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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七佛大戰杜壆,戰得難分高下,為替他明教眾兄弟立威,使出秘法一舉取勝,博得滿堂震驚。

韓世忠一旁觀戰,也自驚得呆了。

他自藝成以來,無論是早年對抗西夏,還是後來隨老曹南征北戰,不曾折半點威風。

曹操手下那些狠人,欒廷玉、盧俊義、孫安等等,都同他交過手,除了步戰難敵“金劍先生”,又何嘗弱似哪個?

在他自來認知中,武藝若練到了頂,比得便是身體的天賦,天賦若差不多,那拼的便是生死一線之際那點靈機。

他自忖經戰最多,昔年同西夏人往復廝殺,生死間打了不知多少轉,因此若真個做捨命之搏,任他玉麒麟、活典韋、神槍大刀,心中都無稍懼。

然而此刻見識了方七佛敗杜壆一幕,韓世忠不由麻了半邊——以方七佛武藝,絕難速敗,若是相持久了,氣力消減之時,這般陡然爆發,任誰也難抵擋。

他本是老丘八的習性,一向大大咧咧萬事不在意,此刻卻難得嚴肅起來,下意思便要細想,若是自己對上方七佛,卻該如何應付。

念頭方動,餘光忽掃到一道高挑倩影,垂著臻首,有些落寞地往後山去。

梁紅玉!

韓五眉毛一挑,心頭瞬間火熱,哪還顧什麼方七佛、方八佛?舉步就跟了上去。

這時大夥兒都看方七佛,也沒人注意到他。

當下一溜小碎步躡了上去,情切之下,輕身功夫無師自通,端的是不輸鼓上蚤,渾似鶴沖天,輕飄飄落地無聲,抬腳間片塵不起!

聚義廳建在峰頂,坐北朝南,若是繞到廳後,不遠便是梁山大庫所在,再向前沿石徑往下,便是北山關隘。

雖然連日宴飲,四面關隘依舊有頭領輪流守把,今日守把北山關的正是“鐵柵欄”馮玘。

此人原是田虎麾下團練使,隨喬道清在沁水攔截老曹失利,吃童威、童猛、胡俊、胡顯四個合力擒了,就此歸降,獻情報有功,回得梁山坐把交椅,也是二十五員驍將之一。

馮玘坐在關上正啃豬腿,忽見一個妙齡女子走了下來,定睛一看,認得是老曹南征帶回來的,連忙放下豬腿,就衣服上擦乾了油漬,起身道:“梁姑娘,不在山上熱鬧,獨自下來何干?”

梁紅玉面上淡淡清愁,輕聲道:“上面大夥兒吵嚷的心慌,欲去水邊坐一坐,煩請馮兄開了關門。”

馮玘見梁紅玉記得他,嘎嘎大笑:“妹子稍等,這便開門!”揮手催促小嘍囉去開關門,口中獻殷勤道:“妹子去水邊,可要垂釣?為兄這裡有上好紫竹做的好輪杆,換了旁人,絕不肯借他,妹子若要使,為兄這便去拿。”

梁紅玉擠出一絲笑道:“多謝馮兄美意,我只坐一坐便好。”

這時關門開啟,梁紅玉略施一禮,快步走了下去。

馮玘兩眼直勾勾看著,待梁紅玉走遠,口中嘖嘖稱讚。

身旁有親近的小嘍囉,取笑道:“哥哥,這個女子又高又壯,有甚好看?這般看在眼裡拔不出。”

馮玘把嘴一撇:“你懂什麼!這個紅玉妹子,腿長臀翹,腰細胸高,豈不比那些矮挫細瘦的女人好了百倍?何況她的面孔,著實好看,老子看在眼裡,只覺豬腿都不香了,卻不是那些酸丁說得什麼,秀色可餐?”

話音未落,便聽耳邊有人道:“哼,馮老弟這雙招子,倒是毒辣的很,我妹子一點好處,全被你瞧在了眼中。”

馮玘驚得往旁一跳,扭頭看去,卻是韓世忠,上一眼下一眼掃著自己,眼神似乎有些不懷好意。

原來這北山關,乃是建在山道上,這段山道斜度頗大,若從外面看,關牆足有兩丈多高,從裡面看,牆高卻不過丈餘,韓世忠乃是最擅先登的,這點高度,若無人阻擋,走路一般便上來了。

馮玘見他神情不善,心中頓時一突,他曉得這廝武藝奢遮,性子又是個橫蠻的,本有幾分懼他,此刻更是暗暗叫苦:這潑韓五不在山上喝酒,跑到我這裡作甚?啊呀!是了,他定是看上了那紅玉妹子,聽我誇讚,因此大吃飛醋!

