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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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會後，明俞又一次找到了爸爸。

他正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坐在書桌前工作，看起來依舊很忙。

明俞不由想起上次來找他時的疾言厲色，下意識想要退出去，但晚了一步，很快便被明朝行叫住。

“明俞，你有什麼事嗎？”

“爸爸。”明俞聞言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想回奶奶家。”

爸爸一瞬不瞬地看著電腦，半天沒有說話。

就在明俞以為他是不是沒聽見的時候，爸爸終於回答了他，“回去幹什麼？”

“我想奶奶了。”

明朝行聽到這兒，臉上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

他從電腦上移開目光，轉頭看向明俞，先是嘆了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我說過，你奶奶已經死了。”

明俞還是有些不明白死的意思，於是說道:“我在家等她可以嗎？”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明朝行突然提高了音調，“死就是她不會再回來了，你永永遠遠都見不到她了。”

明俞用了很久才消化點爸爸這句話的意思，眼眶一點點紅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奶奶了嗎？”

“是。”

大概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僵硬，明朝行緩了片刻，這才繼續說道:“這是很正常的事，我們都會死的。”

明俞還是不懂。

明朝行見狀沒有再繼續和他說下去，而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

明俞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卻也不敢再繼續問下去，只能轉身向門外走去。

然而剛走到門口卻被爸爸叫住，“明俞。”

明俞聞言回過了頭，然後就見爸爸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問道:“你是不是有點孤單？”

明俞沒想到爸爸會突然問他這個，手指搓了搓衣角，沒有說話。

爸爸習慣了他的性子，知道問不出什麼，因此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

明俞一邊向外走去，一邊回想著爸爸的話。

他還是不明白死的意思，只是知道自己大概再也回不去臨安村了。

明俞本以為這件事會就這麼過去，卻沒想到過了幾天後爸爸突然來到他的房間，遞給了他一個小小的籠子。

籠子裡是一隻小小的倉鼠，圓滾滾的，正在吃東西。

“你媽媽不讓在家裡養寵物，這個小，不容易被發現，你偷偷養你房間，別被你媽媽看見。”

明俞又驚又喜，緊緊抱著籠子不肯撒手，向爸爸保證，自己一定會養好它的。

小倉鼠很快成了明俞最好的朋友，他每天一放學就鑽進自己的房間陪它一起玩，早上去上學之前還會把它放在衣櫃裡，避免被人發現。

他還給小倉鼠取了名字，叫做安安。

原本一潭死水的生活終於有了些生氣，明俞臉上的笑也多了一些。

然而沒想到的是他的異常引起了明卿的注意。

明俞從前在這個家跟老鼠一樣，總是小心翼翼地活著，最近卻舒展了許多，臉上也多了很多笑意。

明卿從明俞第一天來到這個家時就討厭他，自然不願意他好過。

因此他十分好奇到底是什麼讓明俞突然這麼開心？

於是這天趁著明俞不在時進了他的房間，找了很久，終於在他的衣櫃裡找到了一隻正在吃東西的倉鼠。

家裡不讓養寵物，更何況是媽媽最害怕的老鼠。

明卿抓到了他這個把柄，再也忍不住，立刻提著籠子向外跑去，準備向媽媽告狀。

誰知剛一出門就碰見了剛好回來的明俞。

明俞看到明卿手裡提著的倉鼠，面色瞬間變得煞白，連忙想要伸手去搶。

“哥哥，把安安還給我。”

只是他才六歲，哪裡搶的過明卿。

明卿見他急了，反而更加開心，一邊繼續逗他一邊笑，“安安？你還給它取了名字，真是笑死我了，不就是一隻老鼠。”

“哥哥，求你了，把它還給我。”明俞看著安安被明卿提在手裡晃來晃去，急得眼淚差點掉了下來，苦苦哀求道。

但明卿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放過他，直接一把把他推開，然後提著籠子向外走去，“我要去告訴媽媽。”

明俞不用想都能猜到媽媽的反應，立刻慌了，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追在明卿身後求他，“哥哥，你別去，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他的哀求換不回明卿的絲毫憐憫，明卿徑直向樓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叫道:“媽！媽！”

蘭星影聽見明卿在叫他，很快從房間裡走了出去，“怎麼了？”

