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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邊,以商人卑微之身成就一國相邦,創前無古人之事的呂不韋淡笑著去抓掉落在地的釣竿。

“君上把我的魚都嚇跑了。”

老相邦一副你打擾到我的姿態,萬事生出處變不驚,重新將那根銀針甩入湖中,銀針在澄淨水面砸出一圈漣漪,迅速刺入湖底。

湖中一直被靜心飼養的肥鯉一擺胖尾,自銀針旁邊遊過。

它們對這根針再熟悉不過,知道這上面沒有蚯蚓沒有黍米麵,都懶得遊近去看上一眼。

“呂叔,有事你和我好說好商量,不要擅作主張可不可以?你這麼搞,我怎麼在皇兄面前處之?”

眼見呂不韋處變不驚,渾若無事的樣子。嬴成蟜放棄興師問罪的口吻,開始賣起了慘。

他雙手抓著呂不韋持著釣竿的手臂,扯著那件其先父所賜,繡有金邊黑底商字的玄色大氅。

“我們要的是人人平等,不分貴賤,所有人都有晉升通道,這離不開皇兄的支援。呂叔你在韓地這一番作為,皇兄會怎麼想,我們還要不要變法……”

嬴成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後續又說了呂不韋當初創辦雜家否定商鞅之法,如今這般舉動和法家霸道無甚區別,無異於是自毀長城。

這一番言語攻勢下來,除了水面上的銀針浮漂來回顫抖有圈圈漣漪泛起,呂不韋本人卻沒有任何表示。

這些言語就像是秋日上湖面的微風,除了帶來一池湖水皺,什麼都帶不來。

嬴成蟜又奪下呂不韋手裡釣竿,拿在手中不與呂不韋,要呂不韋不能再弄願者上鉤的戲碼。

呂不韋這才無奈地道:“施恩不圖報,做事不留名,這不應該是人之所為。連王翦都知道外出作戰要錢要女人要封地要爵位,以安陛下之心,你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嬴成蟜偏過頭,很是鄙夷地看著呂不韋,道:“裝,繼續裝。阿父在時你怎麼不要女人不要金錢?我就不明白,呂叔你能讓阿父偷懶怎麼就不能讓我偷懶。”

“你阿父是王。”

呂不韋抽了一下嬴成蟜手中釣竿,沒抽動,略顯尷尬地拍拍手。

“王可以不管事,但不能不做。當年你若是從我之想登上王位,變法哪裡會有這般艱難。”

“懶得和你解釋,我已經要人去韓地更改學堂名字。你總自作主張,我實在無法留你,你趕緊去相邦府罷。”

呂不韋聽到相邦府這三個字神色恍惚,那是他制定《呂氏春秋》,以雜道治國,處理秦國政務要事之地。

當年他扶秦莊襄王為王,秦莊襄王繼位之後第一個就把他這個商人提到相邦。

他的相邦一職得來不易,是秦莊襄王不惜和嬴氏王族,以及華陽太后翻臉,力排眾議得來的。

他現在還記得那日朝堂上華陽太后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商賈卑賤者,能居於秦堂之上已是你之萬幸,安敢竊居相邦大位。”

渭陽君嬴傒,也就是秦莊襄王嬴子楚的大哥則是搬出商君之法,言說:“商人不事農桑不上戰場,卻能享絲綢製衣,吃鹿肉美酒。國家若落在呂不韋手中,秦國百姓將會舍民投商,大秦將亡。”

雖然那些世家早早就被他以利拉攏在身邊,沒有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言說他的不是。

但秦國的嬴氏一族,楚系兩大派系都不允。從政治,勢力各方面考慮,秦莊襄王都該讓一步。

呂不韋內心都已經放棄了相邦位子,只想著能得個九卿,也不枉費其對秦莊襄王的一路追隨。

然而當適時,一直大大咧咧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沒有一點王的架子喜歡和臣子打成一片以兄弟相稱的秦莊襄王勃然大怒。

從王位上一躍而起跳到身前放著的繡有玄鳥的沉香木案上,抽出腰間秦王劍扔掉秦王劍鞘,劍指言說呂不韋不行的楚系和王族。

言說“寡人為王,爾等非王。聽之可也,不聽可斬!”

