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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起來,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感。

原來她早已將徽州當成了家鄉,也無可厚非地懷念著程家人。

在程婉蘊吃好喝好安心養胎,順帶掰著手指等吳氏進京時日的時候,胤礽正領著五百親兵、八個哈哈珠子,以及兩車藥材、三個太醫,與胤祉奔襲在黃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們每日要趕五六個時辰的路,只在換馬的時候歇息一會兒。

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離京也有百里,頂著烈日騎好幾個時辰的馬沒一會兒便汗流浹背了,胤祉平日裡不是擅武的,這連日來騎馬趕路大腿都磨得血紅,正是受不了的時候,揚聲叫道:“二哥,再歇會吧!實在不成了!”

胤礽回頭瞧了一眼,見胤祉的確搖搖欲墜的樣子,便抬起手,勒緊了韁繩:“前頭有個荒廢的茶棚,就在那兒歇上一刻鐘吧!等會就要進沙漠了,等換了駱駝就能舒服些了。”

胤祉連應都應不出聲了,只一味點頭。

親兵把茶棚圍了,又查探了一番,的確杳無人跡,這才將胤礽、胤祉請了進來。

這茶棚就剩了個頂子,沒個坐的地兒,胤祉便坐在扈從背上,不住地喘氣扇風。

胤礽則揹著手走到茶棚後頭,額楚跟上來,低聲道:“爺,奴才打聽清楚了,明相早咱們兩個時辰出的京,現只怕已進沙漠了。”

“誰跟著?”胤礽面沉如水。

“雅當,他遠遠綴在後頭,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後頭斷後的人發現。”

胤礽點點頭:“知道了。”

做了那場夢之後,胤礽便暗中將夢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的親兵、扈從全提前犁了一遍。

這些人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姻親兒女,他全查了個遍,但都沒查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的扈從全出身赫舍里氏,忠心耿耿;親兵出自皇帝親率的上三旗,早就被康熙篩過一遍,更是乾淨。

他如夢中一般收到了皇阿瑪的旨意,點齊人馬時,他都還在困惑,他身邊的人沒問題,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一路上,胤礽又把夢迴想了好幾遍。

只是夢境太碎,變幻太快,直到他翻來覆去回憶,才忽然注意到夢境中的馬廄裡似乎拴著幾匹駱駝。

康熙率大軍出征,並沒帶駱駝,那就是還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念頭恍若劃破黑夜的雷電,撥開了他頭腦中的迷霧——密旨並非獨獨發給了他和老三,一定還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聖旨、更快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不會是其他阿哥,他們年紀太小,只會是朝中重臣!

疾風呼嘯,胤礽縱馬狂飆,一下就想明白了。

皇阿瑪是怕有個萬一,才將他和老三叫來的,這樣哪怕有什麼不好,老三是皇阿哥,代表著宗室皇親,另外還有個朝中重臣作為見證……朝中的重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六部尚書裡李光地、熊賜履、張英……但他們大多都是漢臣,皇阿瑪不會選他們的。一定是滿人!

那就只有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佟國綱、納蘭明珠了……但叔公和佟國綱都上了前線,京城裡就剩下納蘭明珠了!

胤礽想到這,一切都明朗了。

於是先前趁著換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兩路:一個回京查探明相行蹤,一個換上快馬沿路去追。

如今額楚來回,想來是兩撥人都有了結果,與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暫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盤算什麼了,只怕老大能順利隨軍出征,也少不了明珠在後頭替他使勁。

局勢已然明瞭,胤礽反倒不怕了,看胤祉的腿已在太醫照料下裹上了傷藥又墊了棉墊,便下令繼續趕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熱風滾滾,眾人才走了一會兒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趴在駱駝上一動不動。眼前黃沙茫茫,一眼望去,變幻莫測的沙丘好似一隻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覺著自個快要烤熟了。

幸好天色漸晚,空氣裡的熱度好似一下被抽空了似的,很快就冰涼下來。

夜色瀰漫之時,胤祉又開始覺著冷了,他在心裡不斷咒罵這鬼天氣,沒留意他們已走到幾處被掩埋的殘垣斷壁之中,忽然又聽見打前站的親兵大喝一聲:“什麼人!”

隨即那幾個親兵飛快地爬下駱駝,朝不遠處兩個慌忙逃竄的人影追去。

胤祉還沒回過神來,又發覺前頭太子身下的高頭大馬突然揚蹄嘶鳴,將太子狠狠甩落在滾燙的沙石堆中。

“二哥!”胤祉直接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趕馬上前。

“千歲爺!”剩下親兵和扈從也各個目眥欲裂,立馬圍了過來,太子若有好歹,他們就是全家人頭落地也不夠的!

所幸沙漠地界,腳踏流沙陷,地面不算堅硬,眾人扶起太子,他還很清醒,身上也沒有其他傷,只有左腳磕不慎被一塊兒尖銳的石塊上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胤礽靠在哈哈珠子身上,很冷靜地道:“不礙事,別都圍在這,你們也去前頭幫忙,務必把那幾個匪徒活捉了過來!”

