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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夜裡,山上下起了雨。

想到素素還躲在山裡,步安腦海浮現起躲雨的流浪貓形象,心道:今夜要是她再來送東西,一定要留她在屋裡避雨。

但素素似乎也知道步安第二天有了不起的大事要應付,沒敢來打擾。

次日一早,步安剛洗漱完就有人敲門,他推門一看,門外站著一棵矮松樹――是宋青頭戴青斗笠,身穿綠蓑衣的樣子。

步安用前幾日宋青送來的米煮了一鍋稀粥,兩人滋溜溜喝完就往點星殿走。雨天山路溼滑,景緻卻好得出奇,煙雨濛濛,碧草青青。

宋青說:“書院十三個大儒,除了我那個懶惰師尊外,全都去了點星殿,要在氣勢上壓住那個樂乎狂生呢。”

又說:“今天這個陣仗,你要是單憑這十七八天臨陣磨槍,就能應付過去,以後我就是你的小弟。”

步安不屑道:“我本來就比你年長,你這話跟沒說一樣。”

他穿著厚重的蓑衣,腳踩客舍裡不知誰留下的破草鞋,有些懷念塑膠雨衣和登山鞋。更懷念的是熱水澡。來到這個世界後,他不要說洗澡,從內到外一件衣服都沒換過,現在一下雨,黏糊糊溼噠噠,渾身不自在。

心裡沒底的感覺,更加不自在。即使像宋青這樣的天才也不可能在這點時間裡把儒門經義學得七七八八,步安更沒那個本事。一本孟子將近四萬字,他能背全乎就已經豁出命去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又逢雨天,兩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來到點星殿時,殿前已經圍滿了人。

步安隱約聽到“半部論語”的議論聲,心想:可惜這個世界的宋朝是個短命鬼,沒人知道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要不然半部論語可是個大大的褒義詞。

他脫下斗笠蓑衣,讓宋青幫忙拿著,抬腿邁進大殿。殿內已經不是上次那麼空蕩蕩的了。十幾個中年儒生圍成一個半圓,各自盤坐在低矮的條案後。步安見過其中三個,還聽宋青介紹過他們。

細眉細眼一絲不苟的考官叫費永年,濃眉大眼性情直爽的考官叫呂飛揚。這兩人坐在中位上,看樣子補試的主考官仍是他們。

還有一個坐在右側邊角的,是問步安去了幾年得了什麼機緣的那個冷麵中年儒生,叫趙賀。

這三人都是天姥書院“養氣”境界的大儒,其他在座的應該也都一樣,只是不知道哪個是那“樂乎狂生”。

步安走到這些人圍成的半圓中央,草鞋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水印,溼透了的衣角還有雨水滴落下來。他神情平靜,有種“事已至此,哪怕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的勁頭。

細眉細眼的大儒費永年相比上次威嚴了很多,嘴角露出極輕微的一絲笑意,似乎對步安所表現出的從容很滿意。費永年環顧四周,像是在確認人都到齊了,接著清了清嗓子道:“儒門修行第三境,‘養氣’境界,你可知道出處?”

步安心想:這就是默契了。上次我栽在這《孟子・公孫丑》上,你知道我回去必定會背,我也知道你今天必定會考。當下背誦道:“語出《孟子・公孫丑》,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費永年臉上神情還沒什麼變化,左右的大儒們已經露出喜色。這些人大概不知道春試時的考題,見步安應答有度,並不像傳言說的那麼不堪。

可就在這時,費永年左手邊第二人突然點著頭,很誠懇地說道:“我在汴京時,就聽說天姥書院的春試向來艱深,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那人身形微胖,面白鬚黑,手裡拿了把摺扇裝瀟灑,開開合合就是不扇風。周圍人明知他說反話,可眼看他說得真誠,也就不好反駁,只是東拉西扯,說些“取士唯才”之類的場面話。

步安見天姥書院這幫大儒沒什麼手段,預計自己要吃虧,心道:早知今日,你們當初就該大大方方讓我過關。現在被動了吧?

正如他所料,一幫人客套了半天,那來自汴京樂乎書院的儒生終於發難,搶道:“這書生器宇不凡,必是學儒的大才,入門試而已,何必太過為難人家。來來來,小公子,聖人曰:尊五美,屏四惡。是哪五美?哪四惡啊?”

