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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不久,菱田刑警被調到別的地方去了。新的一年來到,正當過年氣氛稍稍減速了的正月半前後,我在暌違三個月之後,接到菱田刑警的一封信。

信中,在簡單的寒暄之後寫著:

——這個正月,我去看了一場從東京來的巡迴藝人的戲。我對此有興趣,是因為戲裡的女主人公名叫阿七。你該也記得告訴過我,鈴繪就用這個名字來叫她的一個布偶。戲演下去,我就越來越被吸引住了。和那樁案子真是太相像太相像了。你一定知道“果菜姑娘阿七”的故事吧。是實有其人、真有其事的故事。被寫進故事書裡,也被改編成歌舞伎,記得淨琉璃有一個戲目“伊達娘戀緋鹿子”,也是這個故事。一個名叫阿七的小姑娘,在一次鬧火災的時候逃進廟裡,跟廟裡的一個小廝好上了,為了再和小廝相見,竟縱起火來。在戲裡頭是有種種的潤色,改頭換面一番,可是萬變不離其宗,都是一個小姑娘為了再見一面愛人,自己來重複同樣的事故,說起來是很可憐的故事。當然,我也是看這場戲以前就知道故事,可是一直沒有想起它。這出果菜姑娘阿七的故事,居然會變形成了一樁兇殺案子,展現在我們眼前,實在是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相信,鈴繪應該也知道果菜姑娘阿七的故事吧,因為福村必用自制的布偶演給她看過。想想自己的身世,鈴繪一定也同情阿七的遭遇。而她和阿七,儘管時代不同,卻是同樣從小就給閉鎖在同一條街道里,連街道門都不曉得怎麼開。她給布偶取了個名字叫阿七,又疼又愛,原因即在此。

雖然如此,可是我想,直到一錢松命案發生以前,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像阿七那樣的命運也會落到自己頭上。

去年九月尾,在鈴繪身邊不遠的地方,偶然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不,事件本身應該說不是偶然吧。因為那是常常到她那裡來的一個名叫福村的男子為了救她而惹起的事件——但是事件發生後,另一個男子來訪到她房間裡來,這卻只能說是偶然的事。相處的時間不過兩小時光景吧,可是鈴繪竟然對這個男子萌生了戀情。如果鈴繪的境遇更自由些,那麼對他的容貌也好,溫柔的舉止也好,是不可能感覺到尋常的好意以上的感情的。但是,鈴繪僅只曉得那些跟她同處一室,只知把她當作欲情發洩工具、玩弄她、蹂躪她的男子,故此小小的體貼與溫柔,對她來說,有著比普通女孩所能感受到的幾百倍的力量。還有,這男子從事的是跟她的處境太遠太遠的工作,必定也激起了她的戀情吧。那個初逢之夜,鈴繪在分手時叫住了他,想向他說一聲“再來吧”。可是想到自己的立場便說不出口,然後是空等的兩個月日子。只因見不著,因而燃燒得更熾烈。當她認定自己完全失去了熄滅這戀火的途徑之際,她採取了為了謀求相見的最幼稚的手段。為了再去一次廟,阿七需要另一個火災;鈴繪為了再見他一面,她只得引起另一樁兇殺案子——而這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呢。想見醫生,生病就行了;想見那個人,犯罪便是了——這就是殺福村的動機。當然了,要不是那麼湊巧地,福村回來了,鈴繪便不可能實行。並且,要不是福村常常說想死、想死——事實上,當鈴繪把繩子纏在酣睡的福村脖子上時,說不定他醒過來了,為鈴繪不足的氣力幫了一手也不是不可能。從某個角度來看,這個案子是福村的自戕。即令如此,鈴繪也必定是猶豫復猶豫的。就那麼巧,這時候火災發生了。看著把夜空染紅的烈焰,她感覺到自己成了另一個阿七,她可能還認為這是天賜的良機呢。

鈴繪的目的,是親手造成和第一次兇殺同樣的案件。也是隻為這一點,她讓福村的屍首也和第一個被害人偶然抓住的一樣,握住了一朵桔梗花。五百元並不是她想要的,但也為了同樣理由,只好搶過來。我不曉得你如何把桔梗花和兩樁案子聯結在一塊,可是在鈴繪來說,只是想用花來把兩樁案子聯結在一起而已。

你當知道“籠中鳥”那支歌吧:“即使是籠中鳥,也是有智慧的鳥,也會偷看人家耳目來相會。”說不定鈴繪比鳥,也比阿七有智慧些吧。因為鈴繪採取了躲在籠裡等著,就能使人家來會的方法。而那人做夢也想不到,鈴繪是拼著自己的性命,同時也使得另一個人僅僅為此而死於非命。果然,他再次來訪鈴繪的房間。這一晚,他覺得鈴繪的舉動太奇異,其實想到這些,一切謎團都解了。“我和布偶一樣”這句鈴繪的話,不是意指她只不過是一個布偶,而是說她和阿七一樣的意思。還有,她問:鐘聲在響呢,聽到沒有?在戲裡,阿七在終場前會上到鼓樓上敲鐘打鼓。那響徹整個村子的聲響,不外是她對那個小廝的戀情的呼叫。鈴繪也是向那個男子敲打了鐘的。另一樁是鈴繪燒灼自己的手。阿七是在鈴仔村被處了火刑。鈴繪犯了和阿七同樣的罪行,因此她希望自己也得到同樣的處罰,犯了戀火焚身的罪,須用火焰來懲罰自己。最後剩下一樁了。鈴繪為什麼向那個男子扔桔梗花呢?這是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確確實實地把他引過來。不,說不定那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所能想到的策略,她只不過是想看看他的臉而已。

那個男子對自己的容貌一點自信心也沒有,至少也可以說,他對自己厚鏡片下的另一副容貌——那是鈴繪自殺身死的那個晚上,他偶然地在我眼前摘下眼鏡讓我看到的另一副臉,我還以為是另一個人呢,那是叫我禁不住想多看一下的俊俏的臉;或者,至少可以說,那是夠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一眼之下就會萌生淡淡戀情的面孔——而他自己卻一點也無所知覺。並且,他也懵然不察自己竟然兩次都是摘下眼鏡去見她的——當然啦,就算沒有這樣的面孔,而只要有著別的男子所沒有的溫柔體貼,便足可讓那個在地獄裡只有絕望的十六歲姑娘的心胸燃燒起來。

這一點也許便是與戲裡的阿七不同的,在昭和三年這個時代裡的一個貧困的女孩所被允許的唯一愛情故事了。在絕望的底層,身心都即將腐朽的昭和三年的阿

七,就在胸臆裡第一次被點燃起來的火焰裡,也是和戲裡的繁華距離得好遠好遠的暗淡火焰裡,把自己焚燬。她拿紅紅的燈光裡依然保持著純白的最後一片花瓣來作為賭注,賭了一場淨琉璃戲。

對方的男子卻什麼也不知道。然而,這在鈴繪來說,卻也是無關宏旨的吧。

屋簷下的花即令是默默無言,也仍然沒有讓最後一瓣花染汙,把它的純白留在那男子的心房裡,然後結束了像只有幾天日子的短短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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