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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青青草一層,樹下喳喳燕啼聲。燦爛的陽光穿破雲層,照在樹上,樹葉間篩下了無數碎金色的光斑,落在低矮處的花叢裡,好不豔麗。

春光無限,她卻只能困在學堂裡,聽著先生枯燥的講課聲。關杉看著窗外的景色,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課本上都說“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她這隻早鶯飛不出暗無天日的籠子,只能看著夥伴們在樹枝上嬉笑歌唱,滿心羨慕。

正發著呆,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聲音,是講臺上的藍衣先生在叫她。

“太子殿下,請回答這個問題。”

關杉被他的目光盯著,只覺得如芒在背。她尷尬地站起來,因著並不知道問題是什麼,只得討好地看著先生,露出一個懇求的笑。

藍衣的先生並不買賬。他走下講臺,翻看關杉的課本。

只見課本上,他剛剛提到的知識點一個都沒記下來。圍繞著書上工工整整的印刷文字的,是幾幅潦草的毛筆畫,其中一副畫上牽出一個箭頭來,正指著著四個字“肖闌是豬。”

她畫的居然是隻豬。肖闌死盯著課本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形來。

肖闌將她的課本捲起,砸在關杉桌面上,臉色不虞。關杉見狀,立刻低頭求饒。

“對不起肖闌我真不是故意的,這段我怎麼也看不懂,我下次不會再犯了。”

肖闌皺著眉頭,似乎想說出什麼重話,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嚥下去了。

“關杉,”他說,“這段歷史,我已經是第三次給你補習了。”

關杉沮喪道:“我知道,我,我不是故意不學習,但是外面天氣真的太好了……”

肖闌嘆了口氣,轉過身:“關杉,你好自為之吧。再這樣下去,你該怎麼做一個皇帝?”

誰想做這勞什子的皇帝!

關杉在夢中喊出這句話,猛然驚醒。她向四周看了看,只見一個女子正倚在她身後的隔板上,一頭白髮盤在頭頂,霧氣中,影影綽綽仿若仙人。

她想起來了。

她好不容易從肖闌手底下逃跑,混進運泔水的船上出城,卻被船伕發現,險些遇害。她幾乎用盡了手中的符紙,才勉強逃出船伕的毒手。等她溼漉漉地爬上岸,已經到了秦州安埠。

後來,她餓得到夜市上偷餅,卻被徐竹琛逮了個現行。徐竹琛要她道歉後,沒有責罰她,卻帶著她到澡堂泡澡。

她騙了徐竹琛,心裡並沒有特別多罪惡感。可徐竹琛對她的態度,卻實實在在讓她羞愧了。

眉川徐竹琛,關杉想,真是不愧其名。

解籜新篁幼,亦有歲寒姿。筠心似君子,澹如自相持。徐竹琛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心。

關杉往徐竹琛的方向挪了幾步。池底嵌著瑪瑙石,水滑滑的,走了幾步,她就懶得再動了。

她倆所在的浴池近一丈寬、兩丈長,足夠容納十人,徐竹琛倚在浴池中間的隔板上,身體十分放鬆,不見一點習武之人常見的戾氣。

戌時正是澡堂最熱火的時間,其他間浴池皆不夠容納兩人,徐竹琛無奈只得選了這間。饒是付了一大筆錢,關杉進池子之前,還是被澡堂掌櫃捏著鼻子趕去後院,先衝了個澡。

趁此機會,她狠狠吃完了一塊蔥花雞蛋餅,還故意把不愛吃的蔥花扣下來,丟進後院的水井裡。

做完這些,她心情大好地進了浴室。

方一踏進去,就看到煙霧迷濛、水汽氤氳。碩大的浴池中央立了一塊竹隔板,兩邊的人只能影影綽看到一點背影。徐竹琛在隔板一邊,關杉就自覺地去了另一邊。

浴池地面上放著玫瑰花瓣、浴鹽、各色小吃和浴巾。按照規格,本來還應該有兩三個搓澡的,但關杉怕洩露身份,徐竹琛也覺得麻煩,便取消了這項服務。

她把身子藏進池水裡,留出一雙眼睛,偷偷覷著徐竹琛。

徐竹琛的長髮白如霜雪,身上的肌肉隨處可見。穿著衣服看不出來,但泡在浴池裡,舉手投足就看得明顯。她手長腿長,一身的武藝,就連手掌上也滿是練武的繭子。

如若我也會武功就好了。關杉想。

她慢慢蹭到岸上,從包袱裡拿出一塊餅,小心地用手託著,不讓餅渣掉進池水裡。

“竹琛姐,”她咬了一口餅,聲音含混不清,“你能教我學武嗎?”

