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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周衾見狀,收了黑傘扔在門外,上前一步擋了擋:“納言哥,不是齊齊的問題,是我,我讓她幫我......”

“好了。”唐納言溫和地出聲制止。

儘管他已經很不高興,因為小男孩這個下意識的肢體動作。

什麼時候輪到他來護著小齊了?

可心底越是起了暗湧,唐納言說出的話倒越見平和,面容也淡然如水。

他略微揚了揚下巴:“回去吧,你爸媽還在等你,齊齊沒事。”

周衾點頭:“哎,那......我過去了。”

同伴走了半天,莊齊還釘在地毯上不動,鞋尖裡的腳趾不安地蜷曲著,輕輕咬住嘴唇不放。

唐納言的一雙手閒散地插在兜裡。

他面上依舊在微笑:“玩野了,連門都不願進了?”

莊齊搖頭,迅速彎腰撿起拖鞋換上。

“自己上樓,先去洗個熱水澡,把溼衣服換下來。”唐納言轉過身,又揚聲吩咐蓉姨說:“給她熬一碗薑湯,端到我書房裡來。”

聽見哥哥這麼說,莊齊心神不寧的,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冷透了的身子搖搖欲墜,快要站不住。

蓉姨催她說:“怎麼還穿著這條溼裙子呀?快去脫掉。”

莊齊求助般的,看了她一眼:“蓉姨......”

“你哥要你去聽訓話,我也沒辦法,哪個要你這麼久不回家,又在雨裡亂跑的,他講兩句還不應該啊?”蓉姨熟練地切著薑絲,完全站在唐納言的角度,一邊對她說。

莊齊癟了癟嘴:“好吧,那辛苦您了。”

她上了樓,拖拖拉拉地衝了一個熱水澡,吹乾頭髮後,換了一身白蕾絲睡衣褲。

莊齊表情凝重地走到書房門口,敲了兩下。

“進來。”唐納言沉穩的聲音響起。

咔噠一聲,門被莊齊隨手關上了。

哥哥靠著的那把黃花梨圈椅,上圓下方,在用料上是下足了功夫的,棖子下安了素牙條,是十分正統的明代風格,文氣外顯,風骨內藏,很像坐在它上頭的主人。

她走上前,清凌凌地叫了一聲:“哥哥。”

唐納言放下手裡的書,抬頭看她。

妹妹的長髮披落在肩上,柔順如上好的黑綢,恬淡的小臉因為淋了雨,變得有些蒼白。

他把托盤拉到自己身邊,取代了書的位置。

然後點了點桌面:“過來,到這裡來喝薑湯。”

莊齊垂低了眼眸走過去,乖巧地坐下。

她剛吹乾頭髮,髮根微燙,烘出白蘭花蕊蒸餾過的純淨香氣,繁複而誘人。

唐納言有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著她端起來,哪怕擺出的是一副長輩談心的姿態,還是柔聲囑咐說:“小心燙,慢一點兒喝。”

莊齊先淺淺嘗了一口,“不燙了。”

“那喝吧。”

“嗯。”

她仰頭,一次性喝光了,把碗放好。

莊齊抽出紙巾擦了擦嘴角:“哥,我能走了嗎?”

唐納言打量了她一瞬,他嚴肅地說:“不能。”

“哦。”莊齊也不再問了,伸手撥著碗沿,等候他的發落。

過了一會兒,唐納言才說:“期末考試考得怎麼樣?”

莊齊隨口答道:“還好吧,反正平時怎麼學的,卷子就怎麼寫了。”

他笑著哼了一聲:“用了一個月的功,結果就只是還好。所以你說,這一條作為你不回家的原因,我應該信嗎?”

莊齊啞然,她從來不知道哥哥平實的話裡幾多圈套,每每中招。

她結巴了一下:“我......我是謙虛,實際上考得非常不錯!話不要說滿,這不也是哥哥教的,如果我這麼講了,哥哥又要拿教養說事。”

唐納言好笑地看著她:“什麼時候那麼聽我的話了,嗯?”

情急之下,她的臉色漲成泛著白的粉紅,像樹梢上還沒到信期的櫻花。

莊齊的嘴唇囁喏著:“我有哪一天不聽啊?你拿出證據來。”

唐納言說:“要證據是嗎?”

