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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更梆子敲響的那一刻,宮裡已經預備好了煙火,就等著落地自鳴鐘那細長的指標緩緩地指向歲末年初的交接之時——
剎那間,爆竹聲聲一歲除,滿天煙火如星落,將黑夜照得猶如白晝。
所有人都湧出宮殿看煙火,康熙含笑攜了鈕祜祿貴妃的手,皇太后被宜妃和五阿哥簇擁著站在另一邊,宮妃們也擠擠挨挨跟在身後,王答應支開了永壽宮的宮女,讓她回大殿取手爐來,便趁著人多眼雜,沒人留意,急急往皇子女眷那一處人流而去。
錯過了這會兒的機會,她就得重新回到鈕祜祿貴妃眼皮底下,哪裡有說真心話的時候?
“程側福晉。”她氣喘吁吁,拿帕子擦了擦鬢角香汗,終於喊住了慢慢走在最末尾的程婉蘊,“請留步……”
程婉蘊回首看到她獨自一人,詫異道:“王小主?您這是……有什麼事兒嗎?”
煙火燃放不斷,夜空中炸開一個接一個燦爛垂落的星火,將她們的談話聲都遮掩在巨大的砰砰聲中。
“實在是唐突側福晉了……”王答應的眸子被天際接連炸開的煙火映得流光溢彩,她語氣溫軟,細細解釋,“婢妾只是想向程側福晉問問婉荷的近況,別無他意……婢妾當初與她同日進宮候選,又同住一片屋簷下等候複選,日日朝夕相處,婉荷俠肝義膽,當初……婢妾不變細談,但若不是她襄助,婢妾只怕已著了小人暗算,無法如現在這般清清白白地站在程側福晉面前了。後來,婢妾受到貴主召見,回來卻聽說她已經離宮歸家……婢妾甚至沒能來得及向她道一聲謝……”
王答應向她伸出手來,掌心裡也是一方八仙花的錦帕。程婉蘊微微一怔,總算知道為何王答應當時會在那兒駐足等候,又為何在筵席上頻頻相望了。原來是靠著這帕子,認出了她的身份。
秀女之間的那些爭鬥暗算,程婉蘊怎麼會不知道呢?當初她也是經了一遭的……程婉蘊見她雙眸含淚,沉默半晌終究是回了一句:“她很好,額娘前陣子進宮來瞧我,說起婉荷,說她日日幫著照料祖母,為她擦身餵飯,推著祖母出去散步,誇她孝順懂事了!她是個莽撞性子,進宮一趟出來倒長大了不少,想來也多虧了小主的幫襯。”
言罷,程婉蘊微微一福身。
“那就好……多謝側福晉了了婢妾這一心願……”王答應低頭拭去眼淚,“婢妾雖人微言輕,但日後側福晉若有所需,婢妾義不容辭……婢妾就不打攪側福晉賞煙火了,婢妾這就告辭了……”
宮女尋她來了,王答應不再多說,向她最後深深一福,程婉蘊哪裡敢受她的禮,連忙避開,就在她側身之際,王答應卻被人從側面狠狠一撞!
“啊——”
眼見王答應整個人失去平衡就要撲到她身上,程婉蘊下意識就後退了兩步,不怪她涼薄,她們都懷著身孕!貿然相救恐怕只會傷得更重,這樣兩人都要摔到臺階下去!
這緊急時刻,花喇和碧桃反應極快,連忙從左右衝上來擋著。
太子本來在此刻,正逆著人流與璀璨流光向她而來,想和阿婉攜手並肩看這漫天煙火,一起迎來新歲,他本是喜悅的,見此情形,原本那溫柔得彷彿要溢位來的眼神不由忽然一變!
“阿婉!”
她們這個角落已然全亂了套。
王答應已經尖叫著重重摔在了花喇身上,誰知她力道極大,把花喇也帶得連連後退幾乎撲倒在地,碧桃又被這兩人的力道一撞,伸擋的手臂根本沒辦法抵擋,開始晃悠穩不住身影,就如那多米諾骨牌一般,一推二倒,情急之下只好回身抱住程婉蘊,想用自己的身子做肉墊——
太子驚慌失措的聲音夾雜在四周連連驚呼之中,程婉蘊被推來推去踩著花盆底的腳早已崴了,身子傾斜摔倒之前心裡仍不斷咒罵清朝這該死的花盆底鞋!
這鞋子到底是誰發明的呀!他八成和孕婦有仇!
第60章五夢
四周的驚呼聲是程婉蘊聽到的最後一點聲響,隨即便被濃濃的黑暗吞沒了意識。
程婉蘊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睡了多久,醒來以後已經回到了毓慶宮。
她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閣裡醒了過來,身下的暖炕燒得熱熱的,一股清苦的藥味從外間飄了進來,程婉蘊懵了一會兒,想動手揉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人緊緊握著。
扭過頭一瞧,太子爺坐在小凳子上,姿勢彆扭地趴在炕邊,也不知在這兒陪了多久,哪怕睡著了也沒敢放鬆,眉頭緊皺著,臉色在暖融融的屋子裡仍然十分蒼白。
程婉蘊視線上抬,望向桌上的自鳴鐘,正是凌晨四點,她昏睡了兩個時辰。
她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下意識用另一隻自由的手撫上小腹,那微微凸起的弧度總算讓她心跳回歸了正常頻率。
“……孩子沒事。”
胤礽被程婉蘊窸窸窣窣摸索的聲響驚醒,看到程婉蘊睜開了眼睛,大大鬆了一口氣,想起身抱抱她,竟然腿麻腳軟坐翻了凳子,一屁股墩坐倒在地,半天都站不起來。
胤礽:“……”
程婉蘊:“……”
何保忠緊緊低著頭,像個貼地旋風肉球球一般出來將太子爺扶了起來坐在炕邊,然後又旋風一般滾了出去。
他內心是流淚的:為何要讓他看到太子爺的糗樣,為何只有他留在外間伺候,為何今天不是花喇當值!我好恨!好恨!
胤礽假裝無事發生,俯下身抱了抱她,那環著她的手臂竟仍然有些顫抖:“阿婉,你嚇壞我了,這次的事情皇阿瑪震怒萬分!我已請皇阿瑪一定要徹查嚴懲!那起子人竟敢在這樣的好日子作亂!幸好你和孩子都沒事,否則我一定要殺了那些人!”
說到最後一句,一向溫和有禮、端方自持的太子竟然流露出了濃烈的殺意。程婉蘊頭一回聽見他這樣陰冷狠辣的語氣,她心有所感,抬手摸摸太子的頭,一下一下地順著,直到太子爺長長吐出一口氣。
大過年的遇到這種倒黴事,的確會氣到發抖的。
“碧桃還好嗎?”當時摔下去,碧桃為了護她仰面摔下,直接墊在她身下,否則她如今絕不能那麼輕鬆能睡在這兒。程婉蘊微微抬頭四下張望,“碧桃呢?”
“她後腦著地,摔下去就昏迷不醒了,我叫何保忠專門騰了一間屋子給她養病,也請太醫為她診治了,剛針灸了兩次,如今已醒了,只是還起不來身子。現讓人時刻照料她,你不用擔心了。”胤礽也對碧桃肯定萬分,“如此忠僕,自然要厚賞!”
“如此就好。”程婉蘊這才鬆了一口氣,她盤算著等太子爺走了,定然要親自去看看碧桃,她是拿自己的命救她啊!
隨即又問:“王答應沒事吧?”
“她沒掉下臺階,花喇拼死抵住了她,比你傷得還輕些,你啊,怎麼卻不過問你自己?”胤礽搖了搖頭,“這手臂、小腿都傷了,幸好沒傷到骨頭,否則傷筋動骨一百天,往後你都得窩在床上了!”
程婉蘊想到也後怕,喃喃道:“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當著萬歲、太后的面也敢動這樣的手腳,真是不要命了麼!”
那推王答應的力道大得厲害,不論是花喇還是碧桃,竟兩個人都沒擋住,她距離臺階最近,故而摔了下去,聽太子爺的意思,王答應倒是被花喇擋住了,摔了一跤,身子大半也跌在花喇身上,故而沒叫那些黑了心腸的人得手!
“這事兒有