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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風箏》
晉江文學城獨發
傘上星卷/2023.07.20
雲嘉市四季燠熱。
八月末的城中村裡,握手樓一棟挨著一棟,陽光不偏不斜地從縫隙處劈下來。
程霧宜從一家小診所裡出來,拿手遮了遮太陽。
醫生說了,她眼睛上的傷得避光。
看來她需要一副墨鏡。
診所旁邊是一家髮廊。紅藍白的三色霓虹燈柱旋轉著,一個豔麗的女人穿著黑絲,毫無顧忌岔著腿,正在鏡子前給顧客刮鬍子洗頭。
程霧宜經過,不經意地瞥了眼那鏡子。
只見鏡中的少女右眼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血從紗布裡星星點點地滲出來,臉也腫了大半。
都可以稱得上驚悚了,這模樣,哪還有從前半點校花的影子。
但少女只是沒什麼情緒地眨了眨眼,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村口一家新開的快遞驛站裡,程大有正在整理剛列印好的尋人啟事,見女兒回來了,連忙過來關心她傷勢。
和父親的熱絡相比,程霧宜表情淡得可怕。
“沒什麼,醫生說勤換藥,三個月就能好。”她說,看見地上那沓還散發著油墨香的尋人啟事,抿抿唇又將視線挪開。
滴滴滴——
店裡的接單手機這時響起來。
一個月前,程大有搬來雲嘉,盤下了這家店面。前店後倉,一邊賣水果,一邊做快遞收攬。
男人按下手機上的接單按鈕,隨後騎上摩托。
這是個上門收件的單。臨走前,他沒忘記往車筐裡丟了一沓尋人啟事,只是剛一發動摩托,一輛麵包車就開到門口。
——是菜場的批發商來送水果。
老闆嚷著叫程大有卸蘋果。程霧宜正在一旁喝水,見狀放下水杯:“那快遞那邊我去吧。”
她不會騎摩托車,好在上門的地址不遠,預報品總重也不重,於是決定步行。
臨走前,少女在衣櫃裡翻了翻,找出頂脫了線的漁夫帽。
又戴上口罩。
她這副樣子,還是別嚇到人。
在雲嘉,這座現代化的摩登城市是被陡然撕裂開的。
貧民窟旁邊就可以是萬億級寫字樓和商場,城市的繁華和瘡痍被賽博朋克般濃縮在一個街區裡,看起來只有一牆之隔,其實是無法跨越的天塹。
十五分鐘後,程霧宜到達富人區裡一處最為隱秘豪華的獨棟別墅。
她按了大門門鈴,又等了一會兒,僕人過來帶她進去。
離裡屋還有好遠,就聽見房內有人命令——
“別讓她進來,就在門口說。”
僕人應了聲,掀了簾子進去。
程霧宜等在門口,晌午的太陽最毒,烤得她眼睛又開始疼。她挪了半步,剛想走幾步到背光處,就被出來的僕人惡狠狠瞪了一眼——
“都說了不叫你進來,還動!”
少女一愣,僵在原地。
僕人粗魯塞了個精緻的禮盒到她手上,然後倏地變臉,朝裡面恭維:“太太費這麼多心力給少爺做蛋糕,可真是心疼少爺。”
房裡的太太對這話似乎十分受用,道:“做母親的,怎麼能不心疼孩子?”
然後又趾高氣昂問著門簾外的程霧宜:“半小時,能寄到嗎?”
門簾被夏風微微吹起,隱隱可見那貴婦人精緻旗袍下的朦朧倩影。
就是看不清臉。
程霧宜正在手機裡核對資訊,聞言抬頭:“我們是做普件大宗物流的,同城最快可以半日達,不過像您這種食品類的,感覺以後找個閃送更合適,會更快。”
太太的嗤笑聲傳來,小聲罵了句什麼,然後吩咐僕人道:“給她加五百塊錢。”
程霧宜:“……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千。”
“……”程霧宜噎了噎,只開啟手機,把付款碼設定好金額,亮給僕人。
“算上加急快遞費一共五十,接受您就掃我吧。”
-
當天就這麼一個急件,程霧宜決定自己去。
地鐵停在雲嘉美院。
收件地址是附屬家屬院2棟101,程霧宜提著蛋糕,在門口給收件人打了電話。
最一開始沒人接,程霧宜沒放棄,又連著打了好幾個。
後來那邊終於接了。
——“有事?”
