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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正時刻,太陽明晃晃的,沒有樹蔭遮擋,照的人睜不開眼。
顧蘭時蹲在地上,將馬齒菜根系的泥土抖摟乾淨才扔進竹筐,他抬手用腕子擦擦汗,一抬眼就看見狗兒在河邊打水漂,隨即拎起竹筐往河邊樹蔭下走,笑著說:“上回二姐夫足足打了五個圈,你怎麼樣?”
狗兒挽起兩隻袖子正耍得起勁,聞言將手裡最後一個薄石頭片用巧勁扔出去,眼睛一眨不眨盯著。
河面一圈圈漣漪接連蕩起,顧蘭時眼睛跟著轉動,在心裡緊著念一二三四,第四下沒了力度,石頭沉入河底,不等他言語,狗兒樂得一拍大腿,得意道:“看見了吧,四個呢,不少了。”
“還行。”顧蘭時說完,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笑道:“出來打豬草,你倒好,偷懶在這裡玩耍。”
“玩一陣子也不耽誤。”狗兒提起放在旁邊的筐子,裡面足有半筐,他壓得緊,分量不輕呢。
“坐著歇會兒,天熱,歇一下就趕緊。”顧蘭時說著,自己先在石頭上坐下。
狗兒拎著筐子過來,看了一眼他挖的野菜,說:“又是馬齒菜,蘭時哥哥,你好歹揀點別的挖。”
已是初夏時節,家家戶戶種的菜都長出來了,不像冬春交接時那般匱乏,並不缺吃的,眼下挖的野菜,是要曬乾留到冬天吃的,他們村子周圍的野菜每天都有人挖,這幾天能找到的,就屬馬齒菜多了。
前兩年家裡曬的野菜乾同樣是馬齒菜多,除了菘菜以外,野菜乾子也差不多吃了一個冬天,顧蘭瑜年紀小,也沒怎麼吃過餓肚子的苦,看見一筐子都是馬齒菜,嘴上不免抱怨了一句。
見他挑剔,顧蘭時白了他一眼道:“河邊就這個多,我還挑嫩的挖了,你要想吃別的,過會兒跟我到山上一起砍筍子,再找找野莧菜和苦菜。”
狗兒一屁股坐下,點頭說:“也行,好幾天沒上山了,說不定還能找到木耳。”
顧蘭時從筐子裡翻出竹筒,喝了幾口遞給問他要水的狗兒,這是家裡燒開的水,比生水要乾淨。
狗兒自己帶出來的水已經喝完,坐下也懶得去河邊打。
剛歇了一下,聽到有人喊,顧蘭時抬頭往前面看去,卻是好幾天沒見過的林晉鵬。
上回碰見李香菊已經是三天前的事,家裡六畝水田的野草已經拔過一遍,就算還有也不會瘋長,麥地裡有他爹去忙,他和狗兒今日才得了一點空子,出來打草挖野菜能玩耍。
顧蘭時看見林晉鵬第一眼時皺了皺眉頭,不像之前那樣羞澀和喜悅。
“是他。”狗兒把竹筒蓋子塞好,瞧見來人後笑了笑。
“嗯。”心裡頭那點不舒服作祟,顧蘭時只胡亂應和了一句。
林晉鵬離他倆四五步就不再靠近,狗兒站起身,心道這人還算知禮,於是笑著同他問候。
顧蘭時同樣站起來,他神色不寧,聽見林晉鵬說這幾天在館子裡上工,心中沒有太大波瀾,反而在想自己懷裡塞著上次裝地泡兒的小布兜,他已經洗乾淨了,這幾天隨身帶著,就是想碰見林晉鵬的時候還給人家,東西雖小,可到底不是他們家的,怎麼好一直佔著。
幾句話的功夫,林晉鵬看了顧蘭時好幾眼,見人垂著眉眼臉色也不太好,他心中納罕,想了想笑道:“如今天熱了,看你倆滿頭汗,想必出來久了。”