徐竹琛在水裡慢慢轉過頭來,聲音也水汽繚繞:“為什麼想學武?”

關杉不假思索地開口:“學武多帥氣啊,學了武就沒人敢欺負我了。”她一出口就意識到不妥,連忙找補道:“詩佛不是有句詩嗎,‘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能當百萬師’。那麼恬淡的人都能做出這樣的詩,想必習武之人向來是備受尊崇的。”

徐竹琛笑笑,道:“肖校,”——關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回過神來趕緊應下——“習武絕非一蹴而就,就算極有天賦,打基礎至少也要五六年。你想習武,我能夠帶你入門,但能否堅持下去,靠的是你的毅力。”

眼前的徐竹琛還是仙子般的樣貌,在關杉眼裡卻變成了肖闌的模樣。

她最煩別人說教,雖說徐竹琛對她有恩,她仍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而後裝作若無其事地揉揉眼睛,道:“剛剛眼睛進水了。”

徐竹琛沒在意,也坐到池邊。她看了眼並沒有專心吃餅的關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她看關杉,如同看一隻淘氣的小貓。先前關杉渾身髒兮兮的,整個人像脆弱又兇猛的流浪貓。此刻洗得乾乾淨淨,圍著浴巾坐在池邊上,溼漉漉的頭髮乖順地披在背上,就像一隻圓乎乎香噴噴,剛剛洗完澡的獅子貓。

徐竹琛有一隻漂亮的鴛鴦眼獅子貓,祖籍元州,最愛與人逗樂。她不在家時,獅子貓就由她的弟弟照管。但她每次回家,貓兒都會熱切地撲上來。

她此時才發現,關杉的長相乖巧清麗,螓首蛾眉,真的像只小貓。關杉天生一雙好看的杏仁眼。那雙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乖順,眸子裡卻時常藏著狡黠的光。徐竹琛實在喜歡她的性格,便看著關杉,語重心長道:

“肖校,我並非是泥古不化之人。但武學,向來是入門難,出師更難的學問。你所求的‘受人尊崇’或是‘看著帥氣’,都不是入門武學的好理由。能達成這兩點的事何其之多,無需執著於習武。

“很多人拜師學藝之後,明知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所成就,還是堅持了一輩子。對他們來說,昂貴的並不是學習新技藝的困難,而是拋棄已有的技藝帶來的恐懼。如果一生都投入在一件事上,人會習慣,也會被困住。

“肖校,我不希望你落入這種境地。”

關杉聽出了徐竹琛的弦外之音:她並沒有學武的天賦。她知道徐竹琛這是鐵了心要拒絕了,便也沒再糾纏。

她放下手裡的餅,輕輕依偎在徐竹琛身上,小聲道:“我也不是想吊死在這棵樹上。竹琛姐,其實我學武,也是因為身無長物……我一直都想從家裡跑出來,但從來沒想過,跑出來之後會這麼艱難。”

徐竹琛伸手環住她,笑道:“但凡是人,總有所長。你若有心,也可以慢慢學。”

關杉便環住徐竹琛的胳膊,撒嬌道:“竹琛姐,那你說我擅長什麼?”

徐竹琛笑道:“我看你小腦瓜精明得很,做個賬房不在話下。”她頓了一下,又說:“你若是不介意,安埠這裡也有和我家關係不錯的鏢局。到時候,我介紹你到那裡去。”

關杉立時抬起溼漉漉的雙眼,淺棕色的細軟頭髮也順著肩背滑下去。她用兩隻水泡還未消下去的手握住徐竹琛的手,道:

“竹琛姐,我從小就想有個姐姐,不是一味哄著我、靠討好我度日的人,也不是對我又驚又怕、不肯靠近我的人……竹琛姐,如果我從小就有你這個姐姐,該多好啊。”

她說著,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看上去深情無比。她的眼淚砸在徐竹琛手臂上,溫熱地滑下去。

