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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萬曆四十五年的冬至,莽莽東北雪原上,一個叫赫圖阿拉城的地方,女真人對這個被漢人稱作“冬至大如年”的節氣,還沒有發展出重視它的習慣。
不過,今天,仍有許多旗人,像過節似地,湧到汗王宮前,去觀看一個儀式。
不是祭祀儀式,而是殺人儀式。
汗王宮的主人,五十八歲的建州酋長努爾哈赤,坐在被他命名為“汗宮大衙門”的殿堂裡,冷漠的目光穿過並不寬敞的廳門,落在遠處雪地上的人群中。
他端坐的這間殿宇,以磚木結構搭建而成,兩層的屋頂,卻依著帳篷的模樣,做成八角型。
若叫西邊那個不可一世的龐大帝國裡不可一世的文臣武將看到,定要嘲笑,這種更像歇腳涼亭的建築,不僅和它的名字“汗宮大衙門”一樣,不倫不類,而且,寒磣至極。
同樣寒磣的,還有這個“八角亭子”東邊的一小排瓦房。格局和佔地,也就和大明京師的普通車馬店差不多,卻是努爾哈赤這個“汗王”從起居就寢到會客祭祀的全部空間。
然而,當年去過京師納貢、見識過輝煌的紫禁城的努爾哈赤,眼下卻很滿意自己的這個小小汗王宮,一點不覺得自卑。
在他的理解中,漢人歷史中“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而興,以及劉邦從一個泗水亭長而得天下,都預示著,自己也將從東北一隅的赫圖阿拉小城,一步步向西、向南,實現宏圖偉略。
不過,“車馬店”風格的寢宮確實侷促了些,以至於只有努爾哈赤的大妃,才能和丈夫擠一擠,睡在裡頭的炕上。
大汗的其他女人,那些因建州與其他女真、蒙古部落聯姻而來到赫圖阿拉的女人,都睡在周邊更為簡陋的炕屋裡。
現在,這些女人,終於被暫時從囚籠中放出,來到汗王宮和汗王井之間的雪地上,融入圍觀殺戮的人群中。
將要引頸就戮的,也是一個女人。
薩滿巫師的身份,曾經令這個女人,在部落建造的叫作“堂子”的屋宇中,像努爾哈赤接受八旗軍兵臣服一樣,接受信眾們的膜拜。
堂子和薩滿,是女真人的精神支柱。每個部落,堂子和薩滿不同,供奉的神像、頌揚的神辭也千奇百怪。
但到了努爾哈赤這樣的征服者手中,堂子與薩滿,都有著同樣的歸宿:毀滅。
作為建州女真的頭狼,努爾哈赤在征伐海西女真各部時,每到一地,都會焚燒當地的堂子、殺掉作為精神領袖的薩滿巫師。
而此刻跪在雪地裡這個烏拉部的薩滿女巫師,之所以沒有死在三年前,乃是因為年輕的她被努爾哈赤的第五子莽古爾泰看中。莽古爾泰當時沒捨得殺她,而是藏匿在自己身邊。
奈何弟弟皇太極探知了此事,稟報父親努爾哈赤。
殘酷而充滿迷信的頭狼,可以留下那些降將的性命,卻絕不會對薩滿巫師網開一面。
滅族的終極手腕,就是滅掉他們的信仰。正如多年後,努爾哈赤的子孫對西邊帝國那個民族實施的手腕一樣。
一個身著鑌鐵打製的凱甲的巴牙喇勇士,像一隻披了銀麟的熊,走到女巫面前。
對付已被捆綁嚴實的囚徒,本不需要這身上陣衝殺的行頭,但強者,為了加持自己的不可一世,往往需要在行刑時,輔之以莊嚴又滑稽的儀式感。
“呀……”
“哎……”
“唷唷唷……”
人群或驚叫或喝彩的呼聲,隨著美麗頭顱與孱弱身體的分離,隨著冒著熱氣的鮮血噴向潔白的雪地,而毫無懸念地爆發出來。
巴牙喇勇士俯身,提起人頭,大搖大擺地走回不遠處的汗宮大衙門。
坐在貝勒議事席上的莽古爾泰,盯著一串串血珠,落在雪地上,綿綿延延,由遠及近,直到巴牙喇進了殿內,血珠在他腳邊彙整合一灘。
努爾哈赤看看莽古爾泰,又看看坐在他對面、同樣沒什麼表情的皇太極,開口對幾大貝勒和議事大臣道:“這應該是烏拉部最後一個薩滿了。”
又盯著兒子莽古爾泰道:“五貝勒,你私藏烏拉部薩滿,還與她有了子嗣,所幸被本汗及時發現,母子皆除。本汗罰去你一個牛錄,分給其他各旗。”
“牛錄”,本是女真人早期為了成群狩獵而形成的集體,努爾哈赤對八旗軍制改革後,將每個“牛錄”的人數固定為三百人,只有汗王能決定牛錄的分配與交易。
莽古爾泰起身,跪在自己女人的頭顱邊,並不在意棉甲的裙裾已經沾上血跡。
他抬臂行禮,端嚴道:“謹遵大汗責罰。”
努爾哈赤揮手,示意兒子坐回席位,又讓行刑的巴牙喇拎著人頭退下。
皇太極微側身子,朝向父親,恭敬道:“大汗,海西女真,扈倫四部,現下只剩了葉赫一族,不必多久,所有的女真人,都只能拜我們愛新覺羅的堂子。”
莽古爾泰“哧”了一聲,揶揄道:“八貝勒平時打獵的時候,最愛衝著虎熊而去,怎麼一到了攻城略地之時,眼珠子就只盯著薩滿和堂子。”
皇太極澹然處之地抿抿嘴,洪亮的聲音並無爭執的意味:“五貝勒說得是,攻城略地不但要看得遠,還要對先後次序作個取捨。咱們今日,就是來聽大汗定度,開春後的大計。”
努爾哈赤捻著手中的佛珠。
自從在自己的王城修建“七大廟”、將儒釋道乃至喇嘛教一同包容在女真族群中後,努爾哈赤在公開議政的場合,經常盤摸佛珠串子,同時在言談中刻意表露尊崇孔聖人和關二爺的習慣。
他盤了會兒佛珠,睜開眼睛道:“孔聖人也不覺得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他說,再,斯可也。本汗昨夜想了兩回,就決定了,在葉赫與撫順之間,咱們先打撫順。”
……
五百里外,大明,遼陽城。
“張侍郎,鄭姑娘,吳公子,冬至大如年,咱今日,算是提前吃年飯了。毛某,先乾了這一杯。”
炭爐上架著的大鐵鍋前,毛文龍親自執勺,將鍋裡的豆醬燉鵝肉翻動幾遍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坐在上首的兵部侍郎張銓,一臉謙和之色,也喝完杯中酒後,向著坐在下首的鄭海珠道:“此酒甚烈,鄭姑娘隨意就好。”
鄭海珠抬身福禮。
她面色微紅,並非因為炭火暖鍋的烘烤,或者烈酒的作用,而是因為興奮。
她沒想到,自己來到遼東一個月後,竟在毛文龍這裡,遇到了兵部侍郎張銓。
這位剛剛成為秦良玉親家、馬祥麟岳父的大明帶兵文官,在鄭海珠看來,是遼東地界除了毛文龍以外,第二位值得信任的知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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