顧蘭時心裡有事,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是朝他來的,沒有說話。
狗兒在旁邊有點摸不著頭腦,剛才還有說有笑的,怎麼突然啞巴了,許是害羞,他略一想便接過話茬:“可不是,太陽比之前厲害多了。”
林晉鵬再聰明,也想不通顧蘭時今日的反常是為何,同樣只能歸結於是害羞了,或許也有他們家遲遲沒有去提親的緣故在,於是笑著開口:“這幾天在鎮上,別的沒長見識,單賣東西的,什麼都有,前兒還有個來館子裡賣鵪鶉和大雁的。”
他看向顧蘭時,一雙桃花眼瀲灩多情,道:“我問過了,那人家裡還有大雁,膘肥體壯的不少,價錢我沒細問,多少都是值得的,他已答應,下回再來就帶上一隻。”
大雁。
顧蘭時一下子抬頭看過去,心裡並沒有之前那種喜悅,反而有點說不上的惶恐,可他這幅模樣,落在旁人眼裡,還以為是太高興說不出話。
他們三個上頭除了大哥二哥以外,還有兩個已經出嫁的姐姐,狗兒也清楚大雁的意思,這是要來提親納采了,爹孃前兩天還在為這事憂心,一聽這話,他笑著說:“晉鵬哥在鎮上認識的人多,越發好了。”
話到了這個地步,無疑是明示了,林晉鵬見顧蘭時發怔,笑道:“我這幾天沒回來,家裡還等著幹活,你倆快些回去,一會兒太陽更大,仔細熱到。”
顧蘭時總算回過神,知道這是同他囑咐,敷衍地點頭嗯了兩聲,一直等林晉鵬走遠了,他懷裡的小布兜也沒有拿出來。
“蘭時哥哥,蘭時哥哥?”狗兒喊了兩聲才把人喚醒,以為自己哥哥是高興過頭,他笑得雞賊,問道:“這下好了,不止你放心了,爹孃也放心了。”
見顧蘭時臉色有點怪,他止住笑意,疑惑開口:“蘭時哥哥,你怎麼了?他林家不是不知道你的事,敢來提親就是不在意年紀,再說了,等兩年而已,都是一個村的,有啥事大家都知道,不怕他們家亂來。”
顧蘭時沒有聽進去這些話,猶豫一下問道:“你覺得他怎麼樣?”
狗兒看一眼已經遠去的林晉鵬,撓撓頭說:“聽村裡人都說不錯,家裡殷實,名聲也不差,他自己也有本事,雖說唸書沒掙到一半個功名,可咱們莊稼人,能認識幾個字就不錯了。”
“我不是說這個。”顧蘭時有點煩躁地咬了咬唇,看一眼四下無人才低聲開口:“我是問你,你有沒有見過他和別的姑娘或是雙兒走得近。”
顧蘭瑜恍然大悟,笑得樂不可支,說:“我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你醋了。”
他手指在臉頰上滑動兩下:“羞羞羞,還沒嫁人呢,就吃起沒影兒的醋,要是讓人知道,哪個還敢娶你?”
顧蘭時又氣又臊,伸手就去掐狗兒臉蛋,罵道:“胡說什麼,你再不正經,回去我就跟娘說,讓她打你。”
狗兒被掐了下臉蛋上的肉,往後一退就掙脫開,也是顧蘭時沒有下狠手掐疼他,他笑得越發欠揍,道:“你說我也不怕,就看娘是先打你還是先打我,大不了,咱倆一起挨頓打。”
顧蘭時氣得真要揍他,狗兒撒腿就跑,兩人在河邊繞圈子,最終以狗兒後腦勺“啪”捱了一巴掌結束。
天氣熱,顧蘭時喘著氣擦汗,白一眼捱了打還想嘲笑他的狗兒,從懷裡掏出小布兜扔過去,說:“改天你碰見他,把這個還回去。”
狗兒接住,看一眼問:“他給你這個做什麼?”
