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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音的心願實現了嗎?」
阿淼這麼問著,腦袋輕輕歪了歪。它大約是真想知道答案的。或許這是法器也無法傳遞的回答,也或許彌音不知如何作答。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心願是什麼。她想要點頭,又想要搖頭,她似乎覺得所有的願望都未曾實現,卻又在某種意義上得以實現。
「不記得了嗎?」
彌音沒有回答。但,最初的心願確乎太過遙遠,讓她回憶不起半點影子。這應當與兩舌的法術有關,它沖淡了、覆蓋了、扭曲了太多本屬於自己彌足珍貴的東西。不過這也不能全怨她,換句話說,即便是怨了又有什麼用呢。
「你希望活下去。後來,你希望我與你一併活下去。」
它替她說了出來。
薛彌音突然猛咳一聲。
她太難受了,為了不讓眼淚奔湧,她死死按住胸口,掐著喉頭。她難過得無以復加,卻又在之中品出一絲甜蜜來。左前胸很痛,大概是心臟的位置——原來妖怪也會心痛嗎?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她還以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
「不要再責備自己。」阿淼這樣說。
「我一生都在責備旁人……」
當下,我理應責備自己。
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其實她知道,自己就算什麼也不說,阿淼也能透過這神奇的琥珀感知到自己的意思。就是這樣的東西,不僅能建立同族間無聲的交流,甚至能帶來跨越種族的溝通。天狗一族的祖先,正是透過這樣的東西締結了漫長的契約。
彌音只是覺得自己唯獨將這些字說出來,才能真正留下痕跡。
「彌音還在責備自己嗎?」
「我沒辦法!我、我覺得她一定很後悔當時救了我!」彌音高聲道,「我也是,我巴不得她從未救過我!可是——」
她甚至沒能向霜月君承認,自己在年幼時殺過人的事。善良的霜月君一直以為自己只是迫不得已,吃了死人的肉而已。她不敢承認,因為她怕自己被判罪。所以,她那對霜月君曾經狂熱的敬仰與崇拜,是包含著贖罪的意味。
這些事,也只有她如今才敢承認——才敢當著阿淼的面承認。
「彌音其實很溫柔啊,一定是怕嚇到霜月君才是。」
「不,我很清楚,我只是怕她拋棄我!」
「如若霜月君並不在乎?彌音只是活著,便十分努力了。」
薛彌音說不出一點話來。
「彌音活了下來,阿淼也是。」
毛茸茸的小貓繞到她的膝邊。它看上去幹淨又蓬鬆,與他們第一次見面完全不同。可她自己還是灰頭土臉的,身上的傷尚未恢復完全,衣服也破破爛爛——這倒與她那時候有些相符,連面色都是那般憔悴的。它越靠近,她就越害怕。她真不敢伸手,只是想著若摸上去定輕飄飄的,手感像雲彩一樣,一碰就消散了。
它又說:「我多希望你獲得幸福。」
平淡而無感情的資訊流淌到她的腦海裡,卻如一記重錘。她無聲地抖動肩膀,眼淚滴滴答答。安靜頹然的軀殼下,瘋狂的情緒澎湃洶湧,勢若雷霆萬鈞。喉頭,鼻腔,眼睛,無法抑制的酸楚侵蝕著她,在抓撓不到的地方將痛苦蔓延。回溯這短暫的一生,不論作為人類,還是作為妖怪,委實找不出能被真正稱為「幸福」的時候。
可是……分明有些時刻,是值得她銘記至今的。暫住的地方的主人突然想起給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前一晚夢到霜月君第二日她便來看她,吃到一塊唇齒留香、難以忘懷之後再也沒見過的點心……還有,每次低落的時候,都有阿淼陪伴這件事。她甚至想不起那些令自己失落的、瑣碎的理由,只記得自己什麼都不必說,它就像什麼都明白一樣安靜地看著她,陪著她。
一隻三花兒的公貓,是多少富貴人家夢寐以求的寵物。但那些喜愛多是帶著功利心的,他們只想拿來炫耀,並不是真心喜歡。他們喜歡的,只是別人對所有物的羨慕,而不是貓兒本身。他們就算對貓兒好,也只是對自己的虛榮心好罷了。一般的貓兒定是無所謂的吧——只要有口吃的,不論誰家都一樣待——越富貴的人家,老鼠便越多吧。與狗不同,它們與生俱來的高傲不會讓它們搖尾乞憐。貓兒可是捉老鼠的好手,有這門手藝,在哪兒都是活。
彌音從不會像那些富貴人家一樣,更不像那些視其為搖錢樹的人。於她而言,阿淼不論是什麼花色什麼模樣,都是她絕無僅有的寶物。
也是她的朋友。
它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嗎?也許不是,她還是認識一些人……一些,傻傻的人。他們,或者至少他們中的一位姑娘,也曾稱自己為友人。可不論真假,那也只是單方面的罷了,自己似乎從未真正這樣認可過——如今看來,她也覺著自己實在不配了。
