未有的滯澀之感。
“對啊。”
茉麗安一心一意與眼前滑不溜手的黑髮搏鬥,沒有察覺其中異常,“我們美露莘很戀家的,出來幾年總要回去一趟,陪姐妹們喝喝茶、聊聊天,交流一下星際旅行的見聞。而且我這次回去,還有一件大事要辦,得多待一段時間。”
“……”
丹楓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茉麗安難掩興奮,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這麼一說,我還真是好久沒回去了。我出來這麼久,也不知道摩根姐姐過得好不好,會不會想我?啊,摩根姐姐不是美露莘,是距離我們最近的不列顛之星……”
“茉麗安。”
丹楓忽然開口打斷她,語調沒有起伏,嗓音裡依然帶著凝滯的澀意。
“你這次回去以後,還會繼續旅行嗎?”
“啊?嗯,當然了。這是我們美露莘的宿命,在找到今生最珍貴的寶物之前,都會在星海間繼續飛翔。”
而我的寶物就在這裡,茉麗安想。
雖然要把他帶回家,還得花上一番功夫就是了。
“……”
丹楓沉默片刻,又問:“你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是嗎?”
茉麗安:“是啊。雖然旅途本身非常有趣,但在找到寶物之前,我們永遠不會停下腳步。”
現在倒是可以停下了,但還是那句話,得先想辦法把寶物搞到手才行。
最近在書舍購入的《究極浪漫!絕對成功的告白秘訣100條》,也不知有沒有用,趁這段時間好好研究一下吧。
丹楓:“找到寶物以後呢?還會再回望過去的風景嗎?”
茉麗安:“這個嘛……應該會吧,但是要優先考慮‘寶物’的情況。如果可以帶走,我當然想帶著寶物走遍宇宙;如果不能,那我也只好忍痛割愛,隔一兩年再出來玩一趟了。”
丹楓多半割捨不下羅浮,既然如此,她也會選擇跟隨仙舟航行的軌跡。
如果能解決建木和持明族的問題,她當然想把他帶走;倘若不能如願,偶爾翹班來一次短期旅行也不壞,正好她可以做嚮導。
仙舟有將軍,有劍首,還有許許多多像景元、白珩和應星一樣的能人,總不至於沒了龍尊就混不下去。
人類好像有個說法叫做“度蜜月”,應該就是類似的東西吧?
丹楓:“如果我——我是說,如果有人希望你留在羅浮——”
茉麗安:“啊?那不行,總之現在不行!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事,絕對不能錯過的!任誰來說都不行!”
再怎麼說也是告白,起碼得回去和孃家人商量一下,一起準備佈置現場吧。
美露莘一輩子只會對一個人(或者人外)求愛,這種大事可不能怠慢。
“…………”
茉麗安越說越起勁,全然沒注意到丹楓越來越漫長的沉默,也沒注意到手中的髮絲與他耳墜上的穗子纏繞在一起,不知不覺間打了個結。
直到丹楓輕輕吸了口氣,她才意識到自己扯著他耳朵,手忙腳亂地解開紅線。
“抱歉抱歉,我太激動了!沒弄疼你吧?”
“……說到要離開羅浮,就讓你這麼興奮嗎?”
丹楓轉過臉來看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茉麗安覺得他眼中的翠色比平時更濃,帶著一抹堪稱陰鬱的暗色。
“與其說是‘離開羅浮’,不如說是‘離開以後的事情’吧。不好意思,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她看出丹楓情緒不高,只當他是吃痛,俯身去看他的耳朵,“糟了,打耳洞的地方好像有點紅……怎麼樣,要不要緊?是不是很疼?”
持明族的耳朵與常人不同,形狀尖而細長,很像是茉麗安熟悉的“精靈”或者“妖精”,比如她那叛逆的小外甥女芭萬希。
她很喜歡這種優雅的耳形,每次見到都要仔細觀察一番,更何況是長在丹楓身上。
他只在右耳上穿了耳洞,戴一枚造型低調的銀色流蘇耳墜,耳墜上鮮紅的絲線與黑髮纏繞在一起,有種格外刺眼的鮮明。
茉麗安小心翼翼在他耳尖上捏了一下,又怕自己下手不知輕重,想起前幾天的“治療”,索性有樣學樣,將下巴往他肩頸上一擱,張口含住了他隱隱泛紅的耳廓。
“……!!”
耳畔傳來丹楓吸氣的聲音,不同於平時的冷靜和遊刃有餘,其中帶有一絲極力壓抑的沙啞。
“沒事沒事,稍微抿一下就好。以前我有個磕磕碰碰,姐姐也是這樣照顧我的。”
“不是這個問題,你……”
“別亂動啦。雖然我不是醫生,這點小事還是會做的。”
茉麗安雙手壓住他肩膀,感覺到唇邊冰涼的面板逐漸染上熱意,又用舌尖貼著他耳廓輕柔地捲了一下,這才放心地移開嘴唇。
“好了,還疼嗎?不疼就沒事了。你看,頭髮也盤好了,我該走……咦?”
她本打算利落起身,卻不料腰部以下好像石化一般,肌肉不聽使喚,怎麼用力都紋絲不動。
與此同時,有種從未體驗過的……堅硬的、冰冷的奇異觸感,沿著她的小腿和尾尖蜿蜒而上,一圈又一圈攀援、纏繞住她的身體,最後安靜地盤踞在腰間。
茉麗安低頭一看,頓覺腦海中訇然作響,一顆心險些當場跳出胸腔:
“丹、丹楓!你你你,你這個……”
“怎麼了?”
“你、你、你的尾巴!尾巴長出來了!!”
“不是‘長出來’。我本來就有龍尾,只是不常讓人看見而已。”
與茉麗安貓一樣纖細的尾巴不同,丹楓這條龍尾無論長度還是分量都相當可觀,表面佈滿硬質的天青色鱗片,直徑比常人手臂更粗,伸展開來足夠繞人兩三圈有餘,纏在身上就像鎖鏈一樣沉甸甸的,難怪她會動彈不得。
茉麗安沒多想,下意識伸手去掰他尾巴:“我知道我知道,我剛才把你弄疼了,你一下沒控制住是吧?就跟我上次一樣,尾巴有自己的想法,常有的事。”
龍鱗質地冷硬,手感光滑,就像在盛夏裡撫摸一塊冰,多少有點讓人上癮。
如果不是怕耽誤丹楓休息,她也想留下來痛痛快快地盤個一晚上。
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在茉麗安的不懈努力之下,龍尾終於放緩了一分力道,讓她得以掙脫出來:“好了,那我就不打擾你……”
她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就在龍尾離開她身體的瞬間,彷彿是為了填補空缺一般,丹楓骨節分明的手攀了上來,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力道扣住她腰身,迫使她向他胸前倒去。
“咦……?”
茉麗安不明就裡地抬起頭,恰好迎上他翡翠似的眼睛。
在那片濃豔欲滴的翠色中,龍瞳收束成與獸形相差無幾的一線,閃爍著她從未見過的妖異光彩。
“丹楓,你怎麼……”
“……”
丹楓沒有回答,只是手上用力,盤繞的龍尾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幾乎淹沒在那股堪稱強橫的冷香裡。
他低下頭,略顯急促的呼吸貼著她耳根掠過,在剛痊癒不久的傷口上留下一陣酥癢。
“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的尾巴一直很聽話,沒什麼‘自己的想法’。”
“換而言之——”
“想要把你鎖在這裡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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