“是的。你是哥哥,也不能空口造謠。”

“請稍等一會兒。”

他點了下頭,作勢就要去拉開最底下一層的抽屜。

那裡面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她模仿唐納言的筆跡,在不及格的試卷上籤的字;為了去看演唱會,從醫院軟磨硬泡來的病假單,以及種種不勝列舉的劣跡。

莊齊當然知道抽屜裡都是什麼。

她一下子就急了,忙摁住唐納言的手,“哥......還是別拿了吧。”

唐納言頓住了,明亮的燈光下,她的面板是那麼白,青色的細小經絡像河水的支流一樣延展開,無助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孱弱得像咬一口就會斷掉。

後院的青松林延綿而生,細雨裡看不到盡頭,大風一刮,發出陣陣沉悶的浪濤聲。

這兩年來,莊齊幾乎未再和他有過肢體接觸。

不像小時候,有事沒事就叫句哥哥,看書也要靠過來。

唐納言的喉嚨突然變得很癢,令他忍不住想要反覆吞嚥。

下一秒,在莊齊就要撤回去的時候,他反手握住了她。

莊齊的瞳孔放大了幾分,瞠目看他。

但哥哥的表情很自然,他說:“手還是這麼涼。”

她是隨便坐的,一雙腿懸吊在了空中,踩不到實處,心也跟著搖搖晃晃。

莊齊低下頭,悄默聲地紅了臉,用力把手抽回來。

她說:“我的手本來就不怎麼熱,沒淋雨也一樣的。”

唐納言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他不動聲色地收攏了:“剛才都到家了,怎麼又和周衾出去?”

莊齊仰面看他:“做了點事情,一起說了兩句話,這總是可以的吧?”

滴答雨聲裡,唐納言溫潤的眉眼又望了過來。

他淡淡開口:“聽起來......你們兩個在談戀愛?”

“沒有!”莊齊措辭強烈地否認,不知道哥哥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根本不可能的好吧。

唐納言拍了拍她的背:“你說沒有就是了,激動什麼。”

莊齊扭過了身子,鼻音濃重地抱怨:“整整半個小時,哥哥都在指責我,用審犯人的口氣。好像我做了天大的錯事似的,奇怪。”

她委委屈屈地朝他撒氣,於純然中見嬌美,令唐納言一下就沒了轍。

他不知道剛才自己的一切作為,應該被下何種定義,只是籠統地把它概括為家庭教育。父母不在,他是兄長,理當要負起教導妹妹的責任。

只不過,這當中有多少是出於私心裡的嫉妒,又有多少真正是長兄如父的立場,恐怕他自己也厘不清。

“有嗎?”唐納言扶著她的肩膀,太單薄了,讓他不忍心強行扳過來,只好把頭伸過去問。

莊齊撅著唇,低頭細細摳著圈椅鵝脖上的漆皮:“就有,就有。”

不應該在這時候覺得妹妹可愛,那就真成了是非不分的家長了。

“......好好好。”唐納言的聲音頓了一下,敗下陣來:“是哥哥不對,問話也太兇了一點。”

莊齊轉過身,眼裡有了真實而脆弱的溼意。

她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害怕。

那只是她不能忍受哥哥的靠近,身體在刺激下作出的反應而已,不在她控制範圍內。

她揩了揩眼尾,決心把這場戲演到底:“那你下次不能罵我了。”

唐納言無奈地笑笑:“這不叫罵,我只是擔心你還小,過早地交往物件,又分辨不出人的好壞,怕你受到傷害。”

他以為妹妹會跟他理論,拿出一樁樁事實來力證周衾是個上乘人選,那樣,唐納言會更加地篤定自己未雨綢繆的必要性。

但莊齊不是這個意思。

她連一句周衾都沒有提,為他正名的打算都沒有。

莊齊只是看著他的眼睛,用一種哀傷軟弱的口氣說:“哥哥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上誰。”

仰慕哥哥,已經讓她感到恐懼和絕望,她哪裡還敢再碰這個字呢。

況且,她說出的這句話也是不完整。

缺了表意副詞,是除了哥哥以外,她不會愛上誰。

唐納言一怔,聲線也因為動了怒,變得沉啞。

他說:“這又是什麼胡話?”

