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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一輩那裡聽說,在沙陀裂空樹枯萎之前,世界本來是一片光明。
那個時候的修真入道人士多數能突破至元嬰期,連渡劫期的九天引雷盛況也在文獻中有所記載。
南扶光沒有見過大能渡劫盛況,也沒有見過太多元嬰期的高手,她出生的時候,那棵永遠高懸於頭頂的沙陀裂空樹就是枯萎的,日夜當然照常輪換,但老人們常說,世界陷入了永遠的黃昏——
有什麼不同呢?
南扶光曾經這樣問過母親,記憶中母親只是笑了笑,溫柔地摩挲她的頭頂,然後什麼也沒說,後來南扶光知道了,她不是不想說,而是那場景實在是沒辦法說出口。
——血色黃昏時代之後,有許許多多原本被人看好的大能隕落於突破時的爆體而亡。
人類像是膨脹的氣球一樣“砰”地一聲因為身體內的力量炸開,血和碎肉落滿他們打坐修行過日日夜夜的洞府宅邸。
從此,這種現象開始普遍,自從連煉氣期升入築基期都變成了一種渡劫,大部分的人便停留在了煉氣期,就好像願意突破本身變是一種勇敢的事。
《沙陀裂空樹》裡記載,當曉輝之日與恆月星辰雙雙降臨於修仙入道之世,枯萎的沙陀裂空樹得到復甦,這種持續了幾千年的可怕現象將會停止——
“我們在等待神鳳與真龍在修仙入道人士幫助下復甦”是南扶光從小到大聽過的理念,人們在盼望著曉輝之日的升起,恆月星辰有朝一日再次閃爍。
她也曾幻想過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有朝一日站在沙陀裂空樹的樹枝之下,仰頭欣喜地看見被淨化重生的神樹抽出新的嫩芽——
那一日,修仙入道人士將突破現狀進入新的文明秩序,普通凡人在他們的帶領下得到更好的生活。
直到這一天似乎真的就要到來了。
南扶光才恍然大悟,她似乎也從來沒想過,沙陀裂空樹的復甦居然也可以與她有關……
她一個三界六道並不起眼的湊數人,生活似乎從此就要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命運的輪轂轟隆隆向前,她變成了被碾壓在輪轂下的頭一號炮灰。
……
如何炮灰?
具體表現在當雲天宗第一大師姐拍拍身上的灰,從辨骨閣那一片廢墟中走出來時,她收到了無數那種“你爹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你嘍”的賤目光。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宗門裡總有些拉幫結派跟她不對付的,此時很難不是真情實感地在幸災樂禍。
“扶光師姐,那是神鳳嗎?”
走出來的時候辨骨閣門前站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沒資格進內閣觀看的普通內門子弟,南扶光經過他們的時候,他們給她讓了一條道——
大概是她面色過於恍惚,讓人覺得有機可乘,有個身著藥閣衣服的傢伙想要伸手推她,結果還沒碰到她的肩膀,又被另一個煉器閣的人一把攔住。
“怎麼,要造反嗎?”那師妹也是個生面孔,“藥閣的人都這樣不要臉?剛才不還哈巴狗似的跟著喊謝謝師姐?昨日為了淨潭裡的仙器與法寶摩拳擦掌,你們倒是記得不是扶光師姐,你們這輩子只能從裡撈破銅爛鐵!”