“就你話多。”顧蘭時拎起地上竹筐,說:“上回地泡兒就是用這個裝的,走,回家拿小鋤頭挖筍,山上涼快些。”
見他走得飛快,也不知是氣還是急,狗兒背起竹筐連忙追了上去。
*
傍晚太陽剛落下山,小河村許多人家炊煙已熄。
鄉下農家不比有錢的大戶,哪裡捨得天黑了點燈吃飯,都是趁天亮時吃完,等太陽落山後,天黑得就快了。
顧蘭時端著木盆出門,將洗完鍋灶碗筷的水倒在家門口柿子樹樹根底下,水窪聚在圓坑裡,他單手拎著空木盆直起腰,一轉身就看見快到近前的漢子。
因沒有任何防備,也沒聽見腳步聲,他嚇了一跳,好在很快回過神,下意識看過去。
他們小河村好像沒有這麼高的漢子,這麼想著,他視線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顧蘭時心裡莫名一窒,留意到對方左邊臉上那條豎長猙獰的疤痕時,總算對上了名字,是裴家那個裴厭。
那人瞄了他一眼就轉開眼睛,腳下不停,依舊沉默往前走去。
兩人沒有任何交集,各走各的,安靜遙遠,連空氣都似乎沒有波瀾。
要說長得兇惡,確實也有點,裴厭看起來就硬邦邦冷冰冰的,尤其臉上那條疤,直接破了相,不過若是忽略左半邊臉,右半張臉好像並不差,可裴厭第一眼看過去,還是那雙眼睛最讓人發憷,以致忽略了相貌。
等在案臺上放下木盆,絞盡腦汁的顧蘭時才拼湊起方才那一眼的感覺,裴厭眼睛裡沒有人氣,漆黑空洞,哪裡有活人那股熱氣勁兒。
他拍拍胸脯,總算解開自己心頭那種難言的壓抑感。
苗秋蓮從後院過來,看見廚房裡的顧蘭時,她拍著袖子上的土喊道:“蘭時,把菜乾子收了。”
“知道了娘。”顧蘭時解了襜衣出來,順著對面柴房前的梯子爬上去,把兩個竹匾摞在一起往下遞。
苗秋蓮在下面接住,說道:“雞鴨我都關好了,明兒一早記得到河裡放鴨子,好幾天都沒下水了。”
“好。”顧蘭時一手端著最後一個竹匾,另一手抓著梯子下來,這幾天太陽大,曬了些扁豆乾和菜瓜條子。
把竹匾放在堂屋角落的木架上,苗秋蓮撥動菜乾看了看,說:“還得再曬兩天。”
顧蘭時有心事,看著他娘欲言又止,最後實在沒忍住開口:“娘,林家,真行嗎?”
一聽這話,苗秋蓮放下菜乾,看他一眼問道:“咋想起這個?”
