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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沐瑛仙是要以撫琴一曲交換帝膏酒,此刻雖然還是要撫琴,卻是要以此為憑,來斷一斷他齊敬之是不是在說謊。

品味著其中差別,齊敬之頗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既然如此,沐姑娘是繼續空手彈琴,還是回去取?我可以在這裡等。」

「不必這麼麻煩!」

沐瑛仙哼了一聲,神情忽地一肅,眸光清正而莊重。

她一抖水綠色的衣袖,兩條手臂向前平伸,兩肘自然彎曲,兩隻手掌順勢翻轉向天。

齊敬之自然被她這個古怪舉動吸引,目光才投注過去,瞳孔之中就映出了一道耀眼的碧青色光華。

那璀璨的光華之中,一張瑤琴赫然浮現於沐瑛仙的雙手之上。

這是一張七絃琴,長約三尺半,造型渾厚、線條流暢,漆面青綠溫潤,隱隱有星星點點的光華閃爍,於素雅之中又顯出三分貴氣。

饒是今夜沐瑛仙已經帶給他太多的震動,齊敬之依舊看得瞳孔一縮,心中波瀾大起。

這張瑤琴憑空浮現於少女手中的情景,對齊敬之而言又何止是似曾相識?

奈何沐瑛仙並沒給他開口詢問的機會,當即轉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是乾脆地盤膝坐下,順勢橫琴於膝上,皓腕輕抬、素手撥絃。

清幽雅緻的樂音隨之響起,飄逸空靈、宛若天聲。

齊敬之壓下心頭悸動,緩步上前,立在沐瑛仙身側。

他抬眼四望,但見清波明月、樹影婆娑,天地間彷彿唯此二人,身心不由為之一鬆。

漸漸的,琴音由一開始的細膩柔和轉為雄勁鏗鏘,終至於渾厚宏大,宛如鐘磬之音。

齊敬之聽在耳中,眼前景物漸漸模糊淡去,不知怎的,竟忽然記起了殺陳二前的那個晚上。

當時磨刀之後,他靜靜坐在月下,眼前萬里松濤如怒,更有夜風如吼、狼嘯猿啼,胸中登時便有豪氣生髮、充盈肺腑。

又一閃念,他似乎正立於昇仙谷頂,眼前夕陽殘照、暮雲四合,山風呼嘯鼓盪,千林萬木化作連綿不絕的拍岸驚濤,雄渾瑰麗,讓人心胸為之一闊。

也不知過了多久,縈繞於耳際的琴聲已杳然無蹤。

彌散於心間的諸般聲響、重重影像也盡皆散去,齊敬之眼前復歸清明。

他初時還有些悵然迷惘,片刻之後忽然驚覺,似乎方才琴聲入耳入心之後,竟引來了一次迷神之劫?

只不過,齊敬之對自己如何驟然遭劫、又如何安然渡過,竟是全無記憶,就彷彿那並不是令感應境修士忌憚非常的一次劫難,而只是他午夜夢迴之際,任憑如何回想都再難記起的一場迷夢。

他低頭看向身側的沐瑛仙,恰對上那對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這一回,他從少女的眸子裡讀出了極複雜的情緒,七分是驚訝,兩分是喜悅,剩下的一分,似乎是……欽敬?

就在這時,沐瑛仙忽地抬起右手,朝他的頭頂指了指。

齊敬之一愣,抬頭一看,就見頭頂不知何時竟懸著一縷極為凝聚的青氣,而且明明是氣,看上去竟有種厚重挺拔之意,似乎還有氣味,聞上去竟有些像是……家的味道、小松山的味道。

他看在眼裡、聞在鼻中,心底油然生出幾分親切:「這是什麼?」

「這是甲木之氣!」

沐瑛仙毫不掩飾地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眯起眼睛,語氣裡竟帶著幾分陶醉。

「我先前見齊兄用來護身的靈氣花裡胡哨的,還道你是個不挑食的,不想修行的本經竟是木行功法,而且明顯極為高深,在餐霞這一層就能提煉出如此精純的甲木之氣!」

說著,少女又明目張膽地深深吸了

一口氣,甚至還砸了咂嘴,似乎是在仔細品味:「嗯,還帶著松柏木的香氣……松柏木者,潑雪湊霜、參天覆地,風撼笙篁之奏、雨餘旌旆之張!」

「這松柏木向來最喜歡天河雨露之水,與《飛龍喚霖譜》堪稱相得益彰,也難怪你能強記下部分神韻了。嗯,你也確實不是朱襄氏之後,赤心木與其說是木行,倒不如說是火行。」

齊敬之聞言愕然,原來直到此刻,身旁這個少女才終於相信自己沒有撒謊,而且她懂的還真是多啊!

