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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貞三年,秋。

七月流火,暑氣漸褪。正平坊顧氏家宅內,晴空輕煙嫋嫋,堂下楊柳依依,一排排簷燈穗子在金風中悠悠搖盪,一切都是美好的初秋圖景。

簷燈之下,識茵姿態嫻靜,倚在美人靠上刺繡。

飛針走線間,一隻栩栩如生的麒麟於雪青絲帕上漸漸顯現。

她衣飾簡樸,不施脂粉,亦無釵環,雲低鬟鬢,月淡修眉。只在斜挽的烏雲上簪了幾朵玉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一張清婉的美人面,映著悄悄探入簷下來的白玉山茶,花面交映,光耀玉潤,叫人幾乎睜不開眼。

對面,一個小丫鬟捧著篾籮,仰著頭巴巴地看了她半天。

女郎生得可真好。

小丫鬟在心間暗歎。

怪不得呢,即使生在顧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也能被陳留侯府的二公子一眼相中,自燈會上驚鴻一面後,巴巴地求了母親武威郡主上門提親。

她至今都記得,郡主親自來下聘的那天府中是何等高興,郎主女君驚訝得不能置信,闔府上下喜出望外,連那一向與小娘子有隙的四娘子都轉了性,“阿姐”、“阿姐”叫得親熱。

是啊,誰能不高興呢,那可是陳留侯府。京中誰不知道陳留侯府三百年清貴望族,既是外戚又有軍功,一對雙生子皆是人中龍鳳。

她們那位準姑爺,十七歲時就點了鷹揚將軍,十九歲升任正三品的龍驤將軍,跟隨涼州公出戰沙場,戰功赫赫,京中想嫁他的貴女可以從城東一直排到城西。

反觀小娘子,父親生前只是個太學的六品小官,母親也是畫工之女,與“清貴”二字毫不沾邊。

小娘子失恃失怙,長在伯父家。但即使是郎主,也僅僅只是個從五品的主事。

這門親事,真真切切是她們顧家高攀了。

但郡主卻說是老爺生前和已去世的陳留侯定的,並非高攀,下定時又送了許多的彩禮,裡裡外外給足小娘子面子,洛陽城中無不豔羨……

憶起下聘那日侯府豐厚的賞錢,小丫鬟對這樁婚事的祝福都真心起來:“歷來麒麟最是難繡,女郎對姑爺那樣上心,姑爺一定會喜歡您的。你們一定能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她本是說的吉利話,自己臉色卻一變,忍不住朝女郎看去。

識茵面無異色,正攤開花繃看著那未繡完的麒麟,橫波雙目中透出一絲淺笑:“若真能如此,也就好了。”

主僕二人又說著話,討論起該用何種絲線繡作配的祥雲,堂下忽傳來一道聲音:“喲,阿姐在忙呢。”

識茵回眸,一個身著淡粉衫子、石榴紅裙的少女眉目倨傲地走進院子,身後還跟著數個抬著箱籠的侍女。是她的堂妹,顧四娘。

“阿姐可真有閒心。”她笑盈盈地走進來,“馬上就要出嫁了,你不做正事,倒有閒心在這裡繡帕子。”

“是給姐夫繡的麼。”

顧識茵將帕子往篾籮裡一收,並不起身。她淡淡問道:“四妹妹怎麼來了。”

“妹妹來給三姐姐添妝啊。”顧四娘道,“聽聞三日後陳留侯府就要迎娶三姐姐過門,姐姐大婚在即,妹妹真是好生羨慕。”

雖是恭賀的話,她眉梢眼角實藏挑釁。識茵道:“是嗎?婚期已經定了嗎?”

“是啊。”顧四娘笑吟吟道,“昨天就派了人來,說婚禮一切照舊,只是姐夫不良於行,恐怕不能來迎親。到時候他們派人來接,姐姐自己過去就行了。想來阿父阿母很快就會告訴姐姐這件事。”

“三姐姐,你這一嫁可就成了將軍夫人了,將來富貴,可不要忘了姊妹們。”

女孩子的笑意裡有種殘忍的天真,更多的卻是幸災樂禍。識茵莞爾:“那麼,四妹妹打算給我添些什麼呢?”

顧四娘唇角抿過一絲譏諷,指示侍女將那口抬起來的紅木箱子開啟:“安平居的鞍韉,汨羅堂的弓,還有西市的蹴鞠,聽聞姐夫征戰沙場弓馬嫻熟,於蹴鞠一道也是國手,姐姐你也該學一學,省得婚後連個共同愛好也沒有。”

“對了,還有這些綢緞。上好的蘇錦,妹妹我自己都捨不得穿,拿來送姐姐,是怕這麼鮮亮的顏色,阿姐出嫁後就穿不上咯!”

顧四娘笑起來,身後的侍女也跟著笑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識茵身邊的小丫鬟氣得臉都歪了,這……這哪裡是添妝,分明是給女郎添堵!