一直好脾氣的秦莊襄王做出此等舉動,眾人一時間不是害怕恐懼,而是有些措手不及。

沒人認為秦莊襄王利劍真能斬下,哪怕那張王臉上滿是殺意。

華陽太后有一親信名為羋舉,反應敏捷做事周密,甚得華陽太后心意。在秦孝文王時便是九卿之位,是相邦一職強有力競爭者。

在所有人都還有些懵的狀態時先反應過來,踏前一步。

嘴剛張開,說出“臣反對”三個字。

嬴子楚自木案上縱身躍下,手持秦王劍正紮在羋舉胸腹。

羋舉不可置信地對視嬴子楚那雙狠辣眸子,在場眾人驚呆。

這還不算完。

嬴子楚一邊不斷反問著“你反對?”,一邊抽劍,刺劍,抽劍,刺劍。

如此往復十數次直到羋舉倒地不起,鮮血呲了附近秦臣一身,染上鮮血最多的就是嬴子楚自身。

嬴子楚沐浴著羋舉鮮血,撩起身上穿的昂貴冕服擦拭著秦王劍上鮮血,然後用那沾滿鮮血的冕服再在臉上呼嚕了一把。

哈哈大笑著說“寡人急躁了些,急躁了些,爾等還有人反對乎?”

華陽太后鐵青著臉不說話,渭陽君嬴傒像是第一次認識嬴子楚似的看著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

呂不韋都是一臉懵逼,還沒搞清楚狀況,肩膀上先多了幾個血手印。

嬴子楚大大咧咧地拍著呂不韋肩膀,大笑著道“不韋啊,你以後就是相邦了,要更加勤勉才行啊。”

看到呂不韋身上所穿衣衫被自己手上血汙玷染,嬴子楚兩隻手都在呂不韋身上蹭來蹭去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寡人過幾日賠給你一件。”

呂不韋當日得相邦之位,次日開府處理一應政務,三日秦莊襄王賜一件玄色大氅至相邦府,大氅上單一個金邊黑底的大大商字。

你們說商人輕賤,寡人偏要贈一件商衣!

“蟜兒,我能為相邦?”

呂不韋神色一分激動,九分是你逗我玩罷你開玩笑罷你是戲言罷。

他當初不管怎麼說都是行了謀反的舉動,就算沒有殺死始皇帝的意願那也是以下犯上。

他知道始皇帝有多恨他。

要是把始皇帝最想殺的人列個清單,他呂不韋不說第一那也是前三之選。他躲始皇帝都來不及,苟住一條性命已是萬幸,哪裡還能奢求更多。

持著手中釣竿輕甩釣線,銀針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弧落入水中,像是一把利劍。

嬴成蟜輕壓手腕,輕輕向上一提,甩回來的釣線尖端不是那根閃爍寒光的銀針,而是一尾不斷掙扎來回不楞的肥鯉魚。

嬴成蟜把被銀針穿體而過的肥鯉魚取下放在呂不韋身前。

“魚有了,不用再釣了。”

那肥鯉被喂得豐滿肥胖,一身很是有力,尾巴來回拍打水珠四濺,不少都落在了呂不韋身上所穿的大氅上。

呂不韋懵然,忽然覺得這水和當年先王拍在他身上的血汙很像。

“呂叔你得帶個面具,還得改個名字,怎麼說也要給皇兄個面子啊。”

嬴成蟜從懷裡掏出表面做工粗豪,細微處精細有加的相邦印遞到呂不韋手中。

笑著道:“委屈一下。”

呂不韋捧著異常熟悉的相邦印,低頭摸著上面的紋絡,怎麼摸也摸不夠。

等他回過幾分神,抬頭想要和嬴成蟜說些什麼時,剛說了“蟜兒”兩個字就住了口。

其眼前除了有一尾蹦蹦躂躂仍然垂死掙扎的肥鯉魚外,空無一活物,嬴成蟜不知何時離去了。

呂不韋穿著秦莊襄王賜給他的商衣,將失而復得的相邦印揣入懷中,看著面前看了數年之久的湖面,眼有淚淌。

昔年姜太公釣魚,釣來了周文王。

他呂不韋仿先祖姜太公之舉,直鉤釣魚,嘴上說是做嬴成蟜身後隱臣,心中確實也是如此想的。

但還有一絲不甘摻雜其內,卻也是真的——壯志未酬。

“先王,你我願景,有望了。”

