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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毫無意義的新年結束了。對舍子殊而言,這樣特別的節日並不讓她覺得,這與平常有什麼不同。或許是炮仗的聲音多了,街上的紅色也多了。對聯啊、燈籠啊、孩子們的棉襖啊……一切都是火紅色的。在這樣的赤紅中穿行,衣裳單薄的她也不那麼醒目了。
她隱隱感到一種親切,或許是顏色使然。那些明亮的事物傳達出一種別樣的熱情。它們像火,卻與水無異,洗淨她心中繁雜錯亂的纖塵。如水一樣,火也是能淨化一切的。
這裡已經靠近南方了,若是天空飄下一星半點白色,都能令當地人新奇半天。對這樣偏僻的水鄉來說,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會到更遠的地方去。即使撐著船順流而下,很快就能到更遙遠、更發達的城池,似乎也沒有誰想過離開。人們自給自足,靠著一方水土供養自己。
真熱鬧啊,可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即便她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個新年,也即便,這裡的孩子都很喜歡她。直到現在,她已經路過大大小小不少村落,也見過許多之前從未見過的有趣的事物。這樣的旅途再怎麼說都是一個人的,她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是覺得與之前幾位姑娘一同度過的日子相比,似乎有很多不同。可這究竟差在哪兒,她也說不出來。
她的感知太過貧乏,可能妖怪和人類相比終究是不同的吧。秋末的時候,這附近還不算太冷,有不知名的鳥還在孵蛋呢。在來到這座水鄉前,她在河邊的水草間發現了一窩蛋。她不認得這是什麼鳥,只是覺得反常——不過想來南方也不會很冷,她雖然不太能感覺到,但好歹有些“常識”。那些鳥到了破殼的時候,一個兩個都晃晃悠悠,裡面的生命很努力地想要掙脫束縛。舍子殊沒有做什麼,只是靜靜地看,她感到一陣微妙的情緒在心中起伏。
現在想想,這些水鳥真正的媽媽究竟去了哪兒?或許是因為有人在附近,它不敢再靠近了吧。就算那時的自己離開,沾染了別人——妖物的氣息,鳥媽媽可能也很難接受它們。想來有些可憐,它就這樣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它本來只是太累了,想去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或者實在太餓,便忍不住去覓食了。但想那麼多也沒什麼用,在最重要的時刻,它並不在孩子們的身邊。
於是,它們誤以為在一旁看熱鬧的舍子殊就是它們的母親,一直跟著她走到現在。
實在是太離奇了,舍子殊怎麼也想不明白,她不知該不該放任不管。但不論如何,有生命在自己眼前死去,實在有些殘忍。於是她給鳥兒喂草籽,喂果實,喂熱水燙過的小魚,它們竟真就這麼長大了。到如今,也都有尋常水鳥的大小了——它們長得很快,只是毛還是茸茸的,沒有蛻變成堅硬的翎毛。
“這樣的絨毛能讓他們更好地度過冬天。”水鄉的老人告訴她,“只有到了春天,它們才會換上大鳥那樣的毛,也能開始學著飛了。它們可真喜歡你啊,你一定是很好的人。”
舍子殊不知如何回答。那些毛茸茸的、恰好每一隻都被兩手捧起來的水鳥,就依偎在她的身邊睡覺。她覺得自己身上應該沒有什麼溫度才對,但它們還是會這麼做,可能是織物比較保暖吧。這樣的鳥一共有四隻。原本有六個,聽上去吉利。只是一個沒有破殼,還有一個被猛禽叼走了。它的速度很快,子殊也沒能反應過來,轉眼間就帶著鳥飛到高不可及的地方去了,她沒辦法。但轉念一想,算了,興許這樣那猛禽的後代就不會在這微冷的冬日捱餓。她所能做的,也只是保護好剩下的幾隻小鳥罷了。
“很多動物的崽兒,都會在出生後跟著第一眼見到的活物走,就當做它們的孃親。日後的很多習慣,也都隨著它們以為的孃親。恐怕現在這些鳥崽兒,會以為自己是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暫住的這個地方,只有年邁的一夫一妻。老太太有些耳背,總是對他們大聲說話,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很暴躁。老頭兒是個樂呵呵的老好人,對著都笑嘻嘻的,擠著滿臉皺紋。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不過這番話,還是讓舍子殊有了說不出的滋味,這並不怪老人家。
她最初也當自己是人,然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或許是從這些小鳥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即便一群鳥的死活與她無關,她還是不想就這麼輕易放任它們死去。難道真出了什麼意外,要怪自己多看了它們一眼麼?