只不過有一點沐瑛仙判斷錯了,《仙羽經》可不是什麼木行功法,起碼在壯命卷裡沒有絲毫提及。

然而齊敬之又一轉念,猛然記起了上代玄都觀主那首詩的後兩句,這心裡又有些不大肯定了。Z.br>

見他臉上神色變幻,沐瑛仙當即哼了一聲:「我不過是遠遠地聞了聞味道,你就心疼成這樣,真是再慳吝也沒有了!」

齊敬之聽了就是一愣,旋即又是一笑:「你喜歡就拿去,也算是我聽你撫琴一曲的謝禮。」

「嗯?齊兄果然大氣!」

沐瑛仙立刻轉嗔為喜,揚起素手一招。

半空那一縷松柏甲木之氣立刻舍了齊敬之,向著少女翩然落下。

沐瑛仙接在手中,毫不猶豫地將之一扯兩半,一半收入袖中,一半拋給了依偎在她膝邊的桃屋。

這隻青毛兔子立刻張嘴截住,同時兩隻小爪子湊在嘴邊,一點一點將甲木之氣往裡送。

沐瑛仙低頭瞧著它進食,忍不住伸手捋了捋那對毛茸茸的短耳,還不忘囑咐道:「多吃些,長得壯實些,不然沒準兒哪天就被人擒住吃肉了!」

聞聽此言,齊敬之不由得啞然失笑,實沒想到這少女竟然如此記仇。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沐姑娘,我心中尚有幾個疑問,不知你可否為我解惑?」

沐瑛仙抬起頭,見齊敬之神情鄭重,當即便是一笑:「我瞧你這人還算爽利,為你解答一二倒也無妨。只不過我抬著頭看你,這脖頸實在是有些累。」

聽見這話,齊敬之只是略作猶豫,便也盤膝坐下。

他望著眼前水波盪漾的湖面,聞著身側沁人心脾的幽香,忽然感受到幾分當日與焦玉浪一起烤肉望天時的愜意悠閒。

齊敬之沒有去看一旁的沐瑛仙,語氣裡多了幾分悠然:「沐姑娘先前所奏的那首琴曲,不知是何名目?」

他話音才落,少女清脆的嗓音便跟著響起,不是回答,卻是反問:「先前齊兄聽我撫琴,似乎進入了頓悟定境,不如你先講講,從我的琴曲裡都聽出了什麼?」

耳聽得沐瑛仙似乎有所誤會,齊敬之並沒有出言糾正,只因方才的迷神之劫來得悄無聲息,亦無什麼危害,若非與他過去所經歷過的頓悟迥然不同,怕是連齊敬之自己也無從分辨,更別提身旁的少女了。

他認真地想了想,一字一句答道:「我聽出了峭壁懸崖、深山幽谷,聽出了日月輪轉、狂風怒嘯,聽出了松林鬱茂、波濤萬頃!」

聽齊敬之語罷,沐瑛仙竟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幼時得了一本琴譜,名為《靈妙天音譜》,又喚作《太古引》。正所謂,以我清淨耳,聽此太古音!又曰,三尺絲桐太古音,清風明月是知心……」

說到此處,少女似乎停頓了一瞬,又緊接著道:「我方才所奏,名為《萬壑松風》,若論雄壯宏闊,這一曲當在《靈妙天音譜》中位居前列。」

齊敬之恍然,心中不由暗道:「這就難怪了,我在小松山坐看松濤十幾年,可是再熟悉也沒有了!這一曲《萬壑松風》竟能囊括我心中之景,甚至還猶有過之,果真是靈妙天音!」

「嗯……那本曲譜中的琴曲想必不少,她偏偏選了這一首,也委實是太巧。若換做別的曲子,怕是絕不可能讓我心***鳴若此。所謂機緣聚散,委實妙不可言!」

念及於此,齊敬之心頭便是一動,略一感應,果見心頭怒鶴的舞姿又有了玄妙變化,赫然多出了幾分高古出塵之意,還當真是「以我清淨耳,聽此太古音」啊!

