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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迎面相遇,都還沒來得及出聲呢,商明寶便率先欣喜地叫了起來:“大哥!”
商邵對眼前青年頷首,伸出一隻手作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商明寶的哥哥,商邵,你可以叫我Leo。幸會。”
他伸出的那隻手修長而骨感,如玉質扇骨,腕骨處露出的一圈襯衣袖口雪白,扣著一枚低調的寶石扣。
向斐然一眼既知他的養尊處優和謹嚴端方,與他的手握了一握:“幸會,向斐然。”
跟在這人身後還有一個稍年長的男人,也著西裝,氣質也不俗。向斐然難免猜測他至少是商明寶的某位叔伯長輩,但是直到商邵走進病房後,他也未對他作介紹,而對方也只是十分自然地跟隨在商邵腳步之後,似乎已習慣將自己的存在感在場合裡抹去。
向斐然便明白了,即使是這種氣度的人,也不過是商家這位長子的隨從,沒有被介紹的必要。
雖然窗戶和門都開著,空氣流通,但對於一個剛進入這空間的人來說,這房裡的那股“氣味”依然鮮明。他不動聲色但富有一絲興味地關注著這兩人的神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兩個人都連眉心也沒皺一下,沒有表現出任何紆尊降貴的意味。
商邵站著,還沒張口,商明寶便賣乖地說:“大哥你坐。”
又道:“康叔也坐,大哥坐床邊,康叔坐椅子。”
長幼親疏,她是有思量的。
被她喚作康叔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三小姐不要客氣,我站著就好。”
他只是商邵的管家,自然沒有這樣坐下的道理。
小小病房在這一刻顯出前所未有的擁擠逼仄,向斐然適時說:“我出去打個電話,有事喊我。”
等他走後,商邵才仔仔細細地端詳商明寶的臉,確認了她的精氣神已經恢復了很多。
“說吧,怎麼誘發的。”
明明他還是跟剛才一樣的臉色,語氣也溫和,但商明寶莫名心底一哆嗦,連氣勢都微弱了下去。
雖然在方隨寧面前誇口自己大哥無所不能氣質卓絕令人見之忘俗,但真正到了大哥面前時,正如貓見老虎,壓制早已刻在血脈裡。
“就突然啊……”商明寶含糊其辭,企圖混水摸魚過去。
可不能讓他知道是因為半杯咖啡的緣故,否則她的自由會消失的!
“你在過去一年裡只病發過兩次,一次是因為知道了好朋友在背後說你壞話,一次是因為偶像塌房,這次呢?誰氣你了?”
什麼黑歷史啊!
商明寶嘟囔著:“才沒有……”
“剛剛那個人氣你的?”
“什麼?”商明寶懵了,完全沒明白她大哥的邏輯是怎麼走的:“當然不是,你不要冤枉好人。”
“你不用替他掩護,這件事,我會好好找他算帳。”商邵對她的否認不為所動,輕描淡寫一句。
“what?”商明寶不敢置信,眉頭擰得很緊:“你什麼時候這麼自以為是自說自話了?根本不是他的錯,是我自己喝了半杯咖啡,他是救我的人你懂不懂?”
一口氣說完後,她愣住、反思、反應過來,氣急敗壞的神情十分生動:“你又套我話!”
商邵對她的指控不動如山,輕點下巴:“好,原來是因為喝咖啡。為什麼?”
商明寶皺皺鼻尖,偏過臉去裝死。
“醫生不是告訴過你,不能碰咖啡?”他還算好言好語。
“我哪裡知道真會起效這麼快,只喝了一點點而已……”商明寶比出食指和拇指,捏出一道兩毫米高的縫隙:“就這麼點點哦。”
前言不搭後語的,商邵都懶得拆穿她剛剛還說的是半杯,見她現在精神尚好,也不再追究她的兒戲,問康叔:“那邊安排好了嗎?”
康叔給了肯定答覆,商邵便起身道:“安排護工,送babe去停車場。”
商明寶兩手壓緊了被子,茫然但警覺地問:“幹什麼?你要帶我回香港?”
商邵確實是如此打算的,畢竟這裡的條件實在難言,對於明寶來說相當於是受難。但見她一臉抗拒,他倒有些意外。明寶是一隻不喜愛離巢的鳥,雖然商家在世界各處皆有“飛地”,但她最喜歡待的還是香港,如果一定要離開的話,那身邊一定要有熟悉的人事物,這樣她才會安心。
溫有宜讓她來過夏令營,軟硬兼施了好一陣子,還給她最近喜歡的一個小偶像送了某品牌的三個月大使身份。按理說,現在接她回香港,她該歡欣鼓舞,一秒從床上跳起。
“不然呢?”商邵問:“你不想回香港,還想在這裡待著?”
“冇啊……”商明寶悶悶不樂,又說:“回香港也好……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呢?
