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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子得努力啊,”薛宴驚把劍扛在肩上,和對面那鬼族搭話,“你的同行都中了舉人了。”
鬼族翻了個白眼,指尖冒出尖利的長刺,準備攻擊時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真的假的?哪個同行?”
“你都有哪些同行?”薛宴驚反問。
“少來套我的話,”鬼族不甚耐煩,“我都被打發到這窮鄉僻壤來了,你覺得我有許可權知道哪些同行在何地忙什麼?”
“沒用了就去死吧。”薛宴驚當場翻臉。
“我倒要看看死的是誰!”剛剛被薛宴驚拆了的木雕只是鬼族的身外化身,此時它現出真身,卻遠無木雕的俊朗,跳躍力極強的雙腿一曲一彈間看起來有些像青蛙,沒什麼美感,倒是實用得很,此刻已疾速欺身撲上,趁薛宴驚避開它那疑似淬了毒的指甲,一個頭槌向她鑿去。
薛宴驚非但不閃不避,甚至還特地伸頭迎了迎,決意和它比一比誰的腦殼更硬。兩人的額頭不服輸地撞在一起,發出哐的一聲巨響,可惜單從外觀來看沒能分出勝負,仍是兩顆完整的、沒有裂縫的大好頭顱。二人誰的頭更疼一些除了當事人實在無人知曉,倒是一旁的冷於姝揉了揉腦袋,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師妹這種奔放的戰鬥方式搞得頭疼欲裂。
但鬼族這一撞卻並不只是攻擊那麼簡單,兩人額頭相貼的那一瞬間,薛宴驚覺得諸般往事如走馬燈般從眼前流過。
她很快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鬼族的手腕:“你在瀏覽我的記憶?”
這竟是一隻非常擅長反省和進步的鬼族,大抵是被中了舉人的同行刺激到了,剛剛才被她批判過不夠努力,此時就決意讀取她的記憶,為她量身定製一份誘惑。
冷於姝提劍就戳向鬼族心口,鬼族額頭緊貼著薛宴驚不放,只將屁股一扭,身子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躲開了這一劍。
它瀏覽得極快,冷於姝兩劍連出的間隙,薛宴驚幼年和少時的鮮明記憶已然一幅一幅在她眼前迅速劃過,一喜一笑,一嗔一怒,都短暫停留在一十六歲那一刻,其後緊隨而來的是大片大片的黑暗,薛宴驚看不清黑暗裡影影綽綽的有些什麼東西,倒是那鬼族緊閉的眼皮下,眼球不斷轉動,好似看到了什麼十分可怖之物,最後終於受不住般猛地大叫一聲,驚恐地推開了她。
“……你看到了什麼?”薛宴驚好奇。
鬼族倒退一步:“別過來!我不看了,我可不想一輩子記得這些東西!”
薛宴驚大怒:“把話說清楚!休要擺出一副被我欺負了的噁心樣子!”
“我說了別過來!”
“別過來!”
“別過來!”
“……”
幾道聲音一齊傳出,音色各不相同,薛宴驚和冷於姝二人詫然循著聲音響起的方向回頭看去,看到身後那瘦小姑娘正張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別過來”三字,彷彿已被控制了似的。
然而最驚悚的並不是這一點,而是她並不只是靠嘴唇在發聲,反而同時有幾
個部位都在傳出聲音,左眼、鼻子、耳朵……
她身上所有拼湊來的部件,都在不斷地發出聲響,屬於她自己的雙手已經抖如篩糠,但她卻無法控制那些東西,因為那些五官畢竟並不屬於她。
不知她是否在後悔,不過既已泯滅人性至此,大概早已經感受不到後悔這種情緒了吧。
“別過來。”
“別過來。”
下一刻,山神廟外,深林之間,傳來了無數道這樣的聲響。
妖風掠過,廟門洞開,薛宴驚看清外面站著的,竟是已經被她斬殺於餛飩攤老闆娘小院中的那些百姓,他們頭上還開著血洞,流著紅紅白白的漿水,卻仍能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薛宴驚若有所思,“殺了人後一定要毀屍滅跡。”
“……”冷於姝沉默地看了一眼非常擅於從失敗中總結經驗的小師妹。
“薛宴驚,”鬼族已經從她的記憶裡讀到了她的名字,“我們有緣再會吧!”
讀了她的記憶後,它已打算不戰而退。
“有緣再會,有緣再會……”幾百道聲音一同念著,有的尖細,有的粗獷,有輕聲細語,也有的聲若洪鐘。縱然只能呆板地重複著最後幾個字眼,也已足夠驚悚。
薛宴驚硬生生地起了一身戰慄:“能不能別這樣?我覺得我要做噩夢了。”
“你要做噩夢?”鬼族怒視她,“我讀了你的記憶,我才要做噩夢了呢!”
“鬼族還做夢?”薛宴驚好奇,“不對,鬼族還睡覺?”
“怎麼說話呢?你把我們當什麼了?”鬼族忿忿,“我們怎麼就不能睡覺做夢了?我們還吃飯如廁呢!”