步安眉頭微皺。這人準是知道他上回應試的場面,還知道他“半部論語步執道”的名頭。五美四惡出自論語他是記得的,但是哪五美,哪四惡,哪裡背得上來。

在座大儒們見他臉色難看,都猜到了結果,一時間全都悶不作聲,或低頭看地,或抬頭看天,好像事情一下子跟他們全都沒了關係。

步安心道:初來乍到,才疏學淺確實是我錯,可你們招我不也是為了避免斷檔的壞兆頭嗎?本來可以雙贏的事情,現在卻搞得我一個人在這兒硬抗。

既然肯定答不上來,他也就認命了,琢磨著下山後有素素在,應該也不至於怕那些攔道的小鬼,等去到了最近的越州城,再想辦法謀生,天下之大,總有能夠留我的地方,絕不能回去乖乖入贅。

樂乎狂生追問道:“小公子,你怎麼不答?可是嫌這題目太簡單了?”

步安笑了笑,道:“五講四美我倒是知道,你想不想聽?”

幾位大儒都面面相覷,心道這五講與四美又是哪位聖人的訓言。

“混賬!”大儒趙賀突然怒了起來,道:“誰許你私換命題!”

這回,步安心裡真有些火,心想:你才混賬呢。上次是你自己聽信了李白做夢成仙的鬼話,卻把氣撒到我頭上來,現在更是敵我不分,讀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這天姥書院要都是你這號人,我還不高興留在這兒呢。

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懟回去的資本,只是笑笑,笑得還很和善,讓趙賀有種一拳打在棉花團上的感覺。

就在步安以為自己的天姥山一遊要到此為止的時候,大殿外突然有些異動。他扭頭去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站在殿門口,正慢條斯理地收攏起一柄油紙傘。

這女人他只見過一面,印象卻極深,正是那個湖邊亭子里弄潮的屠瑤。

屠瑤收完雨傘,將其遞給一旁等著的宋青,然後雲淡風輕地走進大殿,悠悠道:“這弟子我收了,不用考。”

看到宋青對著他眨眼,步安才反應過來:原來屠瑤就是他那個懶惰到從不設堂講學的師尊!他看屠瑤最多也不過二十二三歲,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已經是書院十三個大儒之一。這樣一對比,司徒彥十九歲修成大儒,好像也沒什麼稀奇。

樂乎儒生起身微笑道:“你就是天姥屠瑤吧,我在汴京時,常聽司徒師弟提起呢。”

屠瑤隨口應了一句“是嗎?”便對著費永年道:“費師兄,我以詩才破格取他,沒有問題吧?”

費永年起身道:“這……倒是不違祖例。”

樂乎儒生似乎被屠瑤傲慢的性子激得有些下不來臺,搶道:“我怎麼聽說,這位小公子春試那天並未作詩呢。既然能以詩才破格而取,不如現作一首,我也好抄去給汴京才子賞鑑賞鑑……”

屠瑤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對著步安道:“你莫氣餒,當初我也不曾答出入門試題……”說著便返身朝門外走去。

步安看了看殿內眾儒,再看屠瑤的背影,心頭浮起“十四萬人齊解甲,竟無一人是男兒”的詩句來。明明是書院上下的大事,最後卻要一個女人來救場……好吧,這女人不一般,那份淡然卻又瀟灑的氣度,實在令人歎服。

樂乎儒生見她不說話,朝著費永年攤手道:“原來在江南吳越,所謂詩才,是憑一句空口白話就能作數的。”費永年等人被他這句話嗆得臉色難看至極。

步安見屠瑤對這些酸話充耳不聞,撓了撓頭,也往殿外走去。沒想到準備得這麼辛苦的補試,竟然會以這種方式透過。

趙賀見此場景,低聲說了一句“授人笑柄”。散開在殿門口兩側的年輕書生們議論聲變得更加嘈雜,剛剛見到的場面讓他們更加確定,今年春試的這個書生,果然是個不學無術的庸才。

步安一言不發地穿過殿門,接過宋青遞來的蓑衣穿上,才輕聲道:“你師尊不錯啊。”

宋青嘻嘻一笑道:“什麼‘你師尊’,現在也是你的師尊了。我就說,今天你要是能應付過來,我就是你小弟。現在你應付不了,就成了我的師弟。”

屠瑤撐開油紙傘,和穿著蓑衣的宋青一起走進雨中。雨水沿著大殿屋簷落下,像一層薄薄的水簾,一傘一蓑、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隔著這層水簾,變得朦朧起來。

步安站在簷下,聽著四下裡悉悉索索的議論聲,胸中的不忿和煩悶漸漸積累起來,彷彿有一股惡氣無處發洩,憋得難受。他從腳下散落的竹杖中撿起一支,以杖支地,佇立在雨簾前,像個躊躇的行者,又像是在醞釀著什麼。

溼潤的風吹在臉上,風聲雨聲和議論聲混成一片,漸漸難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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