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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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的第一課，老師問他們暑假都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

同學們聞言爭先恐後地舉起了手，更有甚者激動地直接站了起來，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只有明俞沒有舉手，默默地聽著大家講述著他們暑假時發生的故事。

有人說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旅了遊，有人說吃了很好吃的美食，有人說辦了一次難忘的生日會，還有人說每天和小夥伴一起去游泳……

每個人的暑假生活聽起來都是如此豐富多彩，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房間裡度過了整個暑假。

老師叫了幾個人後見只有明俞沒有舉手，有些奇怪地走過來問道:“明俞，你沒有什麼開心的事嗎？”

明俞沒想到老師會來問他，一時間被這個問題問住，呆在位置上想了很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囁嚅道:“有一件事。”

“是嗎？”老師聞言很開心，繼續問道:“那你願意和大家分享一下嗎？”

“我……”明俞緩緩站起身來，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一會兒才組織好語言，慢慢說道:“我遇到了一個警察姐姐……她很像媽媽。”

明俞的話讓班裡靜了一瞬，大家都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老師也聽得有些懵，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麼會遇到警察呢？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事情的來龍去脈實在太長，明俞不知道該怎麼說，組織了好幾次語言也沒說清。

老師見狀也沒有再難為他，而是換了個話題，“那為什麼會覺得警察姐姐很像你媽媽呢？她們長得很像嗎？”

“不像。”明俞立刻回道。

可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警察姐姐帶給他的那種感覺，只能再次沉默。

老師看著他的神情，突然想起從前明俞曾在母親節那天的手工課上說過的話，沉吟片刻繼續問道:“明俞，你媽媽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明俞聽到這個問題不由愣住，回到這個家以來的種種事情如電影畫面一般在他眼前閃過，這似乎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明俞久久沒有出聲，老師也沒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著他的回答。

明俞想了很久才終於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容，“萬花筒，媽媽像一個萬花筒。”

“萬花筒？”老師聽到這兒愣了一下，隨即反應了過來，“你是覺得她有很多面嗎？”

“嗯。”明俞說著低下了頭，“我好像永遠也不明白媽媽。”

明俞的話實在太奇怪，但課堂時間有限，因此老師沒有再細究下去，只是終究還是不放心，體育課的時候又把他叫了過去，想要問問他們的家庭關係。

明俞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問這個？但老師是一個很好的人，因此明俞還是把一切告訴了她。

老師聽完眼中滿是憐惜，抬手摸了摸他的頭，“明俞，老師會和你媽媽談談的。”

明俞一聽要找家長，立刻害怕了起來，“老師，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老師連忙安撫道，“你沒錯，你什麼都沒做錯，老師只是想和你媽聊聊天，別怕。”

大概是因為老師打了電話的緣故，晚上媽媽竟然破天荒地來接了他。

今日的媽媽和往日格外不同，穿著一件藕色的連衣裙，溫柔和氣，一看見他就牽住了他的手，耐心地詢問老師他在學校的情況，反思了自己在教育上的不足，還做了很多保證。

一切美好的像是在做夢。

那天明俞回家的路上都感覺像是踩著棉花，媽媽一直衝著他笑，還問他餓不餓？給他買了一塊麵包，是豆沙餡的。

直到他們到了家。

剛才所有的美好如同一場鏡花水月，一下子便散了。

媽媽一到家便甩開了他的手，變臉一般換上了滿面怒容，“你在學校和老師瞎說什麼呢！我虐待你了？不給你吃還是不給你穿了？這麼小的年紀還學會告狀了！小小年紀顛倒黑白，明明是你自己不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整天亂跑怎麼還賴到我們頭上了？還覺得警察像你媽媽，警察像你媽媽……”

蘭星影說到這兒顯然怒急，面色陡然白了下去，胸口劇烈起伏，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不知想到什麼，面容有些猙獰。

“她像你媽媽，好！那你去找她啊！去啊！”

蘭星影說著便拽著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拉，“滾！你給我滾去找她！忘恩負義的東西，你知道我當初為了生你受了多少罪嗎？我還不如生條狗呢！”

明俞從沒見過媽媽這副模樣，被嚇得連話也說不出，就這麼被她直接推出門去，剛好撞見了剛下班的爸爸。

爸爸見狀連忙跑過來拉開了媽媽，不解道:“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滾！你們都給我滾！”