是個明顯帶著躁的少年音。
猝不及防。
程霧宜靜了兩秒說:“有您的快遞,是個蛋糕,應該……是您媽媽給您送的。”
那邊不知是怎麼了,冷笑了兩聲:“很忙,扔了。”
程霧宜啊了一聲,脫口而出:“這麼好的蛋糕……”
“——那就送你。”話被少年不耐煩打斷。
程霧宜看著手上的蛋糕,巧克力森林的,上面還有個小兔子裝飾,一看就很好吃。
但她當然不可能要,於是折中道:“那我給您放門口吧,系統裡我先給您點簽收了。”
那邊不走心地嗯了一下,沒再理她。
程霧宜正準備掛電話。看著手裡漂亮精緻的蛋糕,少女猶豫了一下,還是糯糯說:“祝您生日快樂。”
這回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笑著咳了咳:“誰他媽跟你說我是今天過生日啊?”
程霧宜有些迷茫地眨眨眼:“不是嗎?”
小的時候只有過生日,程大有才會給她買一個那種劣質奶油做的小花籃水果蛋糕。
“不是隻有生日的時候,才吃蛋糕嗎?”
她理所應當地問出口,但很快又敏感地反應過來。
——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樣,吃不起蛋糕。
沒曾想少年那邊默了會兒,居然說:“逗你玩呢,是,當然是。”
他語氣混不吝地,有種漫不經心的痞:“那我說人美心善的快遞小姐姐,你給我唱個生日快樂歌唄!”
程霧宜:“……”
少年得寸進尺:“就我一個人過生日,我這個壽星好可憐啊。”
程霧宜心軟,父親的快遞店又才起步,她怕得到差評或投訴,於是開始小聲唱起來。
正好有個人從門洞裡經過,狐疑地看了程霧宜一眼。
少女本就面薄,一下子閉了嘴。
電話那頭:“怎麼不唱了?”
程霧宜紅著臉搪塞:“下……下次吧。”
少年很快接了句:“已經開始想下次了啊~”
程霧宜:?
“這麼乖,居然真的唱。”那頭的人似是自言自語了一句,接著又遊刃有餘般對她說:“下次就下次,別忘記啊。”
“……”
程霧宜攥著手,窘迫得無地自容,立刻結束通話了電話。
-
日頭漸漸落下去點,她收起手機,脫下快遞馬甲塞進揹包裡,走了出去。
美院家屬院有些年頭了,不像城中村那麼逼仄,但也有幾處狹擠的甬道。
快出院門的時候,只聽幾聲哀嚎從左邊幽深陰暗的小巷傳來。
程霧宜扭過頭,下意識捏緊了口罩的金屬條,向聲源處走去。
只見陽光照不到的深處,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男生正圍著另一個瘦小的男生。
還有個少年,站在人群稍外側。只有他一人穿校服,格格不入,但又彷彿,天然有種吸引力。
他是那種英氣的外形,額前有些稀碎的劉海,被風吹得有些凌亂。整個人長身玉立,就這麼閒閒地靠在牆上。
“崢哥,出來打架還穿校服?”人群中一個黃毛頭男生打趣道。
少年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出來得急,衣服是他起床隨手撈一件套上的。
他扁扁嘴脫下校服,覺得脖子有些勒,看見自己裡面的短袖,表情才終於有點變化,抬眼罵黃毛道:“你他媽修理這種人犯得上叫老子?”
