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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調同往日沒什麼不同,銜池卻突然將手搭到了她肩上:“抬頭。”

蟬衣下意識仰起頭,對上銜池視線時,又覺於禮不合似地慌忙撇開。

她臉色隱隱發白,銜池皺了下眉:“臉色怎麼這麼差,病了?”

“病了哪敢來姑娘跟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就是嚇了一跳。懷和公公早些時候杖斃了一個宮人,說是奉了殿下的意思,足足打了一百杖。”

雖不至於當著東宮上下的面兒行刑,但也沒避著人,打到最後那宮婢還沒斷氣,卻已經成了一灘血泥——這詳細的情形,就不必告訴姑娘了。

這時候應該剛剛收拾乾淨。

銜池眼皮一跳,“那宮人是犯了什麼大事?”

無論是不是真心,寧珣平日裡表現出來的樣子還算溫厚,這委實不像是他的手筆。若傳出去,還不定要說成什麼樣兒。

蟬衣抬眼飛快看她一眼,心道既然殿下沒吩咐不能說,那便是能說:“心術不正,要害姑娘。好在小廚房發現得及時……”

銜池一愣,不免後怕——她竟一點都沒察覺。她自己用膳便罷了,可她時不時便從小廚房端吃食去寧珣那兒。她送過去的東西,寧珣不會再驗一遍。

蟬衣似乎看出她的顧慮,立馬道:“姑娘放心,往後奴婢都替姑娘驗著,決計不會叫人鑽了空子。”

後怕是後怕,但既然寧珣已經處置過了,她也沒再多想。

寧珣回來時,她正在摹他的字——是她主動提的,她不喜自己原本字跡裡殘留著的沈澈的影子,便央寧珣先用硃筆抄了詩詞,她再去描。

筆畫疊著筆畫,紅黑兩色墨跡混在一處,拓溼紙背,仿似骨血相溶。

她寫得專注,寧珣近前了她都沒發覺。直到握著筆的手被他握住,他自她身後環上來,引著她寫下去,鐵畫銀鉤。

最後一筆落定,銜池認真比對著看的時候,他才開口:“落筆就不能再猶豫。”

蟬衣奉上熱帕子來,寧珣接過來,替銜池一根根手指擦著,“昨夜半宿沒睡,怎麼醒這麼早?”

他不提昨夜還好,提起來她不由狠狠使勁兒攥了他一下,因著蟬衣還在這兒,忍了忍沒說什麼。

蟬衣立刻意會,退了出去。

寧珣將她拉進懷裡,手掌貼在她腰窩,輕輕揉著:“腰還酸不酸?”

他身上本就熱性大,又入了暑,更隱隱灼人似的。銜池本來好好的,被他這麼一抱,也漸漸起了一層薄汗。

銜池推了推他,“殿下不碰著我,就不酸了。”

寧珣看她一眼,“那便先酸著吧。”

為她揉腰的手倒是沒停。只是昨夜他掐得太兇,這麼一揉,還有點疼。銜池驟然倒吸了一口涼氣,索性換了個話題:“殿下進宮是為何事?”

他將人徹底拘進懷裡,坐下後倒是還騰得出一隻手替她打扇,簡短道:“北疆戰事。”

銜池回想了一下,前世的這年秋裡,他確實北上了一回。對戰事而言,其實算不得很久,但也有幾個月,連除夕都沒趕回來。

她那時聽話得像只木偶,對這些事也沒什麼概念,甚至因為寧珣不在東宮而鬆了一口氣——他不在東宮,她既不必處心積慮地接近他,也不必騙他。不騙他,就不會暴露,不會陷入險境。

寧珣回來的時候帶了一身的傷。她被蟬衣催著,抱著傷藥去他寢殿時,他背對著她正除去身上甲冑。

他身上線條冷硬,新傷的傷痕醒目,雖然已經養得近好了,但仍能看得出當初兇險。

小半年不見,她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期期艾艾在門口行禮:“殿下。”

他甚至沒轉頭看她便道:“進來,給孤上藥。”

銜池應了一聲“是”,走到他身後,步子稍頓了頓,方轉到他身前。

寧珣沒用她帶來的藥,給她指了提前備好的另一罐。

他赤著上半身,銜池用指尖溫度將藥膏化開,蘸著藥膏的手指從觸到他胸膛的那刻起便微微打顫。

寧珣微微後仰,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聲音發沉:“半年不見,就沒什麼想跟孤說的?”