那藥閣弟子訕訕一笑,嘟囔著“開玩笑”縮回了手。
但各色的目光也沒有消失,好像化作一張張沒有鼻子和眼睛的鬼臉,咧著嘴衝她發出嘲笑的聲音。
……煩死了。
“還沒到痛打落水狗的時候,辛苦你們再忍忍。”
她冷笑道。
像是一條呲牙的小狗,準備隨機咬斷一位幸運觀眾的脖子。
不顧桃桃在後面喊她,南扶光跳上青光劍,站在漂浮與半空的劍上,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辨骨閣內亂成一團,人們層層疊疊地圍著鹿桑和宴幾安。
雲上仙尊低頭於靠在他身上的鹿桑說著什麼,很快南扶光的視線被他人擋住,她只能看見前者燒焦的道袍一角。
宴幾安很忙,忙到甚至沒有注意到南扶光已經離開。
於是南扶光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洞府,馬不停蹄地收拾了下,把要的東西塞進腰間乾坤袋裡,南扶光下山了。
……
無論高高藏匿於山脈之間的雲天宗今日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山下的凡塵人間似乎對此毫無反應。
他們的生活如平日一般無二。
凡塵界位於修仙界之下,相比起被靈氣與仙霧繚繞的修仙界他們少了一些庇護,沙陀裂空樹的枯枝在天上比在修仙界看上去更加清晰。
盛夏時,乾枯的樹幹與樹枝起不了任何遮陰效果,陽光直射大地,氣溫升高,人走在地面上如同被放在壁爐上火烤。
大街上人數了了,為數不多幾人也行色匆匆。
根據一些古籍記載,沙陀裂空樹還在的時候,凡塵界是最為四季分明的地方,後來樹枯萎了,好像也帶走了這個世界的靈魂,除了炎夏和寒冬,只剩下讓人更加無法忍受的沙塵暴。
根據南扶光看過那本古籍的作者描述,沙陀裂空樹枯萎在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那一日他親眼見證了化凍的河水重新凍住,海浪捲起千層,白色的浪花凍住定格,他再也沒等來家門前的桃樹綻放出屬於春天的花。
修仙界暫且還能依靠靈氣撐住,看得到普通樹木正常生長,留給凡塵界年輕人的,卻只剩下這非黑即白、像是已經死去多年的世界。
步入有些熟悉的街道,開門營業的店鋪並沒有許多,為數不多的幾家也是籠罩在的枯燥的知了叫聲中,沒有一絲風,一切都死氣沉沉——
或許是天氣太熱了,除了知了,沒有凡人能應對這個苦夏。
……修仙入道人士也不能。
沒走多遠,額頭上已經生出稀薄微汗,南扶光捏了個寒體決,加快了步伐——
路邊,老闆們或坐或站在店鋪裡,原本紛紛雙目發直發著呆,直到看見身著雲天宗門派衣袍的南扶光,都不自覺地揚了揚脖子,眼中生出一絲絲期翼。
想湊上來兜售又不太敢的樣子。
直到她路過一間書鋪,老闆一個馬步向前湊上來:“這位仙子姐姐請留步!”
南扶光嚇了一跳。
對方離得太近,她下意識做出防禦的姿態,但是很快放鬆下來。
書店老闆好像也意識到了修仙入道人士對於他們的隔閡,但只是尷尬地停頓了下,隨後搓搓手,把自己的話講完:“最新到的話本,《霸道仙君賴上我》要也不要?十八禁,替身文學,追妻火葬場,潮的咧!”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心想你好會踩著人的雷點蹦迪,仙子姐姐我他奶奶的就是那個替身,可惜未必能有喜聞樂見的追妻火葬場。
一邊身體很誠實地一把抽走他手裡的書,想了想,她問:“你知道今天雲天宗有大事發生嗎?”
老闆反問:“您是說上午那會有一束光衝上天空嗎?他們說可能是不得了的祥瑞降世。”
南扶光:“對。”
南扶光等著老闆有一點兒什麼不一樣的反應,但是他沒有,他敷衍地點點頭,嘟囔著“那又怎麼樣天氣也不會稍微涼快點”,又指了指南扶光手裡的書:“五個銅板。”
一點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意思都沒有。
好像對他來說,五個銅板比神鳳降世重要。
南扶光掏了錢,老闆讚歎又著迷的注視下把書塞進腰間乾坤袋。
“我有錢了我也要買個乾坤袋,”書鋪老闆說,“這樣以後進貨就不用拖著板車跑很多趟了!”
一個乾坤袋並不貴,還能當個夢想?這年頭是盜版太多搞文學創作掙不著錢嗎?
