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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濃黑的夜幕被車子遠光燈破開。在氙氣燈的照亮下,一切的葳蕤植物都被照得雪亮,宛如這裡曾經落過一場薄雪。

深夜造訪實在失禮,商邵下了車,登門致歉。

沒辦法,商明寶在車上抽噎了一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商邵只能半猜半推測。少女心事海底針,最後叫他一句話戳中了:“是不是覺得外面的世界也沒有那麼無聊?”

“外面的世界”這個詞囊括含義太大了,將商明寶想得明白的、想不明白的,都含了進去。她這才遲疑地、順水推舟地點點頭。

跟香港比起來,寧市大得嚇人,宅各人已洗漱就寢,接到電話,向聯喬披衣在客廳等,鼻樑上夾著一副眼鏡,正順帶看書。

商明寶是牽著商邵的衣角走進去的,亦步亦趨的,眼眶還能看得出哭過的痕跡,但臉上浸透了不好意思。

商邵彬彬有禮地致歉,說深夜叨擾十分過意不去,但舍妹放不下這裡的新朋友們。向聯喬也道歉,說照顧不周,說隨寧今日回來亦悶悶不樂十分傷心。三言兩語,彼此默契地將今天這樁突發揭了過去。

商邵便將妹妹放下了,讓她好好享受盛夏餘額,額外叮囑一句:“不要再把醫囑當兒戲。”

山裡進出很不便,夜既深,向聯喬留商邵在這裡留宿一晚,但商邵謝絕了。他正在集團的各個業務板塊內輪換,公務繁忙分身乏術,下午的事需要他工作到天明才能補回。

在助理的陪同下,向聯喬親自送商邵到車旁,問:“你爺爺近來恢復還好?”

商伯英身體抱恙一事見了數次報紙,但港媒慣會添油加醋,一分的事渲染成天塌的事,恨不得提前將喪事辦了。向聯喬跟商伯英通電還是兩週以前,那時商伯英拜託他照顧這位小孫女,聽聲音還是很有中氣的。

商邵滴水不回地回:“醫生說沒有大礙,只是年紀上來了,身體各方面有點力不從心。有勞您掛懷,為免他操心,babe今天的事情我們暫時沒有告訴他。”

言下之意,希望向聯喬也不要說漏嘴。

向聯喬自然會意,拍拍他肩:“擇日我去香港看看他。”

商邵頷首:“夜深風寒,您止步。”

賓利沿著山道遠去,坐在副駕的康叔道:“難得有三小姐主動想回頭看一眼的風景。”

商明寶的個性與哥哥姐姐們迥異,是最嬌的一個,雖嬌而不縱,但要討她開心也著實不容易。能讓她流連忘返高看一眼的,是幾百上千萬的高珠,是隻流轉於拍賣行的精美瓷器,是高定秀場上繽紛繁複的鞋履繡片,大自然雖然鬼斧神工,但既然從小看的就是全世界最壯闊的奇景,那麼其他景色自然就顯得無聊貧瘠了。

商邵正闔眼休息,聞言沉吟,搭在膝上的手指輕點:“是人是景不好說。”

康叔自然明白他意思,笑道:“babe還是小孩子呢。”

“有些事,最是小孩傷人心。”

-

方隨寧一聽商明寶回來了,高興得一蹦三尺,又當場淚下:“今天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

少不經事的年紀,講話也不知道忌諱的,把死活掛在嘴邊。

“都怪蔣少康那個笨蛋,嚇得話都講不清了,害我也誤會。”

蔣少康就是那位長得頗像她們某位牆頭的男同學。

“你別怪他了,跟他沒關係,他還來看我了呢,給我送花。”

方隨寧搖頭晃腦:“你覺得他怎麼樣?”

“人還不錯,有點傻。”

“這個年紀的男的沒有不傻的。”方隨寧很老成地說。

女生永遠比男孩早慧,這是顛撲不破的人生真理。

“那你對他有沒有意思?”