黃毛定睛一看,樂了,然後扭過頭,抓雞仔一般將那瘦小男生堵在牆上,惡狠狠道:“鄭俊鵬,你打擾我崢哥睡午覺了,還害他裡面老頭衫穿反了,說不定下面連內褲都沒來得及穿,說!怎麼解決?”
一群人鬨笑起來。
這種氛圍下,笑聲越大,鄭俊鵬就越是恐懼,再開口,聲音都有哭腔:“你們為什麼不放過我?”
“看你不爽,打你怎麼了?”少年左手扶住脖頸,左右活動了下。不知想到什麼,他唇漾出一絲淡薄的笑意,“再說了,我今天生日,想高興高興。”
黃毛一愣:“崢哥,你生日不是冬天嗎?”
少年沒什麼情緒地乜了他一眼。
“記錯了!”黃毛立刻一拍腦袋,然後掐住鄭俊鵬脖子,“鵬仔,來,表演個才藝,給我崢哥祝壽!!!”
鄭俊鵬被掐得脖子臉都紅了,那群人卻笑得更加放肆。
“快點,別他媽磨磨唧唧的!”
而後少年終於直起身來,他走過來,先是輕輕拍了拍鄭俊鵬的臉頰:“自己做過什麼,還要我提醒啊?”
接著脫下了右手腕一直戴著的運動護腕,也不廢話,直接了當就給了他一拳。
小巷另一頭,那拳頭也像是打在程霧宜身上似的,讓她嚇得忘了動。
她看見那個少年右手手腕處,有一處黑色的紋身。
但隔著這個距離,並看不清楚紋身的式樣。
鄭俊鵬被掄翻在地,還沒有所反應,就又被架起來。
少年似乎終於來了點興致,熟練地從黃毛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支菸。
幽冥的小巷裡,猩紅的煙點分外明顯。男生指節修長,一手夾著煙,只一個眼神,黃毛就立刻會意,右手直接奇襲向下,一把抓住鄭俊鵬襠部。
被正中命門,鄭俊鵬表情立刻猙獰起來。
黃毛卻仍嫌不夠,捏得更使勁了些。
鄭俊鵬整個人都痛苦地蜷縮起來。
少年手裡燃著煙,卻一直沒有抽。
煙霧繚繞中,他笑得邪,渾身都是恣睢模樣。
“阿鵬,想擺脫我嗎?”
“教你一招。”他撣撣菸蒂,意有所指,“剁掉你那根闖禍玩意兒,永絕後患。”
接著,就看見少年拽住鄭俊鵬衣領,而他另一隻手渡過來煙,就這樣,直直就要往鄭俊鵬身上戳去……
程霧宜頭皮發麻,不敢再看下去。
她轉過身子,靠在牆上,有些難以呼吸,整個身子都在抖。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勉強鎮靜起來,哆哆嗦嗦地開啟手機,在通話欄輸報警電話。
但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少女只覺眼前一暗。
眼睛被人從背後虛掩住,耳畔也被他故意吹上一陣熱。
男生的呼吸每一聲都落入她耳中,程霧宜僵住,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自己的,也不知道他為何來得如此之快,整個人只覺血液逆流。
“喂,”偏偏電話在此時接通,“這裡是雲嘉市派出——”
男生很淡很淡地笑了聲,輕巧就從程霧宜手中抽出手機,直接掛了警察電話。
雲嘉的風吹來熱浪,也帶來男生身上那淡淡的薄荷煙氣。
然後他輕輕頃身,把手機插進了她的裙子胸袋。
期間他的手無意擦過她的鎖骨。
粗糙、磨礪的質感,弄得她不自覺激靈了下。
程霧宜從未覺得雲嘉這麼生動地熱過。
或許,不是熱。
是燙。
少年從背後虛虛捂住她的眼睛。
程霧宜終於看到他右手上的紋身圖案。
一隻蝴蝶、
少年語氣有點煩躁,但更多的是挑逗,極具侵略感的話語就這麼不講道理地落進她耳朵。
“小姑娘,看我就看得這麼入迷啊?”
“……”
這回看清楚了。
不,
是一隻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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