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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疼嗎?”

靜寂的黑夜裡,這一聲問詢有如冬日簷頭撲簌簌的雪。

識茵本沒有睡。

這是她新婚後第一次和丈夫躺在一張床上,但兩人關係冷淡,只比陌生人好上一點,加之方才之事這會兒正是尷尬,不過閉著眼裝睡。

靜默半晌,她低聲答道:“不疼,只是有些酸。多謝郎君關懷。”

謝明庭沉默不語。

他問的並不是她的手。

方才……和她糾纏的時候,他記得他將人推在牆上了,雖非有意,但的的確確傷著了她。

可又能說些什麼呢。

她本該是他的弟妹,他們之間不該有交集,今夜的事已經偏離了他對這段關係的掌控,也違背了綱常倫理。一切只該當作沒發生才是。

但願待雲諫回來,也能掩蓋順利,將這件事永遠隱瞞下去。

彼此無言半晌,謝明庭披衣起身:“早些休息。”

他下榻離去,動作輕得靜寂裡只聞門聲喑啞,識茵側過臉時,紗櫥那頭的燈火已經亮起來了。

識茵有些不解。

他為什麼要走呢?

方才,他並沒有拒絕她的親近,雖閉著眼不肯看她,可那隱忍的模樣,也說明他並非完全沒有動情。

他會意亂情迷地吻她,會和她輕言細語地說抱歉,會默許她對他做親密之舉,但他似乎不願意和她睡在一張榻上……

可都已經那樣了,是不是睡在一起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她又想起方才窺見的情景,月光打在他俊挺的鼻峰與眉骨上,如同照在一尊美玉打造的神祇,清冷端嚴,只可遠觀。偏偏因她染上世俗的慾念,有如墜入泥淖的美玉,或是落入凡塵的謫仙……

識茵心頭有些亂,她側過身子,壓下心頭亂撞的思緒。

胡思亂想什麼呢。

她在心裡埋怨自己。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為在陳留侯府留下來而已,他那麼冷淡,對她也不好,難道她還要喜歡他麼。

*

次日,臨光院。

麒麟院中的侍女一早便來了院中稟報,得知長子昨夜竟在次媳房中待了一個多時辰,武威郡主喜笑顏開:“真成了?”

侍女笑著答:“奴婢們都看著的,世子可是把少夫人按在牆上親呢!”

屋中伺候的多是跟隨武威郡主多年的僕婦,胡人婦女潑辣大膽,陽光明媚的花廳內笑聲一片。

武威郡主也跟著笑了兩聲:“那……元帕呢?”

侍女臉上的笑容便一僵。眼瞅著郡主臉上笑容也淡了,一起跟隨過來回話的雲嫋忙跪下答道:“不是的,後來,後來世子走了,沒和少夫人過夜,所以,所以也就沒那個,不是少夫人失、失貞……”

她對這位新過門的少夫人有好感,溫溫柔柔的,對待她們這些下人也和顏悅色,沒什麼架子。擔心女君誤會,忙替她辯解。

武威郡主也聽了個明白,感情這二人還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方才侍女們所奏,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罷了,離她想要的結果相去甚遠。

她耐著性子問了幾句昨夜的事,得知長子昨夜的反常,當即吩咐:“派個人去宮中問問明泉,到底怎麼回事。”

明泉是涼州公府的家生奴才,跟在楚國公周玄英身邊伺候,武威郡主有時想打聽宮中事情,就派人去找他。

武威郡主心裡很明白,就以長子的性子,要等到他主動,實屬比登天還難。

昨夜一定發生了什麼,才會促成他二人的破冰。

然而,還沒有等到派出去的人回來回話,卻先等到了宮中的賞賜。前來送禮的是女帝身邊的內侍總管內侍監梁識,笑眯眯地將一方包裝精美的紫檀木鏤花長匣放在他手裡:

“二公子,這是陛下賞賜的《瑞雪圖》,您快謝恩吧。”

好端端的,賞什麼畫。

跪在後頭一道接迎的武威郡主眼皮一跳,心中難免嘀咕,難道女帝真看上了兒子不成。

識茵低著頭跪在婆母身側,眼睫亦是一顫。《瑞雪圖》,這是前朝丹青聖手龍華山祖師南華子的傳世之作,母親生前曾與人九上龍華山也未得見,原來竟是在宮裡麼。

不妨梁識又叫住她,依舊是笑得一臉和善模樣:“這位是少夫人吧,陛下也有賞賜,請您來接旨吧。”

識茵抬眸一瞧,院中還放著十幾口紅木柳釘箱子,竟然全是賞給她的,不免受寵若驚。

“陛下說了,這樁婚少夫人結得委屈,她與咱們二公子也算是表兄弟,這些,是作為表姐賞賜給您的新婚之禮。”梁識笑著解釋。

如何個委屈法,這院中之人唯有識茵不懂,謝明庭面無表情,武威郡主臉色微暗。

送走宮中的內侍後,識茵將那些賞賜都交予婆母存之庫室,自己則同夫婿一道返回麒麟院。

侍女們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給二人留以單獨相處的時機。

然歷經了昨日的事,這會兒彼此正尷尬著,加之謝明庭本就生得四肢修長,步子邁得又快,識茵起先還能勉強跟上他,走了一會兒竟只有小跑著了。她只好開口叫住他:“陛下賜給郎君的《龍華瑞雪圖》,可以、可以給妾看看麼。”

這一聲杳杳渺渺,又夾著幾分女子的輕喘,謝明庭回過身來,才見她已落在後面,秀美的臉上紅彤彤的,煞是嬌媚。

他微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停下來等她:“你喜歡畫?”