她艱難地揚了一下唇角,故作稚氣地說:“是真的呀,我們班談了戀愛的女生,每次和男朋友吵架,回了宿舍都悶悶不樂的。我一個路人都對愛情失望了。”

原來是這樣。

唐納言稍稍鬆了口氣,仍板著臉說:“別人是別人,你不要自發地代入人家的經歷,無論好的壞的,知道了嗎?”

莊齊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聳了聳肩:“好吧,就當哥哥說得對。”

“什麼叫就當。”唐納言氣極反笑,想要伸手去撥一下她的頭髮,像小時候一樣,但被莊齊警覺地躲開了。

他的手很漂亮,指骨分明,淨透的玉骨扇一般,但此刻停在半空,幾多尷尬。

莊齊順勢站起來:“哥哥,沒什麼事我先出去了,頭暈,想睡覺。”

不知道她發揮得算不算好,動作夠不夠流暢?是不是把那種小女孩長大了,漸漸不喜歡被大人碰到的感覺演出來了,會不會被哥哥瞧出什麼端倪。

唐納言的指頭無聲收入掌心。

那感覺很不好,像握不住一樣本該歸屬於他的東西。

但他還是溫和地笑了笑:“好,吃完飯去睡吧。”

莊齊在他的注視下走了出去。

她長大了,細而高的身量,儀態舉動無一不端莊柔美,頗具大家風範。

但在唐納言心裡,妹妹總還是那個昏倒在雪地裡的小人兒。

那一年,她的父親莊敏清剛剛過世。

她才四歲,匆忙之間,由院兒裡的大人為她披上孝衣,哭得撕心裂肺。

追悼會上,莊齊兩眼通紅,下巴上的淚珠剛滑脫,又有新的落下來。

她被龔瀅護著,站在最前面一排,聽著她根本聽不懂的,有關父親短暫的一生的事蹟,和他在外交事業上做出的卓越貢獻,以及對他本人英年早逝的痛惜。

後來龔瀅收養了她。

這位出生書禮世家的奶奶,曾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女外交官,父親亦是早期革命運動的先驅,她終生未嫁,膝下也無一兒半女,莊齊在她身邊精心養護三年,成了她臨終前唯一的牽掛。

那個冬天,她已病入膏肓,專程把門生唐伯平叫到身邊,對他說:“齊齊我就交給你了,你和虞生要善待她,好好兒撫養她長大,答應我。”

唐伯平握著恩師的手,止不住地點頭:“您放心,我和敏清是至交,她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和納言一樣,沒有分別。”

打那之後,莊齊就被秘書帶到了唐家。

正式進他家的那一日,是個陰霾天,烏雲翻滾,眼看就有一場大雨。

唐納言還記得,當時莊齊脫了外套,裡面只有一條杏子黃的揹帶裙,怯生生的,跟在秘書後面。

她繞過屏風正心的堆漆禽戲圖,而唐納言就靠在那把燈掛椅上,散漫地看了她一眼。

秘書彎下腰提醒她:“小齊,以後這就是你的大哥,可別錯了。”

她大著膽子,走到唐納言身邊,牽了牽他冰涼的掌尖,眨著眼說:“大哥哥。”

他看著這個小姑娘,第一次見面,也講不出太多話,只冷淡應了聲,便讓人帶她回房休息。

一個月後,龔瀅過世在一個嚴寒的早晨。

那一天,接連下了幾場大雪的京城終於放晴。

慘白的日光透出雲層,斜照在朱牆黃瓦之上,折出一層薄薄的金光。

唐納言站在屋簷下,看著莊齊從裡邊臥房出來,歪歪倒倒地走到院子裡,抱著奶奶留給她的漆盒,蹲在還未化雪的空地上,肩膀抖得厲害。

眼看她就要摔倒,他快步走了過去,蹲下去扶穩了她。

莊齊淚眼朦朧地看他一眼,抽噎著說:“哥哥......哥哥......”

她無助地叫了他兩聲,兩隻眼睛就急促地、不停地往上翻,最終昏倒在他的懷裡。

一晃十二年過去了,莊齊平平安安的,長成了一個美好恬靜,花苞似的小姑娘。

可那兩聲哥哥,被經年的寒風吹散開,在他心裡撒下了種子。

這把種子埋在禁忌的土壤中,在他不設防的年年歲歲裡,悄聲暗長,成了一叢茂密繁盛的莖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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