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厭白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二百四十一回:日不移影,白夜浮生錄,夜厭白,書無憂),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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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問螢好像不明白,“會有什麼問題?”
聽了這話,寒觴忽然停下腳步,有些驚異地看向妹妹。
“你不覺得這之中有很大的問題嗎?”
“可、可是……目前看來,這裡的百姓生活穩定,每個人都很幸福。而且,說不定真的能讓爹孃回來——”
“你胡說什麼?!”
寒觴突然厲聲斥責,比先前任何一次喊她還要大聲,惹得附近的人都朝這裡瞥了一眼。皎沫連忙勸他,問螢只覺得莫名其妙。她一臉無辜地站在那兒,不知為何兄長這麼大火氣。
“可剛才分明是你提的,怎麼又怨我了?”
“騙人的把戲和真情實感之間,你就分辨不出區別嗎?”
謝轍已經開始意識到,為何寒觴覺得問螢不適合出來闖蕩,她經歷的果然還是太少了。現在的世道,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是她所能馬上理解的。他解釋說:
“這樣的幸福只是一種假象,是暫時的。你明知死者已經死了,你卻還願意相信,留在你身邊的就是當年的那個人……這未免太自欺欺人。”
“可我們如何確定,如今身邊的人,不是當時的人呢?”
皎沫嘆了口氣,說:“我多少能夠理解。你現如今是清醒的,當然知道如何分辨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但那些人——那些剛剛經歷巨大的打擊,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的人,要的不是一個正式的、漫長的訣別,而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替代物。一開始,他們不會對這個贗品提出太多要求,因為他們太需要填補心裡空缺的地方。長此以往,被過去的幻影束縛了腳步,是不能面對現實,走向未來的……”
問螢的表情似懂非懂,姑且沒有說話。寒觴壓著火氣,瞪了她一眼,甩下一句話便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你若找那樣的仿品當爹孃的替代,他們在九泉之下會為你感到悲哀。”
問螢感到喉頭一哽,總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沒能張口。皎沫拉著她的手,默默跟在那兩人的後面。謝轍並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只覺得,從今早開始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荒唐。
沒走幾步,他們就到了客棧賬房說的那個地方。這可真是家簡陋的店面啊。它的左邊是全鎮最大的藥房,右邊專賣陰陽師的法器。這兩家店,都比中間的門面要大,要乾淨,唯獨中間這家既沒有招牌,也沒有個像樣的門。門口只掛了半張深藍的髒簾子,真不知大風颳起來卷著灰塵落葉的時候該怎麼辦。
“真的就是這兒嗎……”問螢不是很想進去。
“他說的就是這裡,應該沒錯。”
說著,皎沫上前走了一步,感覺裡面有種陰冷的氣息。寒觴怕出什麼意外,主動走過去掀開簾子,來到屋內。其他人陸續跟上了。房間裡黑漆漆的,這可真令人奇怪,彷彿一層單薄的簾子就能隔絕全部的光線,而屋裡也沒有單獨點燈。空氣裡有種淡淡的地下室才有的氣息,說不出是灰塵的味道還是潮溼的黴味。
“沒有人麼?”
“也沒有燈……”
他們正說著,寒觴點燃了狐火,三團活躍的光焰將室內徹底照亮。這裡實在太過狹小,狐火像三個小太陽似的,他不得不熄滅其中的兩個。這樣的地方,連四個人並肩行動都無法容納,他們只能錯開。邊上有個架子,稍不注意就會碰倒,謝轍注意到上面放了許多不同形狀的刻刀,還有幾根不同的毛筆。其他幾層還隨意擺放了些搭子、竹拍子、牛角片什麼的。
“都是陶工活兒。”
“哎,這裡面有個門。”
問螢已經站到裡面了。這個空間的地形很狹長,像個長長的走廊。寒觴的火光暫時無法照到這個地方,問螢自個兒在指間點亮了一團青白的火焰。在這樣的照明下,他們的確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門。寒觴走上前,猶豫地看了看友人們。謝轍和皎沫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他才伸出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
沒有人回應。
寒觴皺起眉,將耳朵貼在上面。大家問他聽到了什麼,他說什麼都聽不見。正當他準備將臉離開門上時,門突然開了,差點讓他栽一跟頭。謝轍覺得,自己有權在此刻幸災樂禍。