聞著韓世忠身上酒氣,馮玘越發驚懼:不好了,這廝喝的似乎不少,若是借酒興打我一頓,只說喠的醉了,難道能讓我打還他?罷了,大難臨頭鳥各飛,事已至此,我只好舍了紅玉妹子也。

看官聽說,男人稟性中,頗有幾樁不盡高明的,便如這種莫名其妙的佔有慾,即是其一:他見了美女,自然心曠神怡,隨後見這美女竟然有主,分明與他無絲毫關係的,卻也要在心中生出許多不快來。

若是那主長得醜,便猜測對方必是有錢闊佬,若那主長得俊俏,便猜測對方必是個騙財色的渣男,總之這個美女若不愛“我”,同別人則必不是真愛也。

看官不免又問,此事你如何說得恁般肯定?莫不是伱……對了!在下也同諸君一般,少年時常常被同性們認作渣男的,因此得知。近來年華漸老,英俊漸少,被認作闊佬之期,或不遠也。

閒話休提,且說馮玘情急之下,生出妙計,堆出笑臉來道:“韓五哥哥說的不錯,在下這雙招子,的確毒辣,我不僅看得出紅玉姑娘人美,還看的出她一顆芳心,怕是都在哥哥身上。”

韓五這些天被段三娘壓榨的辛苦,虛火旺盛,今天鬼使神差尾行梁紅玉,卻也不知追上去後,該說些個什麼,愈發焦躁,聽得馮玘說自己意中人臀翹胸高,忍不住便要拿他撒火,正在醞釀藉口,忽然聽得這一句,心情立刻轉晴:“咦?此話卻是從何說起?”

馮玘見他忍不住的笑意,心中不由冷笑:搗子,中我計也!臉上卻是一本正經:“這有什麼難猜?自古一句話,美女愛英雄,武大哥這趟歸來,隊伍中三個美女,皆是絕色,方家兩位,一個跟了武大哥,一個跟了盧姑父,剩下這個跟誰?”

韓五哈哈大笑,卻又板起臉,裝模做樣道:“你這話卻又放屁,武二郎,‘賽張飛’,還有你們卞大哥,哪個不是頂天立地奇男子?”

馮玘微笑道:“恕小弟直言,這些哥哥固然奢遮,但若是心中裝著他們,紅玉姑娘又何來這一身惆悵?顯然是愛而不得,方至如此。韓五哥,嘿嘿,前些日子魯師兄他們去做援兵,我那嫂嫂一意要同去,只怕便是為了這紅玉姑娘吧?說起來,韓五哥哥似也偏愛那等壯健些的女子……”

韓五見他三言兩語說破,倒覺得這兄弟竟是自家知己,也懶得遮掩,臉色一垮,嘆道:“馮兄弟,哥哥不瞞你,紅玉姑娘的確對你哥哥我情根深種,只是我家三娘,卻是個不能容人的,我只怕紅玉她覺得難堪,一賭氣嫁了別人,豈不叫我抱憾終身?”

馮玘聽了眼珠一轉,心中飛快算計:韓五此人,乃是武大哥心腹愛將,我若同他交好,豈不是也入了大哥法眼?若肯重用,何愁將來不能出頭?

當下露出毅然之色:“韓五哥哥肯將心腹之言相告,可見拿小弟當作實在兄弟!如今哥哥苦惱,小弟豈能坐視?肚中有個妙計,且說與哥哥,管叫哥哥一償所願!”

韓五聽了大喜:“啊呀,兄弟,一向小看了你,不料你竟還是個智將?快快把妙計說來——你放心!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卻洞庭湖!”

馮玘聽了一樂,當即說出自家的計謀:“哥哥,這條計策,只八個字:生米煮成熟飯,然後母憑子貴!”

韓五聽罷,忙把手指頭數了一遭,疑惑道:“生米煮熟飯,然後母憑子貴,這是八個字麼?”