關杉的手臂比徐竹琛細一圈,她向來對自己的纖弱心甚恨之,此刻,這份纖弱卻成了她打動徐竹琛的必要因素。

果然,徐竹琛很吃這一套,抬起肌肉分明的手臂將她環抱在懷裡。

“我還要到芷陽去,如果你不想走那麼遠的話,我明天就帶你去。”

洗完澡果然渾身輕鬆。徐竹琛得知關杉沒有住所後,主動邀請她到自己下榻的客棧住。盛情難卻,關杉高高興興地換上徐竹琛給她買的新衣服,往客棧走去。

天色已晚,走到客棧時,老闆娘卻還在門口站著。

“哎呀,徐姑娘。”老闆娘抬起絹扇,嘆道,“我可等到你了。最近安埠可不‘安’,大街小巷地,到處抓著人盤問呢。”

關杉抓住徐竹琛的袖子,渾身一抖。

老闆娘這才看見一身黑衣的關杉,驚訝道:“徐姑娘,這位是?”

徐竹琛忙道:“這是我妹子,逃家出來找我的。在這住幾天,跟快就回。”

老闆娘促狹一笑,說:“依我看,這位小姑娘倒不像徐姑娘的妹妹,而像……”

她湊到徐竹琛耳邊帶著笑意說了幾個字,徐竹琛的臉爬上了幾縷紅暈,讓關杉不由得好奇起老闆娘的話來。

“掌櫃的,我妹子也是要名節的,這樣的玩笑話不要再說了。”徐竹琛的聲音在夜風中十分清朗,“況且……徐竹琛已經心有所屬。”

關杉和老闆娘都愣了一下,徐竹琛卻面色不改,朗聲道:“徐竹琛所愛的,是這個江湖。徐竹琛畢生夙願,就是江湖安定,海晏河清!”

關杉有些臉紅,老闆娘也對剛剛開的玩笑有些不好意思,趕忙邀她們二人進屋喝茶。關杉猛喝了兩大杯子,才上樓去。

徐竹琛已經鋪好了床單褥子,扯下來一個枕頭準備打地鋪。關杉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問道:“竹琛姐,我和你一起睡地上嗎?”

徐竹琛笑道:“現在也快立夏了,你不怕被蚊蟲鼠蟻咬的話,就來和我一起睡。”

關杉立馬脫了鞋爬到床上去,又探出頭問道:“那姐姐你沒事嗎?”

徐竹琛點點頭,從胸前掏出一瓶清涼油:“我有這個,蚊蟲都不敢近身。”

關杉哭笑不得,放下床幃準備睡覺。

一簾之隔嗎,她聽見徐竹琛均勻綿長的吐息聲。她的吐息穩且慢,像均勻奏響的樂曲。

關杉又做夢了,她向來多夢,但這次不一樣。

她看見肖闌睡在她身邊,與她十指相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暖黃的日光中,肖闌看上去溫柔無比。

關杉笑起來,肖闌也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他說:“殿下……”

關杉搖搖頭,肖闌便改口道:“閣下。”

關杉又搖頭,她說:“叫我的名字。”

夢裡的肖闌深沉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開口道:

“肖校,肖校!起床了!”

關杉搖搖頭,她還不想離開她的好夢。

徐竹琛放下包袱,一手提著關杉的領子,把她拎到牆邊站著。

“快起床,”她拍了拍關杉的臉頰,“再不起床,鏢局的人就走光了。”

關杉這才迷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褐發黑眼的肖闌消失,變成了白髮紅瞳的徐竹琛,嚇得她腿一軟摔坐在地。

“我……我死了嗎?”

徐竹琛無奈地把她提起來站好:“肖校,是我,徐竹琛。”

關杉這才想起來昨天經歷的一切。她看著整裝待發的徐竹琛,她刀削般的面龐精緻又豁朗。不施粉黛就豔壓群芳。關杉看久了,多少有些羨慕。

“別看了,”徐竹琛冷不丁開口道,“再看,你臉上的哈喇子也還在。”

關杉臉紅,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洗漱好,跟著徐竹琛往外走。

出門前,她回過頭看了一眼客房的木窗:窗外一片鬱鬱蔥蔥,陽光穿過窗紙落在室內,端得是明媚耀眼,欣欣向榮。

她帶上門,匆匆追上徐竹琛。屋外陽光燦爛,她們都堅信,自己會走進一片更加明亮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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