不過,確實不是時候。門雖然開啟了,卻沒有人,就像它自己主動開啟一樣。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簡直比正午陽光暴曬的街道更讓人痛苦,還帶著一股土腥味。畢竟這是室內,熱氣都被悶在裡面。他們都站直身子,左顧右盼,發現這裡倒是明亮很多,寬敞很多。
屋裡竟有個窯,但沒有開始運作。不然,恐怕他們從外面就能看到黑煙了。一旁的地面上躺了個沒穿衣服的人,四人初見時都嚇了一跳。但他們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一個人,而是個躺在地上的土偶。它神態安詳,臉上有著細密的皺紋,像個安靜睡去的老人。儘管它還是陶土的原色,但那巧奪天工的技藝還是會在第一眼迷惑看客。
他們的目光都被這假人吸引,但隨後謝轍注意到,在土偶的旁邊分明還有一人。
那人佝僂著背,看上去也上了年紀,甚至比他雕刻的這人要更加蒼老。他臉上的皺紋像是山巒嶙峋的斷面,弓著的背像是在衣服裡墊了枕頭。他灰白的頭髮十分稀疏,像是入冬後只剩零星枯草的荒原。他看上去垂垂老矣,卻有一雙無比穩定的手。他正攥著修坯刀,一點點刻畫著土偶手背上的皺紋。
“這就是……神醫嗎?”問螢難以置信。
怎麼看都像個手藝人,和郎中二字實在不搭邊。何況不論是外面的走廊,還是這裡的土窯,沒有一處擺放著諸如草藥櫃之類的東西。那白髮老翁雖然上了年齡,耳朵似乎還是好使的。他扭頭看了一眼問螢,那深陷得讓人看不清的雙目像是兩個漆黑的無底洞。
“咳咳、咳……”
他像是要開口說話,卻被卡住嗓子,別過頭連續咳了很久,震耳欲聾,動靜大得幾乎要將房上的灰塵都震下來。他們憂慮地望著這個可怖的老人,他終於停止了咳嗽,站起身,一步一步蹣跚地靠近他們。在這小小的軀體中竟然散發出一種詭異的壓迫感,讓他們小幅度地後退了一步,只有寒觴站在原地,皺眉打量這位白髮老翁。
老翁本就不高,還佝僂著,站在他面前像個小孩一樣。他努力仰著頭,望著寒觴,從側面看他的脖子都快折斷了。老翁抽著鼻子,在他胸口下方嗅了嗅,又側過頭,聞了聞身後的幾人。隨後,他用沙啞得像燃燒的木柴一般的聲音說:
“妖孽。”
“……”
的確只有謝轍是尋常人,可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委實有點羞辱人的意思。還沒等寒觴問個明白,他又背過手,轉過身去,指間還彆著那把修坯刀。幾人都躊躇不前,眼神交流再三,謝轍終於代表友人向前幾步,走到那老翁的身邊。
“我聽聞您有一種絕技,能借身還魂,這……是真是假?”
老翁並不立馬應答,仍在土偶的手腕處修修改改。他用沙啞的聲音反問謝轍:
“你猜,這是誰?”
謝轍看了看,搖頭說:“不知,只認得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婦人。”
“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們……老朽告訴你們,這是一位孝子的母親。這母親命苦,孩子生來就沒見過父親,全憑當媽的一手拉扯。當兒子的,長這麼大,雖然沒混出什麼名堂,至今仍在這小小的鎮子裡,卻知當媽的含辛茹苦。待他母親年事已高,還未怎麼盡孝,便撒手人寰。於是他來拜訪老朽,求老朽將他的母親帶回人間……”
幾人沒有說話。雖然這的確是個令人動容的故事,但……
寒觴淡淡地說:“真是個自私的兒子啊。”
老翁抬起了頭,看了他一眼。
“哦?”
“你或許聽過百骸主的故事。”寒觴接著說,“最重要的一點是,那些死人自己想不想回來?你所做的一切偶人,都只像是模仿生者的行為,不會言語,不會表態。歸根到底,它們都是行屍走肉罷了,從未有過真正的感情。你滿足的,不過是生者們的一己私慾罷了。”
“公子說的不錯。”老翁點點頭,繼續修改著土偶,“但老朽做的,本就是活人的生意。需要認真道別的從來不是逝去的人,而是生者。”
謝轍道:“既然您這麼說,我們也明白了。我們不能說您有錯,只是這種方式……”
“老朽以為,這是個人的選擇。”老翁調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勢,“誰也不該過問。”
他們尷尬地站在這裡,總想反駁什麼,又不知如何反駁。問螢好奇地走上前,蹲在老翁的對面,打量著他已經雕刻好的手臂。面板的紋理十分細緻,像是下一刻就會動動小指,坐起身來。問螢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新奇。她問老翁說:
“您這回魂之法,真有這麼神奇麼?是不是一定要將胚子雕得與人生前一模一樣,靈魂才會寄宿其中呢?”
老翁頭也不抬地說:“小丫頭,你想得太簡單。這土怎麼和,可大有講究。”
“難道手法也有門道?而且要在這個過程中擺什麼陣法,注入什麼靈力之類的……”
“嘿,你個丫頭,該不會是想偷師學藝?”老翁停下手來。
問螢連連擺手:“這怎麼會?聽上去就好難,而且我小時候就不怎麼會捏泥巴,讓我做這個,真是強人所難。”
寒觴和其他人忽然明白了什麼,都不再做聲,不再動彈,極力當自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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