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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晏?,確實算不上個好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溜走的,而更糟糕的是,上方其他樓層的廠子起火了,不知是不是他乾的。他本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因為他該很清楚,琴在他們手中,這幾人和琴若有三長兩短,他前面的那些廢話不是毫無意義?

而且雲鬼毫不在如月君的手裡,她沒法引來水。

晏?自然是計算好的,他倒是沒讓三人迄今為止的努力與他的口舌白白浪費。在地下四層,有一個特殊的隧道可以供人逃生——而且十分明顯。不用細說,誰都能想到這裡是將屍體運出去的通道。因為抬起頭,上方有垂直而下與之相連的“井”,顯然是用來投放“廢棄物”的。它十分狹長,能讓人感覺到向上的坡度,倒也不是很費力氣。徹底逃出去的時候,通道的出口距靈脈裂隙的入口很近。

他們不知道晏?是怎麼想的……但也許能猜得來。

他先一步在白涯他們毀掉這裡之前,將這些“證據”焚燒殆盡了。這煉藥廠本來姑且還算得上他和他友人重要的東西。但現在看來,他們已經知道,香神拋棄這塊地方的事了。在逃亡的時候,君傲顏覺得有些……奇怪。這種感覺等她完全回到現世中,從“某件事”的餘震中緩過神來,才意識到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不論是戰場上的烈火,還是皇宮內的失火,都充斥著人們的吼叫與嘶喊。不論那些感情是激進的、悲傷的,還是別的。但這兒很安靜,安靜過頭了。建築的隔音很一般,那種理應出現的吵鬧一定能穿透層層地板。可是並沒有。

君傲顏幾乎不敢想,那些勞工就是這樣呆呆地站在火焰中,沒有說話,沒有反抗,像一根根木柴一樣佇立著燃燒著?他們……不痛嗎?要麼沒有痛覺,要麼失去了對痛覺的處理反應,但不論哪一種都已經徹底改變了人類的本能。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僅在於失去了幾百個失蹤人口的生命,還有……歌神他們掌握著如此可怕力量的事。

白涯並沒有從那樣的“餘震”中緩過神來。

或者說,他永遠不會緩過神來。

即使是在逃離蔓延的大火時,他幾乎也沒怎麼邁過步子,兩個姑娘連拉帶拽,將他從這場人為意外中拖了出去。好在火更容易向上燃燒,他們的時間很充裕。

他們是如何發現上層著火的?是溫度。柳聲寒發現,蠟在緩緩融化。

地下四層的蠟。

在這裡,比起工廠,更像一個祭祀用的地方。整個第四層的照明很特別,沒有火把,基本是靠蠟燭,而蠟燭的光不是暖色,而是冷色——雖然是黃,但看上去是很冰冷的,色澤像是寒天凍地中的黃金。即使君傲顏把手離的很近,也沒有感受到熾熱的溫度。她不敢離得再近了,萬一被燙傷或者“凍傷”該怎麼辦呢?除此之外,這兒到處都貼著奇異的符紙,上面畫著連柳聲寒也無法理解的圖案。特別的光線下,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十分陰冷。還有很多符文拼湊的怪異法陣,血淋淋的,想必不僅只是有硃砂……他們還看到了很多特別的東西。

有幾口大缸,裡面有著未經處理的、採回來的黑色蜂巢。那些蠟果然是按比例摻進原料中的。還有……鮫人,鮫人的

屍體。這姑且算他們做過了思想準備,但看到的時候難免有些衝擊——那是新鮮的屍體,應該是他們的人才捕撈上來的。只有三具屍體,根據屍斑判斷,死亡時間並不一致。他們簡直像市場上的肉一樣,被隨意肢解、拆分、堆放。他們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不知是作為裝飾還是何意。人類的上半截連線著屬於魚的尾骨,令人稱奇,令人惋惜。三人也不知該不該慶幸,那些頭顱上,並沒有他們熟悉的面孔。

當時,柳聲寒說她聞到了殘留的夜叉的氣息。

恐怕二者間依然有什麼長期的合作吧……他們怎麼沒想到這個呢?

可這些都不是最令白涯驚悸的理由。

最深處,最暗處,也存放了很多“人”。想來那些照明蠟燭也是特製的,不能讓這裡的溫度過高,以免屍體提前腐化。那些人都是被倒吊著的,果真像肉豬肉羊一樣,巨大的鉤刺穿過腳骨或小腿,就這麼掛著,被隨意地對待。需要什麼地方,就砍一截下來,或者乾脆用特質的彷彿刑具的工具直接處理。附近有很多冰塊用於保持低溫,還有兩處工作臺。

主要原料是人的油脂……不僅僅是屍蠟那樣簡單。

按理說什麼大場面,他們也都見過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結舌的場面,白涯也並不是沒有經歷,但是,但是——

