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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躲在層雲之後,只有朦朦朧朧的微光透過來,落在地面上的更是少得可憐。但星光很亮,它們大片大片灑落在地上。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對一個妖怪來說已經足夠了。眼前的路,她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不知該去往何方。如此廣袤的草原之上,處處都是路,或說處處都沒有路。
她跑了很久,跑得忘記時間。天總是黑的,月亮總不出來,像是時間被定格。凝滯的空間裡,只有她是唯一的活物。從遠處望去,她似螻蟻,在平原上緩慢地爬行。可天知道她跑得有多快,她只是太渺小了。
太渺小了。
眼前出現了不同的景色,在她尚未靠近前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她的雙腿仍沒有停歇。很顯然,那是一座廢棄的村子。它並未經過炮火的洗禮,沒有什麼殘垣斷壁。它尚且完整,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它與「活著的」村子的區別,甚至不需要透過妖的嗅覺來判斷裡面究竟有沒有活人的蹤跡。任何一個普通人看著這些瘋長的植物,與覆蓋著厚厚塵土的建築,都能得到答案。
薛彌音就這樣闖入這座村子。與此同時,她的腳步放慢許多。在完全停下來的那一瞬,她摔倒在地上,手還磕到了石頭。但她沒有試圖將自己撐起來,她累壞了,而這陣疲憊是在她停下來的那一刻突然爆發的。強烈的痠痛感從雙腿蔓延而上,從四肢百骸展開。她全身都被這種異常控制住,就像個平凡的人類一樣。不過真要說起來,平凡的人類早就死在路上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過神,勉強能站起來。這副優越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她自己分明也與人類時期完全不同了。
以某個時間為節點,她也成為了「兩個人」。
但是,她的雙臂自始至終都緊緊環抱著那柄三味線,環抱著她曾生而為人的某種證明。
她僵硬地站起身,在這廢村裡遊蕩起來。身上的那些小傷口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復原了,只是比過去更為緩慢,或許她太累,也可能心思不在這裡。村子裡沒有任何活人,也沒有一具屍體。在這樣無聲的亂世裡,這種下場的村子並不少見,它們都迎來消亡的結局,最多是形式不同罷了。
沒有屍體,可能是被集中處理掉了。往好處想,是村民在活著的時候就選擇離去。這都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天災與人禍皆有可能,何況十惡猖獗,任意一位惡使都能輕而易舉憑自己的方式將一村子、甚至一座城壓榨乾淨。也有值得利用的部分,但這麼小規模的村子,連一次最簡單的狂歡也無法承受。
綺語的惡使知道怎麼做——倘若這村子還有活人的話。
但她太累了,累得甚至沒有精力去剝削別人。她的靈魂和肉體都疲憊不堪,但她還是強撐著身子,漫無目的地在廢村裡走。她隨意走進一戶人家。選擇這裡的原因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它正好敞開大門罷了。
屋裡有一個火盆,在這微冷的時節顯得那樣正常。可她知道,這一定是在去年、前年,或更早的這個時候留下的。柴火很乾燥,或許此地本就不算潮溼。那些木頭上也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彌音騰出一隻手,在火盆上空掠過,下方便燃起灼灼的火焰。
塵埃在瞬間被火舌吞噬,發出細不可察的滋滋聲,整個屋子變得明亮而溫暖。兩團火焰在她的眼中燃燒,卻沒有溫度,看上去還是那樣冷冰冰的。它們也不是映襯在她眼底,而是在同樣遙遠的地方。她的雙目就像是鏡子,將距離拉遠,再拉遠。
彌音坐下來,坐在滿是灰土的地上。她不在意,反正衣服已經很髒了,臉上也有不少塊塵土。她抱著三味線,一言不發。沒多久,她又拿出口袋中的藍珀碎片。它就這樣隨意地裝著,竟然沒有因為她的顛簸掉出去。
它是那樣薄薄的一片,最厚的接近中央的地方,倒是有一公分。它大小如琴絃的撥片,只是薄厚不那麼平均。她捏著它,試著在琴絃上撥撩一下。三味線傳出乾澀生硬的聲色,令她覺得太過陌生。真是奇怪啊,琴是熟悉的琴,弦是熟悉的弦,可由它發出的聲音不該像是如今這般從未聽過似的。她的心裡也跟著湧起一番乾澀。
身邊卻傳來一種柔軟的觸感。
彌音微微有些驚訝,轉過頭看到一團毛茸茸的傢伙。她睜大眼睛,有種「情理之中」的「不可思議」。這畫面可真是不真實啊,她分明許久未曾見它了。一種極為懷念的心情春雨般覆過了先前的酸楚,彌音伸出手,想要摸摸阿淼的頭。
它沒有避開。
她的手卻僵在了半空。
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後,彌音將手收了回去。可那小貓的耳朵像以前一樣,是微微向後攏去的,就像是在等她將手放上去一樣,就像是以往任何一次一樣。期待落空,它的耳朵又緩緩立了起來,這讓她又平添一絲愧疚。
它是那樣一個乾淨且柔軟的生命。
一點兒塵土都碰不得。
「不摸摸看嗎?」
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薛彌音愣了一下。她下意識環顧四周,確認屋子裡,乃至整個村子都只有她一個活物。至於阿淼,只能說是活著的死物。
「你……」
彌音實在不敢肯定。那聲音清清楚楚,是標準的小男孩的嗓音,絕不是自己臆想而出。她有些恍然,錯愕良久,半晌沒敢回覆那憑空出現的聲音。是因為琥珀的關係?