隨行的太醫立刻開了藥箱來清理包紮,胤祉擔憂地問道:“二哥,這下還如何趕路?要不讓人去附近村落裡問問有沒有車,套個車再走吧。”

胤礽臉上身上都是沙土,瞧著狼狽不堪,目光卻堅毅地搖搖頭:“這樣荒郊野嶺的地方,哪有村子?皇阿瑪病中急召,如何耽擱得起,你聽我的就是了,你也累了,坐在那兒喝口水,待會人逮住了咱們再繼續趕路!”

明珠這時候恐怕都到皇阿瑪跟前了,他們再耽擱下去黑的都能被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成白的了。

胤祉只好嚥下了剩下的話,皇阿瑪的用意,他看得明白。皇阿瑪親征自然也有太醫隨行,想來行宮裡不至於缺醫少藥,至於為何這麼著急叫他們來,也是為了即便有個萬一,太子在身邊也能順利接手祖宗江山的萬世基業,而他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擋箭牌罷了。如今太子這麼急哄哄地趕過去,是真的孝順還是……

胤祉垂下眸子,接過扈從遞過來的牛皮水袋喝了幾口,心底也有些陰暗的嫉妒好似那即將沸騰的滾水,在看似平靜的水面底下冒著泡。

胤礽任由太醫將他的腿固定好,又墊了棉布、紗布,捆得結結實實,就是怕等會騎馬再傷著。

夢中已經警示他會在此地受傷,走到這兒,一眼見到這幾片斷牆,他就認出來了,但在深思熟慮之後,胤礽還是決定將計就計——他受了傷,或許皇阿瑪還不會那麼生氣。

翻過這片不大的沙漠,再走上十里就能望見山口,也不過是多受一兩個時辰的罪。這一點痛苦,他受得住。

胤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不過,他這次沒再讓胤祉先行,胤祉本就累得夠嗆,巴不得多歇會,自然沒提出任何異議。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那幾個抓賊的親兵拖著個屍體回來請罪:“太子爺恕罪,奴才們沒用,只捉住一個,一時沒看住,還讓他死了。”

那屍體脖頸一道血口子,前胸血淋淋的,看來是見勢不好立刻拿匕首抹了脖子。

胤礽坐在沙地裡,見那屍首穿的粗布衣裳,生得十分普通,這種人混入人群裡只怕都認不出來,他沉吟了一會兒:“搜過身了麼?”

“搜過了,腰上盤了幾根絆馬繩,只怕是這附近的匪盜。”

胤礽再掃了一眼屍首,卻覺著不像,這人面板不黑不紅,不像成日在沙漠裡混跡的。而且這種匪盜大多貪生怕死,怎麼會這麼果斷舉刀自盡?不過此時他心中已有計較,便沉聲道:“把這屍首帶上,接著趕路。”

胤礽在哈哈珠子的攙扶下重新上馬,腿傷也沒辦法全力賓士,勒著韁繩一路小跑,走到夜裡才走出沙漠,隨後再穿過一條狹長的山道,就被遠遠偵查在外的禁軍發現了,一個都統騎馬過來請安:“給太子爺請安、給三爺請安。”

相互見禮又查對了令牌,胤礽便讓其在前帶路。

那都統見三阿哥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太子,不由多看了兩眼,但很快就被太子身邊的哈哈珠子瞪了一眼,又不敢多問攀關係,只好專心在前頭帶路。

康熙駐蹕之所,在一處隱蔽的山坳中,營帳前三班禁軍點著松明火把輪流值守,天色已黑,但大帳裡還點著燈,胤礽、胤祉便領著太醫跪在帳前侯見,隔了會兒才聽見帳子裡穿來壓抑地咳嗽聲以及康熙威嚴的聲音:“都進來吧。”

大帳裡,康熙半臥在當中的床榻上,手邊還放著一卷書,顯然剛才還有精神看書。一側侍立著梁九功,另一側則陪坐著明珠。

胤礽一進門便瞥見了坐在那捧著藥碗替康熙嘗藥的明珠,他腳步頓了頓,又恢復如常,徑直跪到康熙的病榻前:“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明珠頗有心計,又深受皇阿瑪信重,他空口白牙,不能說出夢中之事,就不好揭破這層窗戶紙,否則胤礽可真想揮拳狠狠搗在他那張笑裡藏刀的臉上。

康熙見兩個兒子一身黃沙髒兮兮地進來,尤其太子走起路來竟分外艱難,不由十分動容,之前那點不快一下消散了,撐起身子道:“保成,你的腿怎麼了?”