但是他有了一個想法。

一個糟糕的想法。

這個想法像瘟疫一樣,一旦出現了第一個,便不斷擴張,肆意破壞,侵蝕著思想大地的每一處角落,一絲一毫的空隙也要填滿,一點點反駁的意見也會被同化。

無法理解,無法忘卻,更無法自我說服。

君傲顏不知道他為何變成了這副模樣。即使他們早已經遠離危險,到了一處無人的角落休息。這裡依然是香積國的領土,但是一處糧倉。裡面的糧食儲備並不多,反而不少肥嘟嘟的老鼠在裡面快樂地打著滾,一點也不怕人。

但他們都沒有心情搭理那些狂歡的老鼠。柳聲寒能猜到他在想什麼,但不敢問。

白涯也不敢問她。

他們很少有害怕的東西。

白涯坐在長板凳的一角,他的手好像在顫抖。

“蠟燭……”

他的聲音很輕,剛出口就消融在空氣裡。

“什麼?”君傲顏不敢多問。她不知道他是說自己身上的那兩支,還是剛才見過的。

“蠟燭給我。”

“不要給他。”柳聲寒忽然制止,“你現在情緒不穩定,我懷疑你的手抓不住東西,或者把握不住力道,將它們捏碎……”

這是很合理的說辭,於是白涯沒有繼續索要。他只是覺得很空曠,很虛無,思想如雲一般聚散,卻始終無法成型。他抓上自己的頭髮,關節發白。

“因為你……”他艱難地伸出一隻手,微顫地指著傲顏。這令她有些害怕,她從來沒見這個總是板著臉的人這樣驚惶過。

驚惶?

是驚惶嗎,還是恐懼,還是憤怒,還是別的無可言說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快不認識他了。

“我、我怎麼了?”

“因為你、你

的,你的父親——你爹,君亂酒。他,活著……他活著。”

白涯的牙關緊咬,每張一次嘴,動一下唇,都艱難無比。每當一個字蹦出來的時候,他都像是將一塊嚼碎的鐵釘吐出來,狠狠砸進地裡。這會兒,連那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也安靜了下來。君傲顏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感到無端的迷茫和惶恐。

“他活著。”白涯又重複了一遍,“所以你夢不到他。”

“是、是嗎?可我偶爾能夢到……”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柳聲寒大氣也不敢喘。

“記得國君嗎?”她小聲對傲顏說,“他能夢到自己的家人。”

“記得啊,但……什麼?”

傲顏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國君的蠟燭必須按順序點燃,這決定著人們的出場次序。他們都已經死了,所以能夠出現在國君的夢中。君傲顏也有蠟燭,但只是用於安神,就像歌沉國太后用的那種一樣。她夢不到自己的父親,白涯可以。而所有人的蠟燭,都由香神乾闥婆賞賜,都出自那個煉藥廠。

白砂死了。

“我妹妹讓我告訴你,她說你爹一直都在你身邊呢。”

沒有任何理由,這句話十分唐突地跌入他的腦海,濺起層層漣漪,無法平息。

緊接著,簇擁成滾滾巨浪,將說這句話的茗茗、乾闥婆、緊那羅、君亂酒、白涯記憶中的父親,和他自己,統統裹挾,淹沒,掀到比天還高,比海更深的地方。世界外的地方。

“咣噹!”

君傲顏的陌刀砸在地上,驚起了躲在椅子下的老鼠。

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左衽門殺手,號稱堅臂斬鐵的白爺,已經死了。

茗茗的妹妹苼苼,他體內另一個鬼魂般的人格,真的能看到白涯身邊的什麼嗎?他們都不得而知,也無處去問,即使問到了,也毫無意義。人已經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返魂香也不能將誰完完全全地救回來。

君傲顏甚至不敢看白涯一眼,她的視線無處安放。她並不會因為自己的父親還活著而慶幸,白涯也絕不可能為此就記恨她。但她心虛,且原因不明。因為君亂酒不是她的生父,卻依然光鮮地活著,她還是有爹的、有家的孩子——作為這樣的孩子,恬不知恥地活著。

不……他們不會這麼想,都不會這麼想。他們不論誰都會在第一時間否定這個念頭。

但要否定,就必須先存在,再加以否認。

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會不可避免地做出這個設想。即使知道答案,那種心如刀割的感覺還是無法退卻。還有一點——即他們三個、四個人,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幻夢一場,都失去了價值。他們只是在為一個死人奔波而已,毫無意義。

祈煥的消失,毫無意義。

“走。”

白涯忽然站起來,順手撿起了君傲顏的刀,直直遞給她。君傲顏猶豫地接過來。她覺得自己的手像棉花一樣柔軟,根本連刀柄都握不住。碰到白涯的手時,傲顏發現,他的手才是如鐵一般堅硬,一般寒冷的,幾乎要融入這把沉重的刀裡。

“去、去哪兒?”

“香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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