顧蘭時猶豫不安,小聲說:“就,我這幾天做了個夢,夢見林家人不好。”
苗秋蓮心裡一鬆,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一邊往外走一邊不在意地問:“怎麼個不好?你倒說說。”
一想起今天白天碰到林晉鵬,顧蘭時心裡就彆扭不得勁,怕對方真提著大雁來了,說:“就,林晉鵬在外面拈花惹草,不是個好人,他家裡對我也不好。”
正洗手的苗秋蓮瞪他一眼,罵道:“這話是能亂說的?要是讓人聽去,咱家還要不要名聲,連個影兒都沒有的事,就敢在嘴上編排,你也是,越大越缺心眼。”
顧蘭時掙扎道:“可是娘,這一個夢我做了十幾天,哪有這樣的怪事。”
她站起來甩掉手上水珠,接過遞過來的布巾,說道:“行了,哪有那麼玄乎的事,一個夢而已,說不定是那夢讓你心裡不舒坦,才一直記著,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天天都想這個,夜裡可不就夢到了。那林家我和你爹早就留意過,許是你沒經歷過,心裡難免怯,娘就跟你交個底,大差不差了。”
“林家房子、田地,和咱們家算是門當戶對,他家親戚是有些什麼門路,可尋常過日子又指望不上,咱們啊,不比林家差。李香菊兩口子我又不是不認識,不是難處的惡婆婆,也沒老得走不動路,能下地能上山,這三年五載不用你伺候。”
“林晉鵬是老大,又有出息,下邊雖有幾個弟妹,小的都七八歲了,有父母在,不用你拉扯,好處多著呢,這幾年我和你爹看了不少人,鄰村的外村的都有,沒有誰家比他更合適的,家底殷實能讓你吃飽,你再看看他家裡,老的小的都穿得乾淨,不是埋汰腌臢人,你不用怕,這事兒要真成了,還有你老子娘在呢。”
說親相看第一就是名聲,林家在小河村名聲不差,沒出過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公婆在村裡也沒有惡名,普通又殷實的人家,就是苗秋蓮和顧鐵山看中的,起碼靠得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親事上顧蘭時自己沒辦法做主,是以一臉愁容。
苗秋蓮“嘖”一聲,把布巾掛在架子上,說:“你這孩子,都說是你胡思亂想,夢裡的事能信?行了,別瞎琢磨,喊竹哥兒洗洗手腳,該睡覺了。”
夜色降臨,天上星光閃爍,小河村漸漸歸於平靜。
竹哥兒早已睡熟,四仰八叉在炕上攤開,顧蘭時再心煩,終究也沒抵過睡意,他神思恍惚,再一次陷入夢境。
漏風的茅草屋破敗不堪,他蜷縮在還算完整的土炕上,身下一張草蓆也是破的,風從縫隙裡吹進來,他裹著破舊薄被低聲咳嗽,一陣陣感到冷意。
混沌中,他想起自己被拋棄,只能躺在這裡苟延殘喘。
又是一陣冷意襲來,他只覺得身體一輕,飄在空中往下一看,卻看到另一個自己。
顧蘭時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死了,他沒有去處,渾渾噩噩呆在這間破草屋裡,看著自己屍首漸漸變化,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再過幾天,屍首就爛掉臭了。
半掩的門框被從外面推開,他看過去,是那個命又窮又硬的裴厭,半舊的布衣草鞋,看起來還是那麼潦倒窮苦,眼角也多了幾道風霜痕跡。
裴厭站在土炕前,似乎一點都不怕死人屍體。
顧蘭時好幾天沒見過其他人了,這會兒看著自己枯槁乾癟的屍首已經不成人樣,忽然滿心悲慼,等到臭氣熏天生滿蛆蟲,就更沒尊嚴臉面可言,死都不能安寧。他以手掩面,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有風聲呼號。
忽然,他被拽向門外,放下手才發現,裴厭用破草蓆捲了他屍首,扛在肩上往山上走。
許是孤魂難以離開軀體,他被迫跟在一旁,看著裴厭拿鐵鍁挖坑,又看著對方將他屍首放進土坑裡。
這是要埋了他?
心中感激剛起,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他只覺泥土拍在臉上,打得生疼也讓他無法呼吸,像是要活活悶死。
猛地睜開眼睛,顧蘭時呼吸急促,嚇得連忙拽開自己臉上的手,大口喘了幾聲才漸漸安定,回過神知道剛才是竹哥兒手打在他臉上,又捂住了他口鼻。
他氣得在睡覺不老實的竹哥兒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竹哥兒睡得迷迷糊糊,被打醒後眼睛都睜不開,揉著屁股嘟囔道:“蘭時哥哥,有蟲子咬我屁股。”
顧蘭時被他逗笑,噩夢帶來的恐懼驅散了幾分,說:“哪來的蟲子,是你在做夢,快睡吧。”
竹哥兒被他胡說八道安慰到,往炕裡翻個身再次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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