她明白過來。
真好用啊……這東西。薛彌音攥緊了手中琥珀的殘片,參差不齊的邊角將她的面板扎得生疼。但比起其他的什麼,這點感覺完全可以忽略。那些法器——那些讓人趨之若鶩連命都不要的法器,那些讓人心境扭曲連舊情也視若無物的法器,確實是這般好用的。
唯獨當下,她才意識到,這才是真正該使用它們的方式。
即便她覺得心裡有刀在絞,有火在燒。
「謝謝你。」
那聲音又說。
「為什麼?」反問的時候,她的喉嚨中突然就有什麼堵在裡面,僅在那三個字結束後,就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她伸出手不斷地抓著自己的喉嚨,像是要把堵塞之物捋下去似的。直到她脆弱的面板開始泛紅,發熱,她才勉強能說出接下來的話。
「為什麼……這麼說?你幫我很多,我卻什麼都沒為你做過……我還拋棄了你。」她重複著,「我拋棄了你。」
說罷,那不知名的東西又填在了喉頭。
「彌音沒有拋棄我。」
那聲音幾乎沒有任何語調,也就聽不出任何感情。它顯得更像是一個結論被擺在那裡,不容置疑。於是彌音衝破這陣哽咽,大聲而語氣顛簸地說:
「那只是、只是你覺得罷了!但所有人看上去都是……不,我就是這麼做了!我就是做了、做了這種事!難道——難道到現在我還不能承認嗎!」
難道到現在我還沒有勇氣承認嗎?
她近乎嘶吼地喊著,才能將瀕臨破碎的字句推出聲道。它們的每個稜角都把嗓子刮出血。
「彌音覺得自己拋棄了我?」
薛彌音說不出話。她盯著這團有著明亮眼睛的毛球,不知如何作答。她只知道,它的眼睛看上去是那樣圓潤,那樣漆黑,攤開的黑色瞳孔映不出火光,令人覺得無比安靜。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她不該推卸責任,只是一副在意周遭眼光的樣子。別人的閒言碎語,她早就能拋到腦後了,那麼她現在又在意什麼?還是說,她惦記的是一個標準,一個能真正定義她對阿淼究竟「好不好」的門檻?而這門檻又該誰來定義,誰來規範呢?
受害者?還是加害者?
那便只能是「所有人看上去」麼?
薛彌音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因而,也就無法對自己的惡劣做出解釋。她也不該解釋的,在這番情景下,作何解釋都只是脫罪的狡辯,無力的辯駁。
「那便是沒有了。」
「可是——」
可是你說了不算。彌音多想這樣說。但話又說回來,阿淼說了不算,那誰還說了算呢?退一萬步講,它不這樣覺得便罷了。但它不覺得,便是真「不存在」嗎?
「你已經很努力了。謝謝你,」明火中,阿淼無聲地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彌音突然有種衝動。
她想要嚎啕大哭。
她許久不曾哭過了。在寄宿人家裡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時,失去相伴多時的青梅竹馬時,心愛的三花貓讓壞人捉去剝皮時,被故人抓住又被迫放開手從高處下墜時,做出義無反顧的抉擇成為妖怪時……那些重大的節點,她再怎麼崩潰,都不至於陷入失聲痛哭的境地。
可現在她的鼻子泛酸,喉頭也死死地哽住。她說不出一句話。就好像她的嗓子和眼睛都連線起來,只要她開口吐出一個字,眼淚也會隨之決堤。
「彌音什麼也不必說。」
小貓什麼都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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