馮玘一愣,連忙也數一遭,點頭道:“豈不正是八個字?”

韓五釋然:“哦!我還道是我數錯了……生米煮成熟飯……”念著念著,臉上浮現出壞笑:“兄弟,好計策也!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

馮玘樂道:“哥哥高見!若把生米煮了熟飯,自然不擔心那妹子去嫁別人,日後肚子大了,嫂嫂再蠻橫,不給女人進門,還能不給哥哥的骨肉進門?”

看官聽說,馮玘這條計策,有些下作,若是講給林沖聽,一頓拳頭怕是難逃。

若是將給武松、魯智深,怕不直接打死了賬。然而韓五此人,丘八習性入骨,雖也豪邁仗義,但在持身小節上,遜那幾位好漢多矣。

當下嘿嘿壞笑幾聲,決定採用了此計,便問馮玘道:“你那紫竹釣竿何在?把來與我!近來紅玉見我便跑,先找些事務,讓她放鬆放鬆,方好行事。”

馮玘忙不迭去去了釣竿奉上,韓五拿到手一看,果然是條好竿,通體紫黑,節少竿直,大約是把玩久了,玉一般潤澤,還安了纏魚線的吊輪,正合沈括《洞天遊錄》所載:“釣用輪竿,竿用紫竹,輪不欲大,竿不宜長。”

韓五喝彩一回,輕輕扛在肩頭,賣弄道:“兄弟,你看我像個釣魚佬麼?”

馮玘恭維道:“世間釣魚佬,所釣不過鱅鰱鯽鯉,哥哥去釣魚,卻要釣得美人歸!”

韓五大笑,帶著魚竿魚餌下關,往水邊尋紅玉去了。

有詩為證——

五月晴雲向水濱,一杆閒釣人間春。

青青山色青青柳,淡淡煙波淡淡塵。

風月英雄風月事,江湖兒女江湖身。

從來禮法多虛妄,唯念情之一字真。

馮玘在關城上望著韓五連蹦帶跳去遠,自家也不由歡喜,便同小嘍囉們賣弄道:“可見世上最難之事,便是自知之明,你似哥哥我,本來只道自己是個勇將,今日才知竟是一員智將!下回武大哥召集吳學究等人議事,無論如何我也當參與一番……”

小嘍囉們都順著他說話,說沒幾句,忽然聽得一聲高叫:“今日把關的是哪位兄弟?出來說話,可看見我家韓五了麼?”

關上眾人,齊唰唰打個冷戰,小嘍囉們都遠遠避開了馮玘,看他眼神,便似看死人一般。

馮玘暗惱,低聲道:“你們怕個屁,我只道不知,難道她拷打我?”

當下開關門,親自下去,笑吟吟道:“嫂嫂,如何不在廳中喝酒,來我關上?”

段三娘因不見了韓五、梁紅玉,滿心焦灼,又不好對人言,自家找了一大圈找來了這個方向,早已一肚子惱火:“休要羅唣,只問可曾看見韓五——武大哥找他,正有要緊事!”

這個婆娘,卻也是情急智生,話一出口,生怕馮玘畏懼韓五,瞞了不說,卻把老曹大旗抬出。

馮玘果然始料未及,想好的推辭頓時說不出口,吶吶道:“武大哥找他麼?啊呀,這個,那個……”

段三娘眼神一眯:“那狗賊同梁紅玉一道下的山,是也不是?”

說話之間,手中不知何時,已多出一條狼牙短棒!

馮玘更慌:“紅玉姑娘麼,這個,哎呀,那個……”

段三娘大怒道:“好個馮玘,你敢夥同韓五騙我?”

馮玘大驚,下意識叫道:“是韓五讓我替他出計,不干我事……”

一言既出,臉色更白,扭頭就要跑,“哎呀”一聲,被段三娘扯住髮髻,小雞般拽回,屈起大肘只一下,打得昏迷當場,關上關下小嘍囉見頭領火併,哪個敢做一聲?

段三娘恨他替韓五設計自己,故此出手,卻也怕觸犯山寨規矩,因此只用了三成氣力,打得還是額頭,卻不料對方竟然昏了過去,吃驚道:“罷了,這般不禁打,如何有臉叫‘鐵柵欄’?”