南扶光話到了嘴邊又想到,最大的問題是修仙界的東西一般不外流——
一個乾坤袋,在他們這大約只要幾個中品藍色靈石(一比一換算約等於一個銀錠),可能放到凡塵就得要一錠黃金……
而且還得偷偷摸摸從黑市購買。
有時候南扶光覺得讓“修真入道人士帶領進步”這說法本身就像是一個笑話,畢竟修仙界連最基礎的東西都不太捨得分享。
南扶光閉上了嘴,衝著書鋪老闆笑了笑,沒有再繼續跟他討論祥瑞降世的事,轉身進入旁邊的奇珍異寶閣。
……
兩側櫃門聳立,密密麻麻分佈著像藥鋪櫃子一樣的小格,神神秘秘的小格子全部被單獨的鎖鎖了起來,偶爾有幾個用透明琉璃隔離起來的格子裡放著一些不淨海那邊弄來的舶來品,充當展示。
店內昏暗,相比起其他已經無精打采的店鋪,奇珍異寶閣內是安靜到可怕的程度。
老闆身著一身灰樸樸的衣裳坐在櫃檯後面,一根銀釵束髮,腦袋一點點的,就差發出鼾聲。
——奇珍異寶閣就是駐紮在雲天宗山腳下最大的黑市分銷點。
雲天宗高層長老未必對此毫不知情,但本宗門弟子偶爾拿點東西來換錢賺外快,能讓他們少一些對宗門摳搜的抱怨,所以大多數時候,雲天宗對這家店睜隻眼閉隻眼。
南扶光則是奇珍異寶閣最大的供貨商。
手指微曲敲了敲有了一層薄灰的櫃檯桌面,輕叩的響聲讓櫃檯後的年輕女子發出一聲“哼”的鼻腔音後夢地坐直了身體,雙眼迷迷瞪瞪,臉上還留著手壓出來的紅印:“誰!我!做什麼!”
南扶光哭笑不得:“我。”
銀釵女子臉上空白了幾秒後,眼神兒終於對焦,看清楚揚著下巴像只小孔雀似的站在櫃檯後面的人,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生氣:“日日!”
南扶光扯了個笑容給她,在乾坤袋裡掏出幾個手工製造的風鈴放到櫃檯上,有些粗魯地將它們抖開,然後一股腦推給櫃檯後面的人。
她甚至沒來得及說些什麼或者做點兒介紹,下一秒臉蛋就被捧住了——
反正原本坐在櫃檯後的人這會兒像條蛇似的,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柔軟溫暖的手指捧著南扶光的臉強迫她微微抬起頭,帶著蜂蜜花香的氣息籠罩住了她。
“你今天也不開心?”說話的人淺褐色瞳眸深深望著她,“為什麼?”
南扶光不太親近凡塵人,但也沒有大驚小怪像被碰一下就染了重病,抓住女子纖細的手腕,一左一右拉開,解放了自己的臉:“‘也‘。”
“雲天宗的大師姐,哪次來我店裡都是不開心才來販賣一些違禁品。”女子衝她擠擠眼睛,“這次送來什麼?”