商明寶被她問得嚇了一跳:“哈?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代餐哎!”

商明寶心想她要見正主也不過是兩通電話的事,她不過是從來不屑罷了,何至於要找替代品。

方隨寧看她臉上全無少女嬌羞,便知道她是真的對蔣少康沒意思。她倒覺得有點好奇了,因為蔣少康在他們這所國際學校很受歡迎,是她很拿得出手的朋友。

方隨寧問:“你心裡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啊。”

“那你想不想談戀愛?”方隨寧眨眨眼:“你們香港16歲就能結婚了,好早。”

“雖然說法律是這樣,但還是要父母同意才行的啦……”

方隨寧嘻嘻哈哈撓她癢:“但你一看就沒談過。”

商明寶一邊躲,一邊一本正經地說:“沒遇到喜歡的人。我九歲給人當花童時就好想穿婚紗,而且整天慫恿我哥哥姐姐趕快結婚。”

方隨寧:“不,你只是想穿漂亮裙子。”

“……”

商明寶想了想,坦誠以待:“因為從小就覺得自己有一天賺一天,說不定哪一天就撲街了,所以就很想結婚。我從我父母身上看到,婚姻是美麗的事。”

她問,“媽咪,今年babe可以結婚嗎?”

問得溫有宜都懵了:“babe,你才九歲,你是想跟哆啦A夢結婚嗎?那恐怕也得等到十六週歲,並且經過daddy和我同意。你知道的,哆啦A夢畢竟還有大雄,不是全心全意愛你的。”

商明寶傷心且憂愁,兩隻小腳交替跺著:“來不及的,萬一babe明天早上就死了!”

溫有宜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她唇上:“噓,babe不會死,只是我們小寶高興時,心臟會忍不住一起想跳舞而已。”

“可是媽咪都不會,大哥也不會,大家都不會。”

“所以babe擁有一顆獨一無二的心臟,這代表了什麼?”

“代表了……小寶是主角。”

“對呢,小寶是主角。”

這樣的問題商明寶每年都問,直到十一歲時忽然長大了,懂得了結婚並不是一件可以掛在嘴邊的事。可是老天呀,晚上睡前祈禱,還是想拜託他,千萬別讓她在遇到喜歡的人結上婚之前死掉。

但遇到喜歡的人是很難的,且越是期待,就越是挑挑揀揀。

對人的crush可以來得很快,可是往往還沒走到真正的喜歡,就覺得索然無趣了。家庭醫生說是青春期的荷爾蒙作祟,少男少女皆是如此。商明寶嘟囔:“不讓我股靜脈長粗一點,在這種地方用什麼功……”

方隨寧問:“你父母感情很好哦?”

“當然。”商明寶點點頭:“在上高中前,我以為大家的父母都和我父母一樣,是很恩愛真摯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上高中後,漸漸能夠理清大人口中的八卦了,才知道這圈子裡私生子、養幾房“太太”、與明星露水情緣才是常態。

方隨寧撓撓頭:“你爸媽真好,我父母就有點恩愛羞恥症,好像在我面前展現恩愛是很不得體的,弄得我現在也有點。”

能教會子女愛之一事,是天使父母。

方隨寧原本是想跟商明寶聊些怦然心動的、教務處主任會大發雷霆的話題的,但見她白紙一張便作了罷。兩人轉而聊起紙片人CP,一致同意還是紙片人好磕。

翌日,方隨寧帶商明寶登山遠足。

那是一條蜿蜒通向山頂的小徑,有岩石鋪為步道,沿途展目而望,可見稻田和芭蕉林。深入到林地裡,植物更是葳蕤繽紛。

方隨寧跟向斐然上山過幾次,也頗能認識些植物。

山中八月,正是果期。

“這是羊角拗,你看它,現在正是果期,這是它的蓇突果,像不像一對羊角?哎別摘,有毒的。”

“這是假蘋婆。”

“這是草珊瑚。”

“烏蛇木。這個可以吃,甜的。”

商明寶本能搖頭:“我不要,名字很嚇人。”

“正式中文名叫羅浮柿嘛,你嚐嚐,就當野生柿子。”方隨寧熱心得很,折下一枝橙黃果實。

兩人分著嚐了一口,不約而同呸掉。

“嗯,有些東西沒有進入市場,果然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到五指毛桃,方隨寧眼睛亮起:“這個!五指毛桃!燉湯好好喝,你喝過嗎?”