“明俞養老鼠。”明卿說著把倉鼠提到了蘭星影的面前。

蘭星影從小害怕老鼠，見狀不由驚叫一聲，連連向後退去，腳步不穩，差點從樓上摔了下去。

“拿走！扔了！趕緊扔了！”蘭星影扶著牆，驚魂未定道。

“好嘞，我這就去扔了。”

一直跟在後面的明俞聽到這兒立刻急了，連忙想要攔住明卿，“不要扔，不要扔哥哥。”

明卿直接一把推開了他，“是媽讓扔的，你沒見老鼠把媽媽嚇成什麼樣了？你別忘了這是誰的家，想養你自己回鄉下養去。”

明俞聞言轉頭看向一旁的蘭星影。

蘭星影似乎依舊心有餘悸，左手輕拍著胸口，大口喘著氣。

看見明俞，她立刻升騰起了一股無名的火氣，“誰讓你養這些東西的！”

“媽媽，我……”

“明卿，還不快去扔了。”

“不要扔，求你了……”明俞哀求道，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媽媽的眼神打斷，剩下的話就這麼重新嚥了回去。

明俞永遠也忘不掉媽媽看他的那個眼神，彷彿他也是一隻老鼠，該被一起扔出去。

果然，下一秒便聽媽媽冷冷地說道:“明俞，你若再不聽話，我也會把你扔出去。”

明俞聽到這句話只覺得整個人都涼了一下，眼淚彷彿被凍住，再也哭不出來了。

明卿見他終於安靜了下來，直接越過他，提著籠子向外跑去。

明俞不敢去追，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呆呆地一直坐到深夜。

直到夜色深沉，他被凍得回過了神。

他知道自己該去睡覺了，畢竟明天還要上學，可他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安安，也不知道它被扔到了哪裡？是否還活著？

明俞看著窗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惹媽媽生氣，但擔心還是佔據了上風，窗戶因為上次的事被封住，他只能從大門出去。

因為怕吵醒他們，因此明俞一路小心翼翼，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花了很久才溜了出去，一出去便向垃圾桶跑去。

垃圾桶裡的各種東西摻雜在一起，散發出陣陣難聞的氣味。

但明俞也已經顧不上，踩在一個被扔掉的小凳子上翻找起來。

他找了很久才終於找到了已經變形的籠子和裡面的安安。

只是安安已經不動了，怎麼戳都沒有反應。

明俞抱著它小小的身體在外面站了很久，冷風陣陣穿過他的身體，明俞好像突然明白了死的意義。

原來這就是死亡嗎？

冰冷僵硬，無聲無息，再也無法給他任何回應。

奶奶也變成這樣了嗎？所以爸爸才說奶奶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明俞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陣傷心，剛開始只是覺得心臟像是被人捏了一下，痛痛麻麻，再後來，便彷彿有一把刀在心上插。

明俞一開始怕被聽到不敢哭出聲，只是努力抿著嘴唇剋制，可是心口越來越疼，疼得他再也控制不住。

難過在這一刻決了堤，明俞放聲哭了起來。

夜涼如水，天上沒有一顆星，整個別墅區都暗了下去，只有兩旁的路燈照著明，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明俞捧著安安的屍體站在垃圾桶旁哭得傷心。

有一瞬間，他覺得身體裡的一部分似乎和安安一起死去。

正哭得撕心裂肺之際，明俞突然聽見旁邊傳來“撲通”一聲響。

明俞嚇得止住了哭聲，睜大有些紅腫的眼睛向右看去。

然後就見一個比他哥哥大一些的少年從隔壁院牆翻了出來。

少年原本似乎想直接離開，但見明俞在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戲謔道:“怎麼不哭了？我在院裡就聽見你的哭聲了。”

明俞不知道他是誰，因此沒有說話，只是好奇地望著他。

少年見他一副警惕的模樣，笑了一下，“晚上不睡覺，在這兒幹嘛？”

少年說著目光落在了他手裡捧著的倉鼠身上，似乎明白了什麼，卻沒有提起，而是開玩笑道:“這麼小就出來流浪啊？”

雖然他表現得很和善，但明俞不認識他，因此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轉身想走。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身後的少年對著他喊了一句，“明俞。”

明俞聞言有些驚訝地回過了頭，“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

然後就見少年滿臉玩味道:“還真是你，你哥和我說的。”

“我哥？”