她顫顫抬眼,卻問了一句:“殿下,疼麼?”

“問晚了。”他陡然抬手扣住她手腕,“半年,就一回也沒想過孤?”

她微微睜大了雙眼,“明明日夜都在想,擔心殿下擔心得要命。”

他直視著她,攥著她的手緩緩加力:“擔心?那怎麼,孤連一封信也沒收到過?”

銜池心跳驟停了一下,又急促搏動起來,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她……忘了。忘了還能寫信。

寧珣不在京中,二殿下那兒的精力便不在東宮,也沒人提點著她。

她本就抬眼望著他,在他的注視下眼眶迅速紅了一圈,逐漸溼潤,聲音陡然輕下去:“怕殿下分心。”

他定定看她一眼,鬆開手輕笑了一聲:“還不至於。”

殿下似乎有些不一樣——不知是不是那一眼甲冑帶給她的錯覺。也興許是在沙場上這幾個月,不覺間積下的戾氣。

銜池被他周身氣勢壓得退了半步,急促喘息了一下,才緩過來些,想繼續給他上藥。

他卻已經鬆鬆披上了外袍,抬眼淡淡道:“孤方才忘了,父皇遣了御醫過來,不用你了。”

銜池默默琢磨著,那時候雖沒人告訴她北疆發生了什麼,她只能從宮人的閒談裡窺得一星半點,但總歸也聽得出,情形算不得好。

寧珣去的那一場,並不太順利——但他那時候若沒去,北疆的情況怕是隻會更糟。

“在想什麼?”寧珣掐了她腰間一把,銜池一個激靈,陡然回過神來。

“沒什麼,只是在想,殿下是不是要去北疆?若是要去,我可以陪著殿下一同北上。”

這時候把她留在東宮,寧珣想必不會放心——尤其是剛出了事兒。與其叫他分心,她不如跟在他身邊,他去哪兒,她便在哪兒。

寧珣順了一把她的頭髮,“說什麼胡話。這一路行軍的奔波不提,單是北疆的氣候,你如何能受得了?更何況沙場上刀槍無眼。”

“我又不會真的上戰場。”她抿了抿嘴,“倒也沒那麼柔弱。”

這是實話。她自小身子骨就不差,又不是真的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她常年習舞,經年累月地練下來,身形只是瞧著單薄柔軟,實則蘊滿了恰到好處的力量感。

她眼神澄澈,卻自有近乎執拗的堅定在裡頭,開口道:“我若跟著殿下去了,殿下便沒有後顧之憂。也不會被人假傳訊息之類的,鑽了空子。”

寧珣如何不知道她說得是對的。

他繞了兩下她的髮尾,“所以我不去。”

“也是皇帝的意思。既然他想求和,那便求和。”

銜池一怔。

前世那時候她便明白寧珣,明白他為何一心要戰,也明白以他的處境,為求大業,其實不去親征才是最好的選擇——可天下萬民在他眼中不比他自己輕。

若真要戰,他去,才有最大的勝算。

所以她從未想過勸他按兵不動,留在京中。她能想到的,只有陪他同去同歸。

明知聖人決斷已下,也不是寧珣能左右的,可她一時還是有些遲疑:“那殿下自己……不想去麼?”