“……書上倒是沒有記載過。”
那鬼族一邊說著,一邊瞄著機會向門口遁走,不留神撞到一個男子身上,這男子正不停地
重複著它的最後一句“吃飯如廁”,其中一道聲響從下半身傳來。
連鬼族都愣了一下,奇道:“不是隻換五官嗎?你這是換了個什麼安在身上……”
“吃飯如廁。”
縱然沒得到答案,鬼族隨即也反應了過來,震怒地衝著地面呸了一聲:“孃的,噁心,低俗,呸!居然用我們好不容易搞出來的手藝做這種事!”
“做這種事。”男子呆板地重複著。
這鬼族居然顯得很失望:“我讓凡人的外貌變得完美,那是一種創造,就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雕琢山川河流,而我們雕琢凡人。你根本沒有體會到我們的精髓!”
“行了,別往臉上貼金了,真是好事你怎麼不先雕琢雕琢自己?”薛宴驚懶得和它爭辯,乾脆利落地拔劍出鞘,“趕緊過來死一死。”
鬼族立刻閉上了嘴,控制著人群一湧而上,它自己也融入了人群,隱匿於其中。
薛宴驚自然沒有逐一找人的耐性,雙手並指,彈出一道道靈符,給這些已經死過一遍的人群來了一道又一道的洗禮。
人群短暫時間內被迅速
火燒雷劈雨淋冰凍了一遍,瀰漫著一陣焦糊味,他們大概已感覺不到痛楚,獨一道鬼影狼狽地逃竄了出去,青蛙似的雙腿在地上一點,便躥出了很高。()
餘下眾人被它指使著,向冷於姝二人湧去,想絆住她們的腳步,盡力為它的逃脫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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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些人活著的時候便隕於薛宴驚一招之下,變成了屍首後仍然不堪大用,根本阻不住二人。
薛宴驚手中的凌清秋疾射而出,劍身上閃亮銀芒幾可與月色爭輝,長劍在空中準確地釘中了那鬼族的後心,它卻並未受到重創,邊跑邊轉頭咧嘴一笑:“我的心臟可在體內任意挪移,只要我願意,甚至可以讓它長在我的頭髮尖,後會有期了,歸……”
話音未落,凌清秋被劍訣操控一把塞進了它的嘴裡,堵住了它接下來的話,劍先動,人後至,薛宴驚如驚鴻展翅般旋身而起,足尖在樹梢上輕點借力,迅捷如電,踏月迎風,在百尺高空中追上了它。鬼族露出一個驚恐的表情,可惜它的嘴大概不能在體內任意挪移,被凌清秋堵住了便什麼都說不出來。薛宴驚手心貼上對方身體,沒有給它任何掙扎的機會,一寸寸將其焚盡。
業火霸道,就算這廝把心臟藏在後腳跟,也要一道被付之一炬。
“你識破了我的身份,我怎麼可能放你走?”薛宴驚輕聲說到這裡,不由嘆了一聲,“你看看,明明我才是出來斬妖除魔的,最後反而搞得我像殺人滅口的壞蛋似的。”
從冷於姝的角度看過去,恰能看到又圓又大的月下兩道剪影互相僵持片刻,最後其中一道化為飛灰撲簌地落了下來。月色如畫,薄霧如紗,青煙簌簌,化為塵沙。
地上的人群呆呆地仰頭望著,映入眼簾的是此生最後一道月下驚鴻影,旋即,隨著那鬼族的消亡,他們也一個個倒了下去,像被拼湊好的榫卯積木終於摔開,從別人身上借來的五官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那瘦小姑娘也並不例外。
搶來的東西,終究是待不住的。
薛宴驚從空中落下,攏了攏飄揚的髮帶,她落得輕盈,甚至沒有踏碎地上的一片落葉。
她垂目看著遍地的殘碎眉眼耳鼻:“可惜,沒能救下它們原本的主人。”
冷於姝布了結界,點燃了兩把火,將地面上的屍首和五官分成兩堆,分別燒盡:“人間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盡力而為便是。”
薛宴驚對著稍小些的火堆躬身行了三個拜禮,唸了一句道門內祝往生的口訣。
“你所修想必並非修羅道。”冷於姝忽然說。
薛宴驚一挑眉:“何以見得?”
冷於姝卻並未解答,轉而說起:“我知道你有些秘密不想讓我知道。”
“五師姐……”
“只要你不危害玄天宗,你的秘密我便不會追根究底。”
“我不會。”
冷於姝露出一個極淡極輕的笑容:“我知道。”
“……”
靈火燒得自然比凡火快些,很快,地面便只剩一片灰燼,那些惡意與善念、淪落與堅持,都重新歸於天地之間,不知會在哪一個年月裡迎來他們的下一世。
冷於姝拂袖,將遍地塵灰吹盡,踏上長劍,飛身而去。
薛宴驚笑了笑,跟在師姐身後,迎上了習習晚風。
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圓滑而彌天真。
豁達澄澈,洞明天地。
道是無情,萬法公平。
於無情一道,她大概有些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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