“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你生這麼大的氣？”

媽媽沒有理他們，轉身向屋裡走去。

爸爸見狀拉著他也要進去，卻被媽媽攔下，“不許進！”

說著還指著他道:“滾！你給我滾！”

“星影！”爸爸想要勸架，“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

“沒什麼可說的！讓他滾，去找他親媽。”

“他親媽不就是你嗎？”

“不是！我才不是他媽。”

“星影，當著孩子的面別亂說話。”

“我愛說什麼說什麼，不愛聽你也給我滾！滾回你們的窮鄉僻壤去！”

“蘭星影，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怎麼了！”

明朝行一開始還想勸架，見她這麼不講理也生了氣，一時間也顧不上矛盾會不會激化，兩人就這麼吵了起來。

他們從屋外一直吵到屋內，一邊吵一邊翻舊賬，越吵越厲害，桌上的杯子和花瓶全被媽媽砸碎，玻璃碎了一地。

明俞站在一旁好一會兒，才終於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他這才明白自己好像做錯了事，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巨大的愧疚籠罩住了他，他也顧不上害怕，走過去想要勸架。

然而剛走到媽媽面前便被她反手一把推開，“你給我滾！”

“啊！”

明俞被推得摔倒在地，頭磕住了旁邊的茶几，發出沉悶的一聲響，疼得他眼前瞬間一黑。

有一瞬間明俞還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裡。

明俞在地上緩了很久，眼前的黑霧才一點點散去。

頭腦有些昏沉，眼前模模糊糊怎麼也看不清，明俞想要坐起身來，然而胳膊軟綿綿的沒有絲毫力氣。

他只能扶著旁邊的桌子慢慢起身，然而腳下不知踩到什麼滑了一下，又重重地摔了回去，掌心不知為何傳來一陣劇痛，疼得他忍不住叫了出了聲。

“啊——”

一旁還在吵架的二人聽見動靜，這才終於朝他看了過來。

然後就見明俞趴在地上，額頭破了一個口子，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的臉往下流，顯得格外瘮人，右手手心扎著一塊碎瓷片，正滴答滴答地向外滲著血。

明朝行見狀連忙跑了過來，大聲叫道:“明俞，你沒事兒吧？疼不疼？”

蘭星影也有些驚訝，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來，皺著眉頭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這種時候就別廢話了，你去開車，趕緊把他送到醫院。”

明俞幾乎疼暈了過去，因此關於那天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

只記得爸爸一路上一直抱著他，滿臉的擔心。

原本渾身都很疼，可是自從離開臨安村後就沒人這樣抱過他了。

那天被爸爸抱著，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他們那天在醫院呆了很久，醫生把他手中的碎瓷片取了出來，又給他縫合了傷口。

治療的過程中醫生也很震驚，不住地問，“怎麼搞成這樣的？”

媽媽沒有回答，爸爸訕訕地笑了笑，回道:“他自己不小心摔的。”

醫生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們一眼，“孩子還這麼小，要時刻注意著些。”

“我們知道了。”

因為這些傷，明俞第二天自然不可能再去上學。

蘭星影給他請了很長時候的假，本想讓他養好傷再去學校，卻沒想到這個舉動引起了老師的注意，晚上放學的時候特意來做了家訪。

媽媽沒想到老師會突然上門，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老師看見他身上的傷，滿眼的驚訝，走過來問道:“明俞，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受傷了？是有人打你了嗎？”

明俞還沒開口就見媽媽望著他，眼神很冷，似乎覺得明俞會把責任推給她。

但明俞本來也沒打算說出媽媽來。

雖然媽媽推了他一把，但也是他自己摔倒的，也是自己不小心壓到了碎瓷片，因此他搖了搖頭。

老師聞言轉頭看了媽媽一眼，又再次問道:“明俞，你別怕，告訴老師實話，如果有人欺負你，老師和你一起去報警。”

媽媽聽到報警明顯不滿，走過來問道:“夏老師，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覺得明俞身上的傷是我打的嗎？”

“明俞媽媽，我沒有這個意思。”夏老師說著站起身來，看著她道，“只是孩子傷成這樣，我作為老師自然要關心一下，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自己不小心摔的，就是這樣。”媽媽說道。