他心中忽而生出玄妙預感,今後自己應是輕易不會再遭迷神之劫了,而且只要他想,便能自山野之間提煉出松柏甲木之氣。

欣喜之餘,齊敬之心裡不免又有些疑惑:「哪怕我有十幾年松海聽濤的經歷,仙羽經與《萬壑松風》也未免契合得有些過頭了,簡直圓融無間,無半點不諧之處。」

「真要論起來,從鶴履的傳說和上代玄都觀主的詩句來看,明明仙鶴與桃花才該是一對兒吧?」

見他半天沒說話,沐瑛仙忍不住輕哼了一聲:「齊兄先前還騙我說自己不通音律,如今不消提了,這曲《萬壑松風》又成了你的囊中之物吧?」

到了此刻,齊敬之哪還不知自己佔了好大的便宜,當即坦然說道:「我不止記下了《萬壑松風》,還由此學會了一種餐霞法門,區區一囊老酒,實在不足以抵償,要不……」

不等他把話說完,沐瑛仙已是搖了搖頭,出言打斷道:「雖然《萬壑松風》正好對應松柏之木,可哪怕我早就彈得精熟,卻也做不到以此來提煉松柏甲木之氣,可見更多的還是你自己的本事。」

「更何況咱們有言在先,撫琴一曲換老酒一囊,而且這不是還有一縷松柏甲木之氣做搭頭麼,我已是賺了!」

沐瑛仙語罷,忽又頗為好奇地道:「嗯……只是看齊兄先前那件花衣裳,就知你所修的本經頗為奇特,絕不是我聽說過的任何一種木行功法。不知可否也為我解惑?」

這少女與鄧符卿相識,而且應該關係匪淺,齊敬之自然沒有隱瞞的必要,當即痛快答道:「是我偶得的一本《仙羽經》殘卷,據鄧前輩認定,乃是仙羽山玄都觀的傳承。」

「《仙羽經》?」這回輪到沐瑛仙愣神了。

她眉峰微蹙,默然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就笑出了聲:「這下子我就明白了!難怪那個再小心眼不過的鄧叟竟能容你偷學霖譜……」

眼見少女似乎是明白了,齊敬之自己可還糊塗著呢,當即開口問道:「沐姑娘,我的《仙羽經》應當與松柏木無涉,甚至應當不是木行功法,為何能與霖譜相合,還與《萬壑松風》如此投契?」

沐瑛仙應是也想到了這一層,搖頭說道:「先前是我想差了,還以為你的本經偏向松柏甲木,這才能感應和強記霖譜……」

說到這裡,少女忽然回過味來,登時沒好氣地道:「明明是你的本經,怎麼卻來問我?我對《仙羽經》所知不多,但保不齊它在音律上就有這種獨特功效呢?總不能是因為你的悟性太高吧?」

齊敬之不由啞然,難不成《仙羽經》本該成就正統舞鶴心骨,真就有這種功效?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自己的悟性應當也很是不差。

沐瑛仙哪裡知道齊敬之心中所想,略作沉吟又繼續道:「至於《萬壑松風》,正如《太古引》總綱之中有那兩句詩作為點睛之筆,《萬壑松風》曲譜下亦有幾句精闢註解……」

「既然你已經學會了這首曲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盡數說與你聽,就當是那一縷松柏甲木之氣的回禮吧。」

齊敬之聞言又笑,身旁這少女還真是個爽利性子,一方面記仇就是記仇,另一方面則是不愛欠人情。

由此看來,他那一囊帝膏酒還得抓緊兌現了才是。

齊敬之這樣想著,就聽沐瑛仙一本正經地說道:「其一,甲木天干作首排

,原無枝葉與根荄。欲存天地千年久,直向沙泥萬丈埋……這說的便是甲木韌性最堅。」

「其二,便是我先前提過的,松柏木者,潑雪湊霜、參天覆地,風撼笙篁之奏、雨餘旌旆之張……說的便是松柏乃是甲木之中的佼佼者。」

「其三,要緊處只有兩句,便是……鶴算千年壽,松齡萬古春。這一句又與「欲存天地千年久」乃至《太古引》這個總名目遙相呼應,可謂絲絲入扣……哎?」

說著說著,沐瑛仙就是一愣,接著便反應過來:「鶴算千年壽,松齡萬古春!先前我竟沒想到這一節,《仙羽經》能與《萬壑松風》匹配,就落在一個壽字上!」

說到最後,雖然沐瑛仙的語聲一如先前那般清麗悅耳,落入齊敬之耳中卻宛若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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