她是有些遲疑了,在山裡的日日夜夜,似乎在她回到城市的這幾個小時裡便已消弭掉了魔力。那裡乏善可陳,百無聊賴,風聲,鳥鳴,蒼翠的山,都不值錢,為什麼要待在哪裡?趁著病,跟方隨寧道別,日後再請她到深水灣小住遊玩,不比這幾天有趣?而且這樣媽咪也不會有意見,大不了撒撒嬌好了,媽咪嘴硬心軟的。
十五天的夏天很短,但原來她並不擁有十五天。
也許,也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擁有十五天。
護工推著輪椅過來,經過經年不變混亂的充斥著吊水瓶、消毒水和吟哦聲的走廊,從靠著牆壁低頭看手機的青年面前經過。
他好像是有感應的,在這時候抬起了臉,一語不發地目送護士走進了那道門。
平躺還好,一有動作渾身上下便還是軟的,商明寶乖乖地被護工扶坐到了輪椅上,將一張羊絨毯子在腿上蓋好。
“我能跟我朋友道個別嗎?”商明寶戀戀不捨地問。她指的是方隨寧。
商邵依她:“你想當面道別,還是電話?”
“她還在上課,打電話就可以了。等週末的時候,我們請她來家裡做客好不好?”
“好。”
“剛剛那位呢?”商邵問。
商明寶一直刻意地不去想這件事,奈何她大哥是如此輕而易舉的點破,逼她不得不面對。
“你要給他報銷醫藥費的。”她先說這件事。
商邵不免失笑:“當然。”
“還要給他感謝。”
“這個也當然,你想怎麼謝?”
商明寶思索了一下:“給他打一百萬。”
“什麼?”商邵蹙眉。
“我的命不值這麼多錢嗎?雖然沒有他也應該不會死,可是他給了我很大的安心。”商明寶信誓旦旦地說。
“你的命不能用金錢衡量,所以我不能給他打這一百萬。”
一簾之隔的病床上,大叔瞪著眼睛大氣不敢出,懷疑他們在說歡樂豆。
“為什麼?”商明寶不明白:“你一定要給他打的,你捨不得?從我的信託里扣。”
她可不能說他缺錢,連一千一都拿不出。想了想,下午真不該讓他請客,那個蛋糕……那個他送給她的蛋糕,她還沒來得及嘗一口。
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一百萬,她是深思熟慮過的。十萬拿不出手,幾十萬有零有整的像是精細算過,八十八萬很合香港人的性子,可是對於他來說太俗,那麼就一百萬好了。
再多恐怕他會嚇到,不敢收。
連商明寶都能出得起的錢,商邵有什麼捨不得的。他俯下身,兩手撐在輪椅的扶手兩側,雙眸認真注視著她:“babe,你要記得,永遠不要用金錢去報答道義,不要把道德情義拉到價錢的緯度裡。”
頓了頓,他說:“我會給他一個承諾,以後他有什麼困難,都能來找我。我和商家在所不辭。”
商明寶懵懂地眨一眨眼,“我不懂,哪有這麼麻煩,別人需要什麼我就報答什麼,不是很皆大歡喜嗎?”
她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上,商邵沉默了一會,由她去了。
也許她不看重這段相識,是他剛剛判斷失誤,她其實只想一筆勾銷。
這麼想的時候,明寶的選擇便顯得很順理成章了,雖然有些冷漠,但想要快速斬斷一樁牽扯不清的情誼時,無疑是最高效的。
商明寶一直觀察著他的臉色,見他臉色稍霽,欣喜一聲:“你答應了嗎?”
商邵點頭,示意護工可以走了。
虛掩著的門被拉開,坐在對面銀色長椅上的向斐然也在這時抬起了眼。
商明寶坐在輪椅上,一條月白色的羊絨薄毯熨帖地蓋在她的腿上,護工跟在她身側,是康叔親自在給她推輪椅。
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有一米六好幾的身高,但給向斐然的印象總是小小一隻。想了想,也許是因為她穿過他的衝鋒衣,衣服空蕩蕩的,襯得她小。
又或許是她太瘦,纖細的某種花,獨秀的一枝。
向斐然站起身,醫護與推著點滴架的病人自他們之間穿過,切開了本該眼神交匯的那一秒。
到了跟前,向斐然兩手插兜,很自然地問:“走了?”