老師明顯不信，再次轉過頭問道:“明俞，是嗎？”

明俞再次感受到了空氣裡的劍拔弩張，每次爸爸和媽媽吵架前他都會有這種感覺。

他不想讓老師和媽媽吵架，因此搖了搖頭，望著老師說道:“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傷的。”

老師聞言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鼻頭酸了一下。

明俞看著老師的樣子，還以為她生自己氣了，上前一步拉了拉她的袖子，像是在求她。

老師心中一酸，但還是努力擠出一個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麼。

只是說道:“明俞，傷好了回去上學好嗎？老師等你。”

“好。”明俞立刻回道，還和她拉了勾。

可他最後還是食言了。

他的傷好後媽媽給他轉了學，她討厭老師的多管閒事，把他送到了一個新的學校。

明俞想要回原來的學校，但拗不過媽媽。

晚上放學的時候明俞找到了爸爸，爸爸正在忙，甚至顧不上抬頭看他，“怎麼了？”

“爸爸，我不喜歡新學校，我想回原來的學校可以嗎？”

“這個啊……”爸爸說到一半手機響了，於是起身接起了電話。

他這個電話打了好久，久到明俞站的已經有些累了才回來。

“爸爸……”見他打完了電話，明俞這才繼續開了口。

可是剛一開口就被爸爸打斷，“這麼晚了，快去睡覺吧，學校是你媽媽換的，換就換了，在哪兒不是上學。”

爸爸一句話把他噎了回去，明俞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只能聽話地轉身向外走。

走到門口時明俞又往回看了一眼，爸爸依舊在忙，始終沒有抬頭看他。

明俞就這麼留在了新的學校，班裡的同學早已認識，只有他中途轉過來，因此不太融得進去。

他一個人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每天一個人上課，一個人放學，回家之後也是一個人待著。

他經常想念以前的老師和同學，可也明白自己回不去了。

期末考試的時候他考的很差，而哥哥考的很好。

媽媽看著他的成績單，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爸爸的臉色也很難看，對著他問道:“我好歹是大學老師，怎麼自己的孩子卻沒教育好呢？”

明俞低著頭，沒有辯解一句，只是默默地聽著。

“老師還讓開家長會，你去。”媽媽對著爸爸說道。

“我明天沒時間。”

“難道讓我去啊？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明卿的家長會不就是你去開的。”

“他和明卿一樣嗎？”

“又胡說。”爸爸依舊維護著他，只是聲音比以前低了很多。

“反正我不去。”媽媽說著起身離開了。

爸爸在沙發上坐了半天，終於想到了辦法，轉頭對著阿姨說道:“張姐，你明天替明俞開一下家長會吧，晚飯不用做了，我們出去吃。”

阿姨聞言有些驚訝，“啊？這……我行嗎？”

“有什麼不行的，你就去吧。”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明俞等來的果然是張阿姨。

新學校雖然沒有原來的學校好，但家長們也很重視孩子，每個人都打扮得光彩靚麗。

小朋友們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紛紛向他們跑去，只有明俞沒動。

有同學看到明俞旁邊的阿姨，問道:“你媽媽怎麼這麼老啊？”

他的家長立刻捂住他的嘴，然後不好意思地衝明俞和張阿姨笑了笑。

明俞沒有解釋，只是默默把張阿姨帶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後走了出去。

家長們在裡面，孩子們則都在走廊，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明俞出來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齊刷刷地看向他，然後低著頭竊竊私語。

明俞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能感覺到若有似無的孤立。

明俞知道他們不歡迎自己，因此也沒有過去自討沒趣，而是一個人走到了樓梯口，找了個沒人的位置坐下。看著空蕩蕩的樓梯，不知怎麼，明俞突然覺得整個人很空，像是隨時都會從這裡跌下去。

這種感覺以前從沒有過。

他在奶奶家時和村子裡的每一個孩子都是朋友。

他們一起在田地裡奔跑，捉螞蚱餵雞，摘鄰居家的酸果子。

他們曾經許諾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是他已經很久沒回去了。

他們應該已經把他忘了。

就像他也已經忘了……回臨安村的路該怎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