她點頭,雙頰不知因何漫出一點窘迫:“我母親生前酷愛丹青,我曾聽她說過這幅畫,聽說是南華子唯一傳世的作品,故而想見一見。”

謝明庭還不明白她此時的窘迫乃因其母出自畫工之家,屬於不入流的“百工”之流,但她很少有求他之事,何況只是這般微不足道的請求。

他看著她眼底那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羞赧,微微頷首:“你既想看,回去我交予你。”

他放緩腳步,二人並肩朝院子去。還未至垂花門前卻有管事帶著個人候在門邊了,正是昨夜領他去徽猷殿的小侍衛。

他看上去不太好,上前行禮時一瘸一拐的,嬉皮笑臉地遞過一封信:

“這是楚國公命小的拿給您的,還請您過目。”

謝明庭面色冷淡,接信後徑直進院。

識茵不明所以,詫異地掠了那人一眼亦跟了進去。

“聖上為什麼要送這幅畫給郎君。”

二人同入書房,謝明庭將盛畫的匣子交予她,自己另揀了一張楠木交椅坐了,預備拆信。

“你覺得呢。”他漫不經心地說著,目光全然沒離開手中箋書。

雖是問她,實則他心間是明白的。聽聞昨夜之事後,女帝嚴厲處罰了身邊服侍的人。至於周玄英自己,因其兼任尚書令,不能像以往犯錯的后妃僅僅幽禁冷宮,又因其女帝之夫的身份,亦不能像罪臣一般革職收監,大概也就是降職圈禁,暫不予入侍。

然以周玄英之所為,分明是以呷醋為由,行蔑視君威之實,早晚會遭至清算。

故而,女帝今日賜這幅畫給他,一是以雪來勉勵、敲打他;

二則,父親生前雅好丹青是京中出了名的,他曾為求這一幅《瑞雪圖》九上龍華山向南華子的弟子求取,卻不能得。後來這幅畫不知因何落在周玄英手裡,女帝今日賜給他,也算是賠禮道歉了。

只是他究竟不是父親,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人也好,物也好,一旦過於沉溺就會帶來禍患,他沒有什麼喜歡與不喜歡的。

更不會像父親一樣,因丹青一道與一個有夫之婦糾纏拉扯,背叛母親,招致報復。

識茵此時已將畫卷全然展開,果然不愧是傳世的名畫,那畫卷上繪著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景緻雖廣,纖毫可見。氣韻生動,栩栩如生。

筆法精妙,更如春蠶浮空、流水行地,俱得後晉名家顧愷之的神韻。她欣賞了一會兒才答道:

“白雪是純潔之物,我想,聖上或許是想用這幅畫誇讚郎君性情高潔吧。”

他拆信的指在丹朱色的封面上略略一滯,忽而移過視線來,意味不明地反問了一句:“你也覺得雪是至純至潔之物?”

這一聲裡似蘊著幾分輕蔑與嘲弄,識茵更為那個“也”字不解:“世人不都這般認為麼?”

“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耀不固其節。”她念出南朝謝莊《雪賦》裡的句子。

——白羽雖白,質地不堅;白玉雖白,徒守堅貞;都不如這白雪,隨時節降落融化,夜幕不能掩藏它的皎潔,驕陽也不能湮滅它的氣節。

謝明庭低頭飲茶。

“節豈我名,潔豈我貞。素因遇立,汙隨染成。”

“氣節從非雪的美名,潔白也不是它的堅貞。它遇潔淨之物就維持潔淨,遇汙穢就變得渾濁。可見白雪從無什麼高潔之說,只因表面的雪白掩盡一切腌臢與罪惡,世人便被迷惑。你又怎知聖上賜這幅畫是在誇讚我而不是提點我呢?”

“這也是《雪賦》裡的句子,你不知道嗎?”

識茵被說得有些懵。

這的確是《雪賦》的句子,但聖上御賜,總不能是借畫來罵他表裡不一吧?她只能訕訕地應:“郎君這見解倒是新奇……”

謝明庭擱下茶盞,不言。

他原以為她較尋常女子聰慧,現在看來,倒是高看她了。

心下不知因何生出幾分失望,他不再理會顧識茵,垂眸看起信來。

這一瞧卻是一怔,雙眸死死鎖在了紙上。識茵不禁喚他:“郎君?”

他回過神,面色如常地將信收在袖間:“沒什麼,你若喜歡,那畫便給你吧。”

御賜之物,他也如此大方,識茵有些驚訝,抿唇道了聲謝。

謝明庭的心思卻還留在那封信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周玄英在信裡說,他昨夜所中的藥名曰“十日醉”。

顧名思義,這藥會維持十日,分四次發作,分別是第一日、第三日、第六日和第十日,非交合不能解。

非交合不能解。

謝明庭一把攥住了那封箋書,面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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