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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嬸嬸的工作間。

瑪麗手裡夾著一根菸,慢慢地燃著。

梅森叔叔站在門口,手掐著自己兒子倫特的後脖頸。

倫特在哭泣,嘴裡不停地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

一向脾氣很好的梅森叔叔,此時陰沉著一張臉。

終於,似乎是難以再忍受這種吵鬧了,瑪麗嬸嬸開口道:

“去洗漱吧,別吵著人家小姑娘休息。”

倫特蹺課去參加了由維恩環保少女黛麗絲組織的遊行,他們衝擊了發電廠,導致東區大面積的停電,停電導致了小姑娘手術出了岔子;

現在,她躺在了這裡。

其實,倫特並未真正意義上犯錯,哪怕將他扭送去警察局,警察估計也只是笑笑。

生活中,本就充滿著意外。

興許這個小姑娘的手術本就不會成功呢?畢竟她這個手術伴隨著比較大的風險。

若是漢斯醫院的備用發電機能夠正常運轉及時送上電呢,手術停電的影響是不是就被避開了?

再者,倫特只是在發電廠外面舉牌子,跟著一起喊口號,亦或者說,他只是在“追星”,他又沒衝進發電廠去搞破壞;

可有些理由,能夠用來去欺騙法官,卻無法用來欺騙自己。

卡倫把今天的事說了出來;

他不可能隱瞞,不僅僅是因為他臉上的傷,更是因為如果隱瞞,他就沒辦法要求家裡給女孩的葬禮費用打折。

他只是在職的家族成員,享受分紅,卻沒有決策權。

當把事情說出來後,梅森叔叔直接把倫特的褲子脫下來用皮帶對著他屁股一陣抽。

得知自己今日的行為,讓一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姑娘離世,捱打的倫特只是哭,卻沒有喊疼,也沒有求饒。

打了一頓後,

梅森叔叔帶著倫特來到小姑娘面前“道歉”。

這在外人看來,是一種很傻的行為,刻意得如同是在作秀;

但哪裡有秀是發生在自己家只給自己家人看的?

歸根究底,茵默萊斯家的家風,一直很好。

倫特一瘸一拐地上去了,在坡道處,米娜在接他,同時用熱毛巾給他擦臉。

“姐姐……我錯了……”

“唉。”

米娜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弟弟,尤其是知道那個小姑娘的遺體就在下面躺著,安慰的話更是無法說出口。

“費用,怎麼算?”梅森叔叔問自己的妻子。

“他們家要求的是b套餐。”瑪麗嬸嬸說道。

羅恩早就指著人家的車說過,這是一筆肥單。

擱以往,有b套餐的生意時,瑪麗嬸嬸走路都能帶著風,可今晚,她卻高興不起來。

瑪麗嬸嬸將菸頭掐滅,繼續道:

“我和溫妮商量過了,按照b套餐的標準走,但明日給具體報價時,折扣力度大一些。”

“哦。”梅森叔叔點了點頭,“就這樣?”

瑪麗嬸嬸撩了下頭髮,嘆了口氣:“這一單,做到不賺錢,再虧點錢吧。”

“好的。”

梅森叔叔的神情終於舒緩了下來。

這一單,賺錢的話,他心裡會不痛快,還是虧點錢好,心裡還能稍微舒坦點。

“我上去給那幾家公司打電話。”

一些諸如棺材等有特殊要求的喪儀用品,是需要臨時加訂的,茵默萊斯家會備一些常用的貨,但不可能備全,畢竟,他們更像是上游公司的消費者,而不是經銷商。

瑪麗嬸嬸搖搖頭,道:“這麼晚了,明天安排吧。”

說完,瑪麗嬸嬸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的丈夫趕緊從自己眼前消失,她煩著呢。

“嗯。”梅森叔叔離開了。

瑪麗嬸嬸開始親手給小姑娘清潔遺體,動作很溫柔。

清潔好了後,瑪麗嬸嬸拿了一套內衣幫她穿上,隨後拉過圓凳,坐在床邊,用手幫小姑娘做頭部按摩。

其實,葬禮上的絕大部分儀式與流程,都是為活人準備的,也包括瑪麗嬸嬸現在的按摩,小姑娘已經走了,肯定感知不到的;