呂不韋緊了緊身上玄色大氅,擦去老眼上的溼潤。

“也不知道蟜兒怎麼說服的陛下,要先把韓地之事料理完。”

呂不韋自去尋了一張面具戴在臉上,等不及明日,懷中揣著相邦印坐著馬車就到了相邦府。

闊別數年,呂不韋在相邦府門前卻沒有逗留之意,給相邦府府兵出示了一下相邦印就快不入內。

韓地慘事是他一手為之。

雖然是為了讓始皇帝知道民心民意的可貴,為了能夠解放韓地民眾的思想,而不得不為之。

但呂不韋的心,深有愧疚。

他帶兵滅了周朝,在戰場上指揮秦軍殺人他沒有愧疚,因為那是戰場上,死的是敵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韓地那些死去的人是民,對他呂不韋沒有利益關係,卻全部都因為他呂不韋而死。

他想要以最快時間給韓地派發縣令,縣丞,縣尉,郡守,郡丞,郡尉,讓韓地以最快速度從悲度蜡祭的情緒中解放出來。

這些並不能讓呂不韋心中愧疚消去,因為人死不能復生,只能讓呂不韋心中愧疚減弱一些。

呂不韋此行脫掉了秦莊襄王贈送的大氅,是穿著印有長安君府印記的衣衫來到相邦府。

一路上雖然有好些異樣的眼光投來,但行進過程卻是暢通無阻。

相邦府不是軍隊,只認虎符不認人。

按理說相邦印只有相邦持有才有效,其他人持有若是不正常手段拿到那就是梟首大罪。

若是正常手段拿到比如相邦贈予,那就兩個人一起嘎——太不把始皇帝放在眼裡了罷?

但嬴成蟜是個例外。

國尉府那邊早就有過先例了,王齮老爺子握著國尉大印每日過去點卯,儼然就是秦國新國尉。

這麼大的事早就有人報到了始皇帝面前,但始皇帝壓根就不管。

上奏的奏章猶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所有人就都明白始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所以呂不韋拿著相邦印來到相邦府,雖然很是不妥,但無人言說,就只是在心中感嘆一句陛下待長安君甚厚。

呂不韋來到相邦府後堂,這裡只有左丞相李斯,右丞相王綰兩人。

“你是何人?”李斯看到了呂不韋手中的相邦印,卻還是沉聲問道,語氣不善。

王齮能夠在國尉府站住腳,那是王齮本身就是傳奇,是宿將,名望極高,能鎮得住場。

要是王齮帶個面具進去,國尉府的人也不知道王齮是誰,沒人會賣那塊國尉大印面子,不會有人屌王齮。

呂不韋此刻就是這樣。

他帶個面具不露正臉,靠手上的相邦印就想在李斯,王綰這裡奪權那是痴心妄想。

李斯清晰地表達了不善,王綰則是老神在在都懶得抬頭看呂不韋一眼。

蟜兒既然說我能來此,想必我的身份陛下應已知曉。

呂不韋稍微思考了一下,便回身關上房門。

李斯,王綰兩人沒有言語,任憑呂不韋做事。

呂不韋關好門,將相邦印揣入懷中,走到李斯面前。

輕笑著道:“廷尉府一事,做的不錯。”

呂不韋以讚賞性的口吻言說,讓李斯眼中有怒火積聚。

其如此作為,有一部分心思就是想持有嬴成蟜手中的相邦印,真正成為那個一人之下,而不是現在還被王綰壓半頭。

現在事做完了,相邦印沒到手,被一個蒙著面不敢露真面目的人拿到他面前炫耀,還讚賞他做的不錯。

李斯知道蒙面人定然是長安君府的人,是嬴成蟜的人。

然李斯不是見人就做小,見人就低頭。

立身,李斯一張臉刻板著,語氣生硬。

“非相邦而持相邦印,按秦律,處以梟首。”

王綰看似不理會,心神卻一直都在這邊。

李斯抓甘羅入咸陽獄,現在這件事吵的沸反盈天,所有人都有種自身難保的感覺。

始皇帝身前彈劾嬴成蟜的奏章如冬日雪花般一片又一片沒有停歇,對李斯的彈劾比嬴成蟜要少一些,但少的也有限,就是中雪和大雪的區別。

這個時間點,長安君府出人持相邦印入住相邦府,難說不是嬴成蟜的反擊。

奏章上報到始皇帝面前時,由相邦府整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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