“嗯，我叫鍾謬，和你哥是朋友，他常說起你。”

雖然明俞知道明卿根本不可能說自己什麼好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明俞會怎樣和別人提起他？

因此還是問道:“他都說我什麼？”

“沒什麼，只是說有個一直養在鄉下的弟弟。”

“只有這些嗎？”

“……嗯。”

鍾謬說著走過來遞給他一包紙，“把眼淚擦擦。”

明俞本以為他是哥哥的朋友，肯定也不會喜歡自己，卻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溫柔，因此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紙巾。

“這麼晚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哭？”

“安安死了。”

“安安？”鍾謬說著看向他手中的倉鼠，語氣中透著幾分惋惜，“這麼好看的小老鼠，死了確實有點可惜。”

“是倉鼠。”明俞糾正道。

“也行。”鍾謬並不是很在意，“它已經死了，你也不能一直這麼抱著它，我幫你把它埋了吧，然後你早點回去睡覺。”

明俞雖然有些不捨，但也明白鍾謬說的是對的，因此還是同意。

鍾謬又翻了一次牆，從自家花園裡拿出來一把鏟子，然後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小倉鼠放了進去。

看著它被泥土一點點掩埋的時候明俞的眼眶瞬間又紅了，只是這次並沒有哭，而是想起從小聽過的那些童話，“安安是去天堂了嗎？”

“天堂？哪來的天堂。”鍾謬好笑道。

雖然明俞也知道都是假的，但真的聽到這個答案，還是難過了起來。

鍾謬轉頭看他又是一副要哭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還是開口安慰道:“但安安會在泥土裡腐爛，變成樹的一部分，等明年的時候這棵梧桐就會枝繁葉茂，所以它沒有離開你，只是變成了另一種樣子陪著你罷了。”

明俞聞言也和他一起抬頭看向面前的樹，梧桐枝葉搖擺，像是對鍾謬所說的話的肯定。

“好了，快回去吧，小孩子熬夜可不好。”鍾謬說著把手裡的鏟子直接扔回了自己家的花園裡。

明俞見他一副要離開的模樣，好奇地問道:“哥哥，你要去哪兒？”

“去喝酒呀。”

“喝酒？”

“嗯。”鍾謬說著摸了摸他的頭，“不許讓我帶你，快回去睡覺。”

“我沒有。”明俞立刻說道。

“沒有就好。”鍾謬說著目送著他回去。

明俞已經走到了門口，卻見他還站在原地望著自己。

見自己回頭，鍾謬立刻衝他擺了擺手，“快回去，等你長大了再帶你一起去。”

-

明俞就這樣認識了鍾謬。

鍾謬對他很好，他就像哆啦A夢，每次見面都會從口袋裡變出各種東西給他。

明俞的童年幾乎在父母的爭吵中度過，因此他很害怕吵架，每次都會抱著玩具熊跑到外面的梧桐樹下。

鍾謬只要撞見，總會把他帶回家。

明俞以為父母會永遠這麼吵下去，然而沒想到的是母親四十歲那年出了車禍差點離世，平日裡和她一度走到離婚的父親似乎終於意識到了自己離不開她，一反常態親力親為照顧母親。

兩人的感情因為這次的車禍迎來了轉折點，似乎又重新回到了熱戀時期。

兩年後，他們生下了妹妹明蘊。

明卿那時已經上了大學，他讀初中，父母顧不上他，讓他住了校，然後全心全意地照顧妹妹。

哥哥是父母最相愛的時候有的，妹妹是他們最小的孩子，似乎只有他一直在被忽視。

明明已經習慣了，卻還是會覺得難受。

鍾謬似乎明白他的心情，經常帶他出去散心。

所有的人的世界似乎都很大，有遼闊的天地。

而明俞的世界很小，從前有奶奶，後來有安安，而如今只有鍾謬而已。

從小到大對他最好的也只有鍾謬，所以喜歡上他似乎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原來一切不過是因為哥哥的緣故，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鍾謬喜歡的是哥哥，只是連帶上了他。

或許其實一切早已有跡可循，只是他一直捨不得這點溫暖，所以一直閉著眼睛不肯去看，似乎這樣就能自己騙自己。

可如今他終於沒辦法再騙下去。

他從沒有像這一刻一樣明白過，鍾謬不喜歡他。

他想要的答案終於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