但被按的是她,可放鬆的是瑪麗嬸嬸自己的內心。

頭部按摩結束後,是身體的其他部分。

一套流程做完,瑪麗嬸嬸開始為小姑娘做防腐處理,這樣在葬禮那天,她能以最自然也是最美好的一面,去和自己的親人告別。

殮妝師的作用,是讓逝者在離開時保留尊嚴與體面。

還有一個作用,是讓逝者的親朋,能夠認真地記住逝者的形象。

人在想起另一個人時,浮現在腦海中的,往往是一張定格的“照片”;

為什麼人們會如此看重“見最後一面”,若是沒見到就是莫大的遺憾?

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很少會去認真去看去記住自己身邊人的臉,且往往越是關係親近的人,在這方面越是容易被忽視,總是天真地覺得,還有很久很久,還有很長很長;

直到那猝不及防的告別來臨,這才意識到,自己腦海中的那張臉,那張腦海中的“照片”,她居然早就過時了,早就不清晰了也早就模糊了。

惶恐的不是失去,而是你無法原諒自己在需要銘記時卻已然忘記。

瑪麗嬸嬸的工作,就是讓這種遺憾,儘可能地被避免。

她沒打算休息,她也不允許自己休息,她打算用今晚剩餘的時間,把小姑娘的一切都完成;

另外,她也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且投入地工作了。

……

凌晨三點,已經睡了一覺又醒來的卡倫,端著咖啡壺走到了地下室,將咖啡送到瑪麗嬸嬸面前。

瑪麗嬸嬸喝了一大口,貼心的侄子為她放了很多糖,這令她很滿意。

卡倫拉過旁邊另一張圓凳,坐下。

此時,躺在冰冷的鋼板床上的小姑娘,已經穿上了一套粉紅色的可愛舞裙。腳上穿著的是新的白色舞鞋。

“這是她父母留下的,本來打算送給她當手術成功後的禮物。”

“哦,是麼。”

瑪麗嬸嬸開始打理小姑娘的頭髮,用夾板在熨燙,很細心,似乎生怕燙到她的頭皮。

要知道,瑪麗嬸嬸可是會用瓦斯噴燈給其他客人去體毛的。

可這次,她很小心翼翼。

“漂亮麼?”瑪麗嬸嬸問道。

卡倫點了點頭,道:“很可愛的小姑娘。”

“她父母說她很喜歡芭蕾,練舞也很刻苦的。”

“是麼,真不容易。”

“是啊,真不容易。”

瑪麗嬸嬸抬頭看了一眼卡倫,問道:“你臉上的傷?”

“沒事了。”卡倫搖搖頭。

“我疏忽了,應該幫你先處理一下的。”

“沒事的,這是生活的傷,難免的。”

瑪麗嬸嬸一邊繼續幫小姑娘燙著頭髮一邊咀嚼著這幾個字:

“生活的傷。卡倫,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你真的就只有十五歲麼?又或者,生一場大病,確實能讓人變化很大?”

“我應該快十六了。”

“生日還沒到呢,不過也快了,應該要給你好好慶祝慶祝。”

“不是整生日,不用了。”

“生活嘛,條件允許時,能不將就就儘量不要去將就,否則如何對得起那生活的傷?”

卡倫點了點頭:“好的,嬸嬸。”

今天的這個單子,是一個意外。

哪怕不是卡倫去,而是換做梅森叔叔去了漢斯醫院,應該也是免不了的。

這就是生活,如同平靜的溪水下面也是藏著嶙峋的石塊。

“你不去休息麼?”瑪麗嬸嬸問道。

“睡過了。”

“看來是有心事,你回來時我就感覺到了,倫特犯了錯誤,你叔叔已經教訓他了。”

“我知道。”

叔叔是在二樓打的,但在三樓的卡倫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卡倫還是說道:“其實,倫特也沒什麼錯。”

如果換做一個護短不講理的母親,聽到卡倫說這種話,怕是要直接氣炸了;

合著,密你告了,人你也打了,結果你來一句其實他也沒什麼錯?