商明寶做了番準備才抬起頭看他,微笑地說:“嗯,走了。”
向斐然很平靜,跟她對視著,半蹲下身,肩寬平直,一手搭在膝蓋上,如他們在標本室第一次正式認識的那一刻。
他唇角微微勾了笑,看上去比平時的冷麵溫柔些:“照顧好自己,別喝咖啡了。”
停頓短暫數秒,他是用那副漫不經心中略帶認真的模樣說:
“再見,商明寶。”
商明寶臉上始終維持著微笑,鄭重地點一點頭:“拜拜,斐然哥哥。”
總共沒說過幾句話的人,在彼此道過別後,將一場緣份善始善終。
商邵示意康叔先帶babe上車,等他們進入電梯後,他遞出一隻煙:“向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向斐然接過了他的煙,跟著他的腳步走到綠色戶外雨棚下的吸菸區。
但兩人誰都沒抽菸,只是相對站著說話。
“向先生,今天舍妹給你添了很大麻煩,”商邵說著開場白:“明寶是我最小的妹妹,從小太嬌生慣養,你的幫助對我們全家都很重要。”
向斐然安靜聽著,沒有附和,等著他的下文。
商邵不再鋪墊:“我父母原本打算送她在這裡過十五天,但顯然目前來看,我們既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明寶。我父母正在回來的飛機上,在此之前,明寶讓我先替她向你表達謝意。
向斐然絕想不到他下一句會跟著的話,因此只是散漫地笑了一下:“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商邵說出最終的下文:“稍後我的下屬會你送一張支票,金額是一百萬。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也可以分筆換成外匯。”
白色的煙管上,出現了一道淺淺的月牙印。
向斐然臉色未改,只是蹙起眉,情緒不明地失笑了一聲:“一百萬?”
他不是很確定,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亦或者是會錯了意。
“是,這是babe的心意,很感謝你。”
商邵強調,用了兩個詞,救命之恩,和“一下午的忙碌”。
忙碌。還是想說忙前忙後?
向斐然臉上笑意擴大,乃至真正笑了起來。他指尖掐著那支未點燃的煙,一邊笑,一邊搖了搖頭。
“商先生。”
他沒有按他剛剛的自我介紹叫他Leo,視線很平靜地對視到他眼底。
“令妹的命或許很值錢,但我做的這些不值一提,所以,不必了。”
他說得很雲淡風輕,臉上的微笑也十分從容。
他的拒絕根本沒有出乎商邵的預料。
很少有人能立即接受一百萬的酬謝,因為它過於奇怪,超出了常理範圍之外。聽他說完,商邵也不再勸說,而是取出名片夾——這是他剛剛特意問康叔要過來的——從中取出一張,遞給向斐然:“如果你改變了主意,聯絡我,隨時隨地。”
向斐然接過,兩指夾著豎起示意了一下,波瀾不驚的臉上勾唇微諷:“Sure。”
等人走後,他走到垃圾桶前,面無表情地丟了進去,連同剛剛那支他遞過來的高貴的未曾點燃的煙。
掛有兩地牌照的賓利SUV駛過長而蜿蜒的港珠澳大橋,暮色已沉,兩側海面黑黢黢的一望無際,海輪點燈漂浮,零星數點,像黑色幕布上很寂寞的兩粒圖釘。
是因為覺得直升機太吵,不利於商明寶病體康復,所以才選擇了坐車回程。
商邵給母親溫有宜打了電話,得知他們的私人飛機已過中東,即將進入國境領空。商明寶接過手機,一聲一聲答得乖巧,安撫母親讓她不必擔心,這之後,又與父親通電,接受他嚴厲的批評和關心。
長長的一通電話講完後,港珠澳大橋還沒走完。
商明寶把手機還給大哥,將腿上的毯子理了理。閒聊數句,商邵讓她睡一會,自己亦合目養神。
深水灣已經做好了迎接三小姐回來的準備,熱湯熱水,所有她習慣的、賴以生存的、井然有序又精緻得簡直遙遠的一切。
過了很久很久的一陣安靜,安靜到商邵以為她睡著了,久到他自己都快睡著了,忽然聽到很輕的、沒頭沒尾的一句:
“大哥,我想吃藍莓蛋糕。”
“什麼?”商邵睜開眼睛。
商明寶低著頭,黑髮從耳側垂至頸前,掩著她今天乖到反常的面容。
她安安靜靜地又說了一遍:“我想吃藍莓蛋糕。”
擋板升著,前座的司機和康叔都聽不到,商邵只能拿起手機,親自撥打深水灣的家政分機號碼:“喂,是我,告訴西廚,babe想吃——”
他話能沒說完,因為聽到了身邊的一聲嗚咽。那是一種忍了很久的,被銅牆鐵壁關牢了,卻又像突破一層宣紙一般輕易地逸了出來的嗚咽。
車廂內如此昏黑,只有橋上路燈一盞一盞地自窗外漫無止境地劃過。商邵心裡一沉,掛掉電話開啟頂燈,指尖攏開商明寶的長髮。
他看到了他妹妹劃過眼淚的臉。
“怎麼好好的哭了?”他遞出紙巾:“想吃藍莓蛋糕就讓廚房做,或者告訴我想吃什麼口味什麼牌子,我讓人去買。”
他一本正經地把這當成一件事去解決,卻沒想到自己越是輕描淡寫溫柔地安慰,商明寶的眼淚就湧得越厲害。
路燈間歇的明與暗間,她的雙眼被濯洗得如此明亮,淚水晶瑩剔透。
不能再哭了,否則隨時都可能再度誘發室上速。
商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面色凝重起來,雙手越過中控扶住她的肩:“babe?”
他想追問,可是再高明的追問,也不過是山月不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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