不能這麼算吧……
不能吧?
在這個地方,目前為幌子,子殊不算停留得太久,但她喜歡這裡。或許是親切的老人,樸實無華的青年居民,還有活潑的孩子們。不過,過去也有不少地方是這樣的,這次說不定有過年紅火氣氛的烘托。之前的地方,她都因為各種原因沒法停留太久。
各種各樣的原因。
或許這裡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但可以的話,她想盡可能待得久些。每一次,她在一處停留七日以上之久,而當地的人淳樸熱情,她就會萌生出一種“或許這樣也不錯,不必尋什麼所謂的真相,弄清什麼所謂的身世”,關於朽月君給她去歿影閣解密的建議,也可以拋到腦後去。她是妖怪,比起人類,有著更漫長的充裕的時間。
她輕輕摸了摸懷中一隻水鳥的頭。它睡得很沉,在她盤起的膝間、溫暖的火爐邊,灰絨絨的毛上泛著一層暖光。他們的嘴巴還是黑色,和雙腿一樣,但聽說等換淨絨毛,它們的嘴就會變成鮮豔的赤紅。據說有鳥群在淺灘聚集的時候,遠遠望去,它們的嘴就像是被太陽照亮的、水面上閃爍著的粼粼波光。
老太太從廚房過來,給她遞過一個荷葉餅,她說了謝謝。老頭曾告訴她,他們曾經有個可愛的孫女,若是還活著,應當和她一樣大了。當著老太太的面,老頭說,他們孫女是太過貪玩,天黑了不回家,掉進水裡淹死了。父母悲痛欲絕,搬離了他們賴以生存的水鄉……到妻子孃家的村落去了。但對兩位老人家來說,這裡有著太多過去的回憶,即便是孫女在這裡丟了性命,也不是說走就能割捨掉的。
但趁老太太睡著的時候,老頭兒又是這麼說的。
“是水鬼把她抓去當替死鬼了。”黑夜中,視力不佳的老爺子的眼中,似乎泛著無法描述的水光。“我們這兒的孩子,都是打小精通水性,不會出事……就在主河的下游,離開村子的二里地,有一條‘陰河’與它交匯。就連大船透過那裡,都要小心翼翼。所以我們這兒的人不愛出遠門,也不願意和別人做生意。也有膽子大的商人,但最後要麼是出了事,要麼就轉了行,沒有一直幹下去的。”
這裡一直安安全全的,沒有什麼妖物侵擾,唯一令人頭疼的就是那一帶水路了。不過不去主動招惹麻煩,都不會出什麼大事,因此人們才沒有慢慢離開。但對水鄉的人來說,水鬼就是他們最大的敵人——按理來說,也算是妖怪的一種吧。每個地方的人們如何區分鬼與妖,劃分方式都有所不同。
舍子殊抱著一種接近僥倖的心態留在這兒。她不是鬼,也不是人,但至少看起來很接近人的模樣,不論誰都認不出來。在這裡,應該也不會有路過的“熱心”道士幫村民降妖伏魔吧。她想,至少等這些鳥兒換好了毛,學會了飛,捕食技巧更加嫻熟……那時候再出什麼意外讓她迫不得已地離開,也可以,她能夠坦然接受。就像孩子長大成人,當爹媽的雖不能完全放下心來,至少也不會整日為孩子擔驚受怕了。
入了夜,子殊靜靜地躺在榻上,鳥兒們在床角擠成一團。她好像不經常需要睡眠,至少比人類需求的少。難道妖怪都是這樣精力旺盛的?她不知道,她才見過幾個妖怪呀。她默默回想著自從來到這個村子裡經歷的一切。與其他地方一樣,她能夠幫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關於自己,她編了一些像模像樣的故事,但所有關於自己身份的資訊,都統一成了“巫女”。巫女總是有些法力在身上的,穿得這麼單薄可以理解,能使用一些法術更是情有可原。她的小法術——或說,妖術,總能幫人們解決一些小小的麻煩。很快,人們就會敬仰她,喜愛她。這些也是她一路慢慢學會的小花招……無傷大雅的那種。
她時常會想起吟鵷。
那孩子不一樣。她口不能言,根本不能像自己一樣,用方便的謊言解決麻煩。她越來越難以想象,在與忱星同行之前,她一個人都是如何過來的。
更無法想象之後的路,她一個人又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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