但瑪麗嬸嬸則是點頭道:

“是啊,他就是欠打。”

不打他一頓,他自己不舒服,他的長輩,他的監護人,更不舒服。

盲從,有時候不是大錯,因為法不責眾,可要是不知悔改不懂反思,那下次大概還是會繼續盲從,依舊不是錯,可卻像是個智障。

“喪葬費我會打折的,這一單,我們會虧錢做。”

“謝謝嬸嬸。”

“我是倫特的母親,這是我應該的,如果可以,我真想帶著倫特和你叔叔向小姑娘的父母跪下。

但這又沒什麼意義,除了我們自己心裡頭負罪感少了些,對人家父母而言,一點用處都沒有。

甚至,還得強忍著噁心來安慰你。

唉,

這就像是外頭下雪一樣,隔著窗戶在屋子裡看,哦,好多的雪花飄落喲;

只有走到外頭被一片雪花飛入脖頸裡時打一個激靈,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寒。”

“嬸嬸。”

“嗯,怎麼了?”

“我覺得我對屍體,對棺材,對花圈,對黑紗,對種種類類的這些,應該都習慣了才是。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我覺得自己情緒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不僅僅是因為倫特,

而是我今天在醫院走廊裡,自己的感覺。”

卡倫還記得小姑娘被推進手術室經過自己身邊時,還很害羞地對自己笑。

他忽然覺得,

今天的自己是否有些矯情,不,是過於矯情了。

明明他早就見過了更為古怪離奇,也更為驚悚的事情,可偏偏在今天,他傷感了。

“怎麼,做我們這一行就真的鐵石心腸了?就冷血了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但就像是畫家,需要每天不停地畫畫不停地創作一樣,他們追求的,是一幅自己滿意同時也能給自己帶來感動的作品,誰會認為畫家畫作畫多了就會麻木了失去靈性也失去感動了?”

燙好了頭髮,

瑪麗嬸嬸放下夾子,給自己點了根菸,把煙盒遞給卡倫時,卡倫搖頭拒絕了。

吐出一口菸圈,

“我們只是見慣了死人,又不是見慣了生死。”

站起身,瑪麗嬸嬸用沒夾煙的那隻手指了指面前被打扮得很精緻的小姑娘:

“多的小姑娘,多的這一身裙子,她就躺在這裡,如果能坐起來再跳一支舞,那該多好。”

卡倫沉默了。

瑪麗嬸嬸走到卡倫身邊,伸手摸了摸卡倫的肩膀:“看開一點,要學會自己調節,知道麼?就像是你幫別人做心理諮詢時那樣,這方面,你應該比我懂。”

“我知道了,嬸嬸。”

“需要來點夜宵麼?”

“好的,嬸嬸。”

“嗯,我去準備,你待會兒上來時記得把燈給關了。”

說完,瑪麗嬸嬸走出了工作室。

卡倫依舊坐在圓凳上,看著面前經過嬸嬸打扮,很是精緻的小姑娘。

少頃,

卡倫站起身,走到留聲機前,按下;

《羅佳精靈》那歡快的旋律響起,縈繞在整個工作室。

嬸嬸離開前的話在卡倫耳邊響起:“多的小姑娘,多的這一身裙子,她就躺在這裡,如果能坐起來再跳一支舞,那該多好。”

如果,

你想跳的話,

我可以幫你。

卡倫走到小姑娘身前,伸出自己的左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嘗試去使用自己的能力,他其實還沒有掌握這個能力,每一次的使用,不是意外就是突然,心平氣和的狀態下,還一次都沒有過。

但在伸出手的那一刻,

卡倫莫名有一種感覺,

他似乎能夠感知到面前躺著的這位小姑娘的情緒;

似乎能聽到她的聲音,哪怕她不能說話;

好像能感知到她的溫度,哪怕她早已冰冷;