送馬鞍,蹴鞠,是因為這些東西,準姑爺用不上了。

說小娘子日後不能穿鮮亮的顏色,是在惡毒地詛咒她,過門即守寡。

是的,這樁婚事雖好,但小娘子要嫁的那位謝二公子卻已很不好了!就在一個月前,他被派往江南查一樁軍餉貪墨案,在建康遭遇山匪,身受重傷,經脈盡斷。

事發之後,陳留侯府不願退婚,堅持要娶小娘子過門沖喜。而郎主女君,也因早將聘禮揮霍一空而巴不得將小娘子嫁過去抵債,是而在昨日陳留侯府的人上門商議婚期時,十分痛快地答應了。

眼下,闔府都知道了三日後女郎出閣的事,唯獨她自己被瞞在鼓裡。

當然,現下她也是知道了。可這樣的情況之下,她嫁過去不是守活寡嗎,她才十六歲啊,為什麼要搭進去一輩子呢?

家中甚至還在傳,她們的那位準姑爺,已經活不過今年了。而以那位武威郡主的護子心切,說不定,還會讓女郎下去配冥婚……

想到這兒,小丫鬟眼眶一酸,眼中慢慢聚起了熱意。當事人識茵自己卻只輕飄飄瞥了那些宛如鬧劇的禮物一眼:“那我就收下了,多謝四妹妹為我添妝。”

一拳打在了棉花裡,顧四娘神情微僵,還想再刺她兩句,識茵已然越過她,朝屋中去。

她面上毫無反應,反倒襯得顧四娘一群人像上躥下跳的小丑。顧四娘心神微凜,又很快調整過情緒來,於心中輕嗤。

都是碧玉年華的少女,有誰會想去伺候一個殘廢呢?顧識茵,只不過是強撐出的不在意罷了。

她朝前方喊:“姐姐如此淡定,莫非已經想好了退路麼?”

“也對,二公子不行,不還有個大公子麼?聽說他們倆可是雙生呢,這做弟弟的不行,洞房花燭夜一樣可以讓哥哥代勞啊。”

“所以啊,新婚之夜姐姐可得看仔細點,別像你娘一樣,又搞出有墮顧家門風的事!”

她話音才落,識茵已停下腳步,回過眸來:“你說夠了沒有?”

“魏律,誣告本屬府主、刺史、縣令者,加所誣罪二等,何況是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妹妹既然對咱們的謝少卿這般感興趣,不妨親去向他求證此罪該怎麼判。或者,我幫你問?”

她難得地動怒,眼中有銳利的刀鋒。顧四娘恨恨噤聲。

是了,顧識茵未來的大伯,陳留侯府世子,正是從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聽聞那一位與她那姐夫雖是雙生,氣質卻迥乎不同。若說其弟有如雄鷹幼麟,跳脫開朗;他便是溪澗美玉,沉靜深邃。

前年春闈,更一舉奪得狀元之位,連中三元,兼又相貌俊美,風神清令,被女帝親口誇讚為“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為此,女帝的正牌丈夫楚國公還好一頓吃味。

傳聞他性情嚴厲,不苟言笑,斷案亦鐵面無私,但凡狀子送到他手中,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黎民百姓,都逃脫不了應有的罪罰。這話若真傳到他耳中,自己的確討不到好。

顧四娘今日來不過是一逞口舌之快,又沒真的蠢到得罪陳留侯府。她飛快地朝堂姊福了一福:“妹妹只是擔心姐姐而已,既然姐姐心中明白,妹妹就放心了。”

隨後,指揮侍女搬起她送來的那一箱禮物,果斷地離開了。

小丫鬟依舊為了方才那通陰陽怪氣的話生氣,識茵卻面無表情,繼續往屋中走。

事實上,她一點兒也不在意方才堂妹所說。

沒腦子的蠢話罷了,生在她們顧家這樣的小門小戶,更應懂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道理,盼著姊妹過得好才是。難得她嫁得不好,就會對顧家、對四娘自己有助益?

至於婚事……

腳下步子微滯,識茵眼前浮現起元宵燈會上少年人清朗俊美、言笑晏晏的一張臉來。

燈火流照,燈明月皎。

他提著一盞梅花宮燈,隔著茫茫人海喚她。

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在下姓謝名雲諫,改日必當請母親來府上提親。

他說你不許嫁給旁人,你要等著我,我一定會來。

現在回想起來,那夜流星如雨、棋逢對手,的確是很美的初見。可實際上當時的她是有些害怕的。因為當晚設那局棋,她的目標其實不是他。畢竟以她的家室,實在不敢攀扯到陳留侯府頭上……

她沒想到和她下棋的會是他,也沒想到他會娶她,之後三書六禮,一切都是正妻的待遇。

後來他們透過信,透過信箋內容也可看出他是個赤誠明朗的青年郎君,他在信裡同她約定,大漠孤煙、黃河落日,他們都要一起去看……

所以,她願意的。

就算他真的傷重,她也願意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一段路程。此後,也正可順理成章地擺脫這個“家”。

而她的那位大伯……

識茵眼中浮現出幾分恍惚。

她願意嫁去謝家,除卻對未婚夫的好感與同情,還真是有幾分是因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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