輕輕放他在地上,自己飛奔下關去捉韓五了。

馮玘微微睜眼,見對方走了,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指天大罵:“孃的,是誰掃的地?弄的這麼滑!哼,若不是我的刀和盾不在手邊,定要這潑婦曉得厲害!”

說罷又後怕:“段三娘這殺氣騰騰的模樣,可別折了韓五……不對,韓五若打熬不住,說出我叫他生米煮熟飯,連我怕也難活……罷了,你等守住關卡,我去請武植、晁蓋兩位哥哥來。”

且不說他去搬救兵,單說韓五下山來,順著水濱找去,卻在北山旱寨不遠處,望見梁紅玉坐塊大石頭,一手托腮,望著湖面發呆。

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掰著座下大石,掰下一塊,便往水裡丟去,不多時,掰的好好一塊大石狗啃一般。

韓五暗讚道:好氣力!也不同她說話,隔著一兩丈遠,找個地方坐下,慢條斯理就開始整理吊線吊鉤。

梁紅玉瞥他一眼,起身要走,韓五嘆氣道:“且慢!”

他一邊說話,一邊整線,只是那線亂麻也似,一時半會,如何理得清晰?

梁紅玉等了一會,不見動靜,扭頭又要走。韓五把釣竿一丟,跳起身道:“紅玉!我要同你生個孩子!”說著就要伸手去拉。

梁紅玉身子一顫,眼淚撲簌簌掉落下來:“你這登徒子!當我是什麼人,這等話也說出口來。你自家有個厲害老婆,何必又來招我。”

韓五聽了馮玘,本道拉她去個無人處,先把生米造了熟飯,日後瓜熟蒂落,姻緣自成——他本不是個憐香惜玉性子,為何一直偏愛健壯婆娘?便是禁得起撻伐之故。

然而此刻見她哭得梨花帶雨,那顆素來殺伐狠厲的心,忽然便軟和起來,一抽一搐的微疼,哪裡還下的去手?

忙忙退開幾步,痴痴望著梁紅玉發了會呆,忽然開口,唱出一首曲兒來——

“人有幾何般?

富貴榮華總是閒。

自古英雄都如夢,為官。

寶玉妻男宿業纏。

年邁衰殘。

鬢髮蒼浪骨髓乾。

不道山林有好處,貪歡。

只恐痴迷誤了賢。”

他唱功不佳,但是此刻山高水闊之間,放開嗓子大唱,自有一股放達豁然之氣。

梁紅玉聽得忘了哭,呆呆聽完了,忍不住道:“這是《南鄉子》,似乎有幾處出了律,作者功力不大高明,不過意思倒是好的,英雄如夢,宿業糾纏,耽擱在紅塵裡,老來才知懊悔。”

韓五難得的紅了臉,囁嚅兩句:“是、是我自己胡亂做的,自然不大高明……”

“你?”梁紅玉失聲驚呼,上下打量面前男子,見他顏色憔悴,倒真有些“鬢髮蒼浪骨髓乾”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笑,隨即收起笑容,搖頭道:“這詞雖不甚佳,若要說是你作的,我卻不信,你縱使寫詩詞,大概也是青州詩仙、青州詩聖的水平才對。”

“你如何看我不起?”韓世忠頓時急了:“二月,過江往潤州的船上,不是你同我說,若想封侯拜將,該要識些文字,才好看兵書戰策?我聽了你的話,有空隙便偷偷讀書,不認得的字便同吳學究請教,讀了兩三個月書,做首詞兒何難?”

梁紅玉聽的愣住了,韓五這番話情真意切,當是不假,可是從“粗識幾個大字”,倒“做首詞兒”,真的兩三個月就夠了麼?這漢子……是個大才呀!

再一細想,他……是因為自己一番話,便真個下功夫去識字讀書,而且還隱瞞著不和自己說,這是為了……要給我個驚喜麼?

紅玉心口,通通亂跳。

這時忽聽老曹高喝道:“三娘妹子,千萬莫要激動,凡事只看為兄面上,有什麼話大家好說!”

梁紅玉、韓五齊齊扭頭,卻見不遠處,蘆葦邊,段三娘提著狼牙短棒,板著大臉,冰山雪嶺一般看向二人。

這正是:從來烈女怕郎纏,何況郎君氣肅然,不過南鄉一闕曲,兩三個月信非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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