這不像是錯覺,而是一種虛假的極致真實。

我是幸運的,

我明明已經死了,卻因為狄斯的原因,我又甦醒了過來。

而你,

沒有我這般幸運。

請你告訴我,

我的感知是對的麼,

是你在向我發出呼喚,還是僅僅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

還記得麼,

在走廊裡,

你可是對我笑了兩次。

卡倫將自己的手指,貼在了小姑娘的脖頸上。

如果你想再最後跳一支舞,我來滿足你這個願望。

卡倫閉上了眼,

然後,

又緩緩地睜開,

他看見了在自己身前站著的,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依舊是面帶羞澀的笑容,在看著他。

卡倫沒留意到的是,在他的腳下,此時正有一道道黑色的如同藤蔓的紋路正在緩緩地擴散出去,逐漸貼合且滲透進這間工作室的地磚紋理。

而在三樓,

窗臺上,

本已經入睡的普洱忽然抬起頭,面露驚異之色:

“狄斯?”

緊接著,黑貓臉上的震驚之色更為濃郁了:

“不是狄斯!!!”

書房內,

正對著一根蠟燭寫著東西的狄斯忽然停筆;

他看著面前搖曳的火燭,

喃喃道:

“秩序?”

隨即,

他伸手控住了蠟燭的火焰,

道:

“不,是秩序。”

……

這一次,

卡倫沒有往後退,也沒有用自己的視角去切換拉遠拉近聚焦;

而是,很自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小姑娘微微一笑,貝齒咬著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卻終究沒能忍住,將自己的手放在了卡倫的手掌上。

她的手,沒有重量,也沒有溫度,可卻又是那麼的真實。

卡倫示意她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體裡……她的,遺體裡。

小姑娘飄浮了起來,在卡倫的面前,平躺,然後慢慢地下落,最終和她的遺體合二為一。

躺在鋼板上的可愛小精靈,睜開了眼。

沒有白色,沒有血色,沒有暴戾,有的,只是清澈與平和。

她緩緩地坐了起來,

她記得卡倫,

因為這是她被推入手術室的路上,見到的能讓她印象深刻的陌生人。

她開口道:

“小哥哥,你真的好啊。”

“呵呵。”

聽到這話,卡倫笑了,伸手下意識地想要像平時摸妹妹米娜頭一樣摸一摸她的頭。

但又想到瑪麗嬸嬸剛給她做好的頭髮,就遲疑了;

不過,小姑娘卻主動把自己的頭送到卡倫手掌下蹭了蹭:

“爸爸也很喜歡這樣摸我的頭呢。”

“哦,是麼?”

可惜,你父母不能在這裡,看你重新坐起來。

這不是卡倫想要刻意地去隱瞞什麼,至少,不是為了保密這個原因;

而是,讓她父母看見女兒坐起,再看著她註定重新躺回去,等於是讓她們承受第二次喪女之痛。

“《羅佳精靈》,我練舞時很喜歡用它伴奏呢。

小哥哥,我跳舞給你看好不好?”

“好。”

卡倫坐回了圓凳。

穿著嶄新的白色舞鞋粉紅色舞裙化著精緻妝容的可愛小姑娘,開始伴隨著旋律跳了起來。

她的舞姿,稱不上完美,甚至哪怕在卡倫這個外行眼裡,也能看出稚嫩以及些許的瑕疵,但她跳得很認真,非常的認真。

這不是真的她,真的她已經死了;

但這又是真的她,她們又一模一樣。

卡倫很認真地欣賞著,

她在很投入地跳著;

時間,在此時似乎走入了一種永恆,可殘忍的是,永恆往往是拿來做短暫的鋪墊。

終於,

一曲結束,

一舞結束,

她開始謝幕;

卡倫感覺自己做了一個真實的夢,當他恍然抬頭時,才發現謝幕後的小姑娘,已經又極為懂事乖巧地自己躺回到了鋼板床上。

略顯蓬亂的頭髮,微髒的白鞋以及帶著小小褶皺的舞裙,在訴說著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卡倫開始鼓掌;

然後,

他站起身,

走到工作室門口,

伸手,

觸控到了開關,

遲疑了一下,

但最終,

“啪。”

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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