他笑了笑,緊緊擁住她,卻避而不答:“百姓何其辜。求和,總比打敗仗要好。”

只能等。等到他不受約束的那一天。

北疆一事,聖人很快便下了旨意。在秋收前,大周遣使者入契丹王廷。必然也不能叫使臣空著手去,所以另備了十車絲綢珍玩云云,權當湊個禮數。

寧珣身為太子,畢竟曾親征過,求和一事不便出面。寧禛又是主戰,於是這些事兒,便皆交由寧勉操辦。

寧勉做事也還算麻利,諸項事宜推進得很快,沒多少日子,十車“見面禮”便皆定好。

契丹王對中原文化有些瞭解,頗喜字畫,因此備下的禮單中,有兩幅前朝畫聖的真跡,同其餘字畫收在一隻長木箱子裡。

玉釧抱著長樂公主的畫像走在宮道上——宮中新來的幾個畫師公主很是中意,前些日子挨個兒召來畫了畫像,她今兒便一塊去拿回來給公主過目。

畫卷有些多,她一個人不太好拿,遮擋住了視線,因此正同剛拐出來的小太監撞到一起。

兩個小太監前後抬著木箱子,走得很急,前頭抬著的那個同玉釧狠狠一撞,又被箱子絆了一下,四仰八叉摔下去,箱子“咔噠”一聲被撞開,畫卷散落一地。

小太監立馬爬起來,看清是長樂公主身邊兒的玉釧,忙不迭告饒,一口一個“姑奶奶”,將她散落的畫卷拾起來。

玉釧也摔了一下,七葷八素的,隨手將公主的畫像抱過來。

小太監麻溜給了自己兩耳光,賠著笑道:“奴才們真是瞎了眼,衝撞了姑奶奶。實在是差事太急,慌不擇路的……”

長樂公主本就不是刁鑽的性子,身邊兒的宮人也都是千挑萬選,自然也沒有混不講理的。見他們確實有差事在身,兼之也是自己沒看好路,玉釧擺擺手沒多計較,自己抱著畫卷,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畫卷確實不少,連少了一幅,也不容易發現。

玉釧身後,小太監們著急忙慌地將散落的書畫拾起來,重新裝進木箱子裡抬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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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從前是如此,但自殿下起,往後不會如此。◎

七月流火,天漸漸轉涼了。

使臣在契丹王廷被好酒好肉地招待著,契丹王卻並不見他——那十車見面禮倒是收下了。使臣一時猜不透契丹人是存了什麼打算,請見了多回,皆被人擋了下來。見不到契丹王,便談不成和談的條件,他無法覆命,只能空空耗在那兒。

但沒兩日,契丹便另遣了他們的使臣入京。

皇帝在大殿召見契丹來使,寧珣身為太子陪同在側。朝中重臣連同其餘皇子也在,契丹的使臣不拘於虛禮,當場便提了和談的條件。

前頭提的幾條都在皇帝預料內,唯獨最後一條——契丹欲結秦晉之好,替三王子求娶大周長樂公主。

同異族和親的公主,大周並不少見。

皇帝的姊姊嘉儀長公主便曾嫁去突厥,所幸不過十年,便在機緣巧合下因戰事被接了回來。

皇帝不是沒動過這個心思,但也不過是想從宗室裡挑個合適的加封,以公主之禮嫁過去。

皇帝子嗣不豐,私心來講,自然是捨不得長樂。但如今契丹指名道姓地要長樂,他總不能自己直接提換人。

皇帝不說話,寧珣等得沒了耐性,不露痕跡地看了靖王一眼——外臣在殿,他不能越過父皇開口,但叔父不同。

靖王爺心領神會,站出來冷笑一聲:“求娶?不知是契丹王的意思,還是三王子自己的意思?長樂公主金枝玉葉,年紀尚小,又嬌生慣養,那等苦寒之地怕是適應不了。陛下三思!”

寧珣抬眼望向站在大殿正中的契丹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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