這般前後的心情是如此不同……而轉折從何處開始?她也不知該問誰去。
它是自己最初的朋友嗎?也不是。第一個朋友,應當是那個她連姓都不知道的女孩。阿淼的名字,便是她名字的影子。但那個女孩從何時起,不再能被稱為「朋友」,關於這個時間節點,她大約還是能憶起的。可她沒法兒深入去想了,似乎沒多思考一陣,就是對過去愚蠢的自己狠狠的一巴掌,就是對霜月君正確判斷的褻瀆。
但它定是自己最後的朋友了。
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曾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我多希望你能獲得幸福。
很多人看在霜月君的情面上照顧她,霜月君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活得好。那個少年,那個贈予自己琴絃撥片的少年,也說希望她多笑一笑。可那又當如何?什麼才算作活得好,卻沒人告訴她;她究竟想不想笑,也沒人問過她。似乎所有人在意的,都只是她表現出來的模樣。只要看上去夠好,夠快樂,便不會過問,不會追究。彌音向來是直來直去的人,不喜歡無謂的表演,也從不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她倒也知道,那些人倒沒什麼壞心眼,也是真心盼她能別整天悶悶不樂的。但說實在的,對於這些,她一概無法感知。
唯獨阿淼,一隻毛茸茸的貓妖,能對她說出這般話來。更重要的是,不是靠「說的」而是最直觀的「傳達」,真心實意地「感染」。
酸澀,又甘甜。
原來我是想要幸福啊。
「我不知道,」她哽咽著說,「我不知幸福為何物。我也從未奢求過這種東西。它、它聽起來很好看——但我看不到,我也抓不著。我只知道有你相伴時,我是能挺過很多事的——過去,到我拋下你為止。我以為我缺爹孃愛我,缺朋友照顧我,我以為我想要關注,想要錢,想要力量,想要快樂……我以為了很多,卻都是虛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就算它們落到我手裡,我也拼命去抓,卻什麼都沒抓住……」
原來我是想要幸福啊!
「我再也得不到了!」她聲嘶力竭地哭訴著,「我還該做些什麼的!我走到今天……算不得是無辜,但我也不會認罪。一切好的壞的,都是我該。但我還是……我還能做些什麼,為你做些什麼的!如今你告訴我了……我卻從未問過你想要什麼。我已然淪為妖物,你也如此,我該能為我的——我的朋友,做些什麼的。」
「……」
阿淼臥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娃娃。但它直勾勾盯著她的那雙眼睛,在火光之下,分明是如此靈動。
「是了。」安靜許久的腦海再度出現聲音,「阿淼也有自己想實現的願望。彌音你……能幫我嗎?」
「你想做什麼?」彌音直起身子,「我什麼都可以幫你!」
「其實……」
「其實?」
其實——
其實,倘若,倘若說。
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阿淼就不該再活呢?
阿淼一直以來的願望,其實是想平靜地、安靜地轉生呢?
沒有世俗的紛爭,沒有紅塵的牽絆,帶著一份生前不輕不重的思念,投身輪迴的洪流中去。在得知這般意圖的一剎那,強烈的眩暈感幾乎要劈開彌音的頭顱。
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終究害了它,讓它在凡間蒙塵,讓它的自由被剝奪,讓它憑白承受本不該承受的是非善惡、黑白抉擇。
時至今日,綺語的惡使才完全意識到,曾身為人類之時的自己有多麼自私。她本是很清楚的,清楚自己對任何人都那樣刻薄。可她一向以對動物友善而自居,卻從未問過這個小動物的意見。她和最開始一樣,只是自顧自地,將自己的意願預設為對方的罷了。
長久以來的堅持全部都是任性而已。
而後,她忘記阿淼是如何離開,也忘記那柄三味線是如何傾倒在火堆中的。自始至終,彌音似乎都沒有再碰過它,就好像那死物有著自己的意志一樣——對啊,它是有的,一直都。
置於火中的三味線被燒成灰燼,接著,整座廢村被逐漸擴大的火勢吞沒。噼裡啪啦的燃燒聲刺穿了她的靈魂。綺語的惡使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向遠方。
身後是熱烈的光焰,身前是初升的朝陽。
她在光明的夾縫間遊走、窒息。
至此以後,江湖再無綺語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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