商明寶不太確定地點了點頭:“應該喝過的,只是不知道叫這個。”

這快算是東省省湯了,燉雞或者豬骨都別有風味。既然遇到了,方隨寧便兩手齊上用力拔出,喘著氣介紹說:“它的根部可以入藥,中文學名叫粗葉榕,來,我教你辨認,很好認的。”

她晾著被她連根拔出的植株:“你看,它的葉序是互生的,摸著像紙,邊緣有鋸齒,這是它的果,金黃色,外面披著硬毛。”

她讓商明寶跟她一起做五指毛桃殺手。

商明寶第一次當殺手,還有點遲疑,方隨寧驚訝道:“你沒有拔過什麼植物嗎?”

商明寶誠實地搖搖頭。她只當過摧花辣手。

在方隨寧的堅持慫恿下,商明寶兩手抓住粗葉榕的莖向上用力。似乎,土壤裡有“啵”的一聲,是粗葉榕的根系不得不背景離鄉了。

再見了土壤,今晚我就要跳進砂鍋……

隨著根鬚細碎的斷裂聲,土地的阻力由重至輕,一陣難以言喻的快樂,戰慄地傳遞了商明寶的全身。

“好奇怪啊!”商明寶呆呆傻傻地攥著這株被她連根拔出的粗葉榕,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卻完全不受控地揚起:“好奇怪的感覺啊……”

有點爽,又奇異地非常滿足。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滿足。

方隨寧嚴肅地說:“朋友,這是你遠古祖先對你的呼喚,邀請你一起感受萬年以來刻在你基因的豐收喜悅。”

商明寶下意識地仰頭看看天。

瓦藍的天被樹冠切割,撒下陽光碎金。

再低頭看看地。

泥土在她腳下零碎,那些匍匐在地上的結縷草被她的腳步踩扁了,虎耳草迎風招展,白色的花輕輕搖晃,宛如一隻只白色的紙蜻蜓。

那陣陌生的戰慄還在她體內遊走,她深深地呼吸,忽然覺得連毛孔也在呼吸,呼吸曠野裡的一切。

“你什麼表情啊。”方隨寧簡直哭笑不得:“你不要表現得好像第一次做這種事好不好?”

商明寶抿著唇,不回答她,非常乾脆發奮地彎下腰:“要拔多少?我來。”

方隨寧提醒:“你小心幹多了手心磨紅,然後就會變成薄薄的手繭。”

商明寶果然遲疑了一下。她的手很漂亮,是天然為最華美的珠寶而生的。

但是,誰知道呢,也許高珠有高珠的快樂,五指毛桃有五指毛桃的快樂。

帶著粗葉榕和一大捧野花回家時,連腳步都輕盈。

方隨寧雖然率性,倒有些小潔癖,先她一步去洗頭洗澡。

商明寶便快樂地將五指毛桃交給蘭姨,抱著野花慢悠悠地往樓裡走。

向斐然那一排閒人勿進的平房院後,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一臺黑色的勞斯萊斯庫裡南。

它在這裡威嚴華貴得過於突兀了。商明寶怔了一怔,抬步靠近,人聲由模糊至清晰。

“你一定要選植物分類學的方向?”

是一道陌生的男聲,很渾厚,聽得出年紀當已至中年。

商明寶心臟砰砰跳了起來。

植物學方向。

他在跟向斐然說話?

向斐然回來了?