奇珍異寶閣的女老闆娘名叫吾窮,從爹爹的爹爹那代起就跟南扶光這個修仙界百歲年輕人打交道做買賣——
但很顯然,喜歡對南扶光動手動腳的只有她一個。
“捕夢網,別名‘夢醒了我才發財‘。”南扶光彈了彈風鈴上的鈴鐺,“你上次跟我說凡塵很多書生最近說自己做了奇怪的夢,夢裡說了些什麼關於沙陀裂空樹的驚天動地的事情,如果他們記錄下來便可以作得好文章揚名立萬……”
“我上次做夢也覺得自己夢到一個超棒的點子能讓我醒來後就原地發財,大半夜掙扎著爬起來記錄下來倒頭繼續睡,第二天我看見我在紙上寫的是:給獼猴桃去籽榨汁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果汁。”
“……”
“凡人書生們放的屁你一個字都不要信。”
吾窮說著,卻還是像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夢醒了我才發財‘——
符籙等級通常按照白、綠、藍、紅、紫、金排序,最上面的中等藍色入夢符和下等綠色記錄符是南扶光親手畫的,風鈴的外表則是雲天宗弟子屋簷上都會掛一個安魂入夢風鈴。
把它們結合起來,在配合一個成像鏡,就成了可以讀取人夢境的東西。
對這個東西有了一個大概的定價概念,吾窮又道:“你總是能搞出這種有趣的東西,上一次的不斷墨狼毫都賣到脫銷,如果這上面能搞一個雲天宗的印……”
“我就再也別想下山了。”
吾窮聞言,睫毛顫了下,掀起眼皮子瞅了眼從方才就皮笑肉不笑、實則滿臉
陰鬱是仙子姐姐:“所以呢,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話鋒一轉。
南扶光卻知道她在問什麼。
一隻手撐著櫃檯,只是沉默了片刻,她用閒聊的語氣,儘量輕描淡寫道:“宴幾安前些日子撿了個小姑娘回來,今天剛才辨骨閣確認了,她好像是神鳳轉世。”
“假的。”吾窮指了指外面豔陽高照的天,“看不到今天多熱嗎?沙坨裂空樹還枯著。”
相比起雲天宗那些人一驚一乍彷彿天塌了,和書鋪老闆一樣,她的臉上也帶著凡人應有的,對於“神鳳降世”這件事非常冷漠(且讓人安心)的淡定。
“可能生根發芽這件事沒那麼快。”南扶光煩躁道。
“那,嗯……隔壁書鋪新進了本《霸道仙君賴上我》,你要不要去買來,稍微預習一下接下來的劇情?”
“……內容都有什麼?”
“仙君掏空了替身的識海給半死不活的白月光補全身體?”
“……”
搞這麼血腥?
南扶光面色複雜地捂住了自己的丹田處,感覺它在隱隱作痛。
吾窮把那些風鈴收好,轉過身,隔著櫃檯看著南扶光面色蒼白。
“看你這麼衰,帶你吃點好的——我去買點菜,你來嗎?”
“?”
南扶光茫然地問。
“買什麼?”
……
買豬肉。
手挎著竹籃的少女們滿臉嬌羞踮著腳往隊伍前頭張望,三五成群,推搡調笑,戴上了遮陽白紗斗笠,渾身僵硬混在其中的修仙入道人士南扶光成了異類。
商業街那邊空無一人,大概不是因為天氣太熱而是因為人都聚集到了這個地方,從來沒想過市集也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面前的隊伍比南扶光的命還長。
隊伍的末端,是一個豬肉攤。
腐朽得快要掉下來的木牌掛在攤位上方,上書“新鮮山豬肉”,牌子下,手起刀落銀光一閃,“啪”地一聲巨響,樹樁模樣的砧板像受驚的魚跟著跳起來,紅白晃眼的豬腿伴隨著肉沫飛濺一分為二。
握著殺豬刀的手蒼勁有力,古銅色的面板,手背的青色血管有張力地凸起。
男人修剪隨意的短髮髮尾正好遮住頸部,因為汗水溼漉漉的彷彿散發著熱烘烘的熱氣。
他赤著上半身,陽光之下,汗水順著肌肉紋路在少女們的尖叫聲中滾落,寬闊的肩襯得他的腰細如某條英俊的公狗。
一大塊新鮮豬肉落入荷葉。
“十三文,謝謝惠顧。”
低沉聲音帶著略微的沙啞,男人半個身子探出豬肉鋪,把紮好的荷葉遞出攤位外。
他的小小移動,讓攤位外的人們看清楚了他洗得褪色的黑色棉麻褲,隨意紮起的腰帶後,緊繃的肌肉伴隨著動作牽動。
雪亮的殺豬刀落在砧板上,他抬手隨意抹去高挺鼻尖上的汗。
南扶光的視線還落在他有一處發白的腰帶上。
然後是。
呃。
……………………………………是好大一包。
“此情此景,難道不比什麼沙陀裂空樹抽枝發芽更偉大嗎?”
“……”
“仙子姐姐作什麼不說話?”
“說什麼?世風日下你這是成何體統道德淪喪本末倒置居心叵測——”
“少廢話,你就說好不好看?”
“這條街不是用來買菜的嗎?”
“怎麼,你很抗拒上景區買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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