“兒子不礙事,方才路上遇到一行拌馬劫道的匪徒,一時驚馬不慎扭傷了腳,這才來遲了,請皇阿瑪恕罪!”胤礽瘸著腿走到床榻邊,望著康熙憔悴的病容,紅著眼跪下叩頭,“皇阿瑪身子好些了嗎?兒子帶了太醫和藥來,您叫進來好好瞧瞧。”

“什麼!竟有這麼猖獗的匪患?”康熙也吃了一驚,太子出門一定帶著兵,這些匪徒竟然不退卻?他心裡已經盤算著要撥一隊人馬把這條道好好清乾淨了。

“他們一見我們便跑了,但還是讓將士們打死了一個。”胤礽慢慢地說著,還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明珠,他正露出一副驚異的模樣。

“奴才來時運道好些,竟沒遇上。”明珠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想來是小股流竄的匪盜,不成氣候。”

康熙這才略覺安心。

說著,太子帶來的好幾個太醫都進來了,康熙一瞧,道:“朕身子骨結實得很,不過一點風寒,哪裡用得著這麼多人?你這是把太醫院都搬空了?”

但胤礽還是堅持讓幾個太醫再一齊診斷開方,確定了只是小病才鬆了口氣。

這時,太醫拱手道:“太子爺,您的腿也該換藥了。”

胤礽給太醫使了個眼色,卻被康熙抓了個正著,沉下臉道:“擠眉弄眼做什麼?你還有什麼瞞著朕的,就在這裡換!”

胤礽無奈,哈哈珠子搬來張椅子,他坐了,慢慢捲起褲腿,解下棉布,掀開裡頭的紗布,長長的傷口血肉翻卷著,上頭糊了一層草藥,但仍發紅腫脹,看得康熙眉頭狠狠一跳:“這叫扭傷?還不如實道來!”

“真不礙事,皮肉傷,皇阿瑪不必憂心……”

康熙見他換藥換得咬緊牙關,滿頭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心疼不已,不由道:“既然傷了腿,又何必連夜趕路,要是傷口不好怎麼辦?”

明珠這時眸光才微微閃過一絲興味。

他之前在康熙面前大肆宣揚太子理政多麼賢能,實則是為了點出太子趁機結交臣工、受盡百官阿諛奉承,甚至連“泰山之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太子若為泰山,那萬歲爺算什麼呢?

當時康熙的神色分明是被他說動了呀。明珠別的不說,對康熙的心態那是日夜琢磨,琢磨得透透的了,那心裡紮了根刺的模樣,他一眼便知。

誰知太子這麼快就趕到了,自己安排要拖累他的陷阱,卻成了他博取康熙信任的苦肉計。

他這算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了吧?還折了一個心腹,嘖。

不過,不枉費他一收到訊息就搶了太監送藥的活,賴在大帳裡死活不走,就為了想親眼看看太子爺是如何破局的,果然沒讓他失望啊。

太子爺這回反應怎麼這麼快?好像沒以前那麼好欺負了,明珠不動聲色地摸了摸下巴,再找機會恐怕難了。

真可惜。

明珠看著眼前父慈子孝的場景,又掃到站在一旁當木墩子插不上話的三阿哥,他沒錯過胤祉眼底掩藏的難堪。

於是便起身奏請:“皇上,時辰不早了,奴才先帶三爺出去安置。”

康熙這才想起他還有另一個兒子,不由有些尷尬,看胤祉臉色也不好,便連忙準了,回頭又對太子道:“保成腿傷嚴重,就睡在這吧。”

明珠笑眯眯地對胤祉道:“外頭條件不好,還請三爺諒解,您跟奴才來……”

“有勞明相。”胤祉苦笑了下,黯然地跟著明珠出去了。

胤礽望著二人的背影,心底轉過了好幾個念頭。

康熙則仔細轉臉去看太醫給胤礽的小腿換藥,包紮的時候不時發話:“手輕些,哎,輕些……”

胤礽怔忪無言,一路而來的那些委屈痛苦,忽然就被這兩聲囑咐打散。

皇阿瑪分明待他頂好,可為何總是會受人挑撥,不信他呢?是他做的還不夠好麼?

他不由暗自嘆息。

等新的藥熬了來,胤礽親自接過嚐了藥,這才服侍康熙喝下,又從袖袋裡掏出個油紙包裹的糖:“皇阿瑪含一顆壓壓苦味。”

“你這是把朕當小孩子呢!”康熙嘴上這麼說,卻很受用地吃了,才發覺這糖清清涼涼,讓他乾澀發痛的喉頭都舒服多了。

“這是拿薄荷做的糖,您這時候嘴裡沒味,嗓子還疼,吃了舒服些。”胤礽為康熙細細掖好了被子,“是我身邊格格程氏的手藝,之前兒子偶有上火的時候,多虧了她用心伺候,您還不知道呢,她已有喜了。”

康熙聽了果然高興:“是個有福氣的,能為你開枝散葉,很好。”又問了太子的小阿哥如何,那肩和胳膊肘的毛病可好些沒有?下頭的人照顧的精心不精心?

胤礽便耐心地陪著說了會兒話,康熙病中精神短,漸漸安睡著了。他才讓哈哈珠子抱了一床被褥來,就在康熙床下腳踏上蜷縮著打了地鋪。

他累極了,這幾日不僅心神如拉滿的弓弦般緊繃著,身子也幾乎熬打不住,可是這會兒卻也沒法子立馬入睡,他在黑漆漆的深夜裡睜著眼,想著那個夢,又想著以後。

如今算是將第一道坎熬過了,皇阿瑪病得不重,他也沒被草草打發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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