少女抱著花的雙臂不自覺收緊,幾乎將那些脆弱的草本植物花朵壓爛。

沒有等到回應,那個男人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以你現在的積累,你想要什麼offer都能拿到。我承認Tryon的團隊確實世界一流,但是,分類學終究只是分類學,你把一個演化的故事講得再完美,又能怎麼樣?出了這個類群,有價值嗎?有人關心嗎?龍膽科的雜交起源物種分化系統發育基因組學,出了你們一畝三分地,根本就沒人在乎。”

商明寶聽不懂了,但本能地噤聲,呼吸屏住,心裡的怒氣卻隱隱積蓄了起來。

她不喜歡這個人說話的方式,咄咄逼人,充滿了專斷的質疑和粗暴。

“我會親自找周英澍談,Tryon的直博offer,你在下週一之前給我拒了。”

對面一直沉默,直到他下了這句最後通牒後,商明寶才聽到一聲笑。

向斐然靠著庫裡南的車門而站:“但是我在乎。”

“你在乎個屁!向斐然,你就是來跟我討債!”向微山氣得咳嗽起來:“為了氣我你連清北都不要,你……”

“別逗了,”向斐然欠了欠身,淡然置之:“向博士,沒有人要跟你討債,一直纏著我不放的,難道不是你嗎?”

“你是我兒子,沒有我管你,將來死在哪個流石灘上都——”

在向斐然微微瞥過來的那道眼鋒中,向微山驟然住口,臉色也跟著一變。

向斐然站直身體,看著他數秒,面無表情道:“夠了,滾吧。”

向微山根本想不到有一天會從他口中聽到這種字眼,一時間只覺得氣血上湧。緩了一緩,才冷冰冰地最後說:“人生不是兒戲,我勸你迷途知返。我會親自給Tryon寫郵件說明情況,你的直博導師和方向,必須經過我的首肯。”

稍許,傳來砰的一聲,是車門被怒氣衝衝地甩上了。

商明寶轉身,將身體緊緊貼住牆角。

庫裡南倒車調頭,駕駛座內扶著方向盤的男人與她視線交匯,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商明寶神情空白,只是抿著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這確實是一張能看到向斐然影子的臉,可是氣質卻已相去甚遠。

商明寶頓時明白了,他就是真正的那個令方隨寧討厭、令全家人閉口不談的舅舅,向斐然的親生父親。

似乎帶著怒氣的引擎聲被滿山的密林吞沒,他走後,世界重回寂靜,寂靜得不像話。

商明寶心跳還亂著,吞嚥了一下。

她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

一聲極輕極輕的,砂輪滑動的摩擦聲自身後傳來。

片刻之後,商明寶幾乎以為自己聞錯了。但是不會的,這確實是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由淡至濃,絲絲縷縷地飄過牆角,飄進她的呼吸。

向斐然……在抽菸?

商明寶難以想象,因為他是方隨寧和向聯喬口中的十佳青年,溫和端方,天賦異稟,一心追求學術真理。她字句清晰得記得,“斐然哥哥很自律,從來不沾菸酒。”

向斐然深深地抽了兩口,緩過神,將煙從嘴邊取下,指尖習慣性地撣了撣煙管:“出來吧。”

方隨寧這個愛聽牆角的毛病是該改改。

商明寶的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暴露了自己。一

她心跳快得厲害。

過了數秒,草坪窸窣,她終於還是乖乖地走了出來。

懷中山花清麗,長裙拂出風過來的方向。

向斐然指尖夾著最便宜的白沙,一手插兜,抬眸向她瞥來一眼。

這一眼,是商明寶躲在曼哈頓公寓陽臺上偷偷抽菸時,時常浮上心裡的一眼。

但此時此刻,她只是在他冰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站得筆直,迫不及待地說:“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不會告訴別人你抽菸的。”

是的,她迫不及待想成為他秘密的同謀。

但向斐然只對她的出現表現了很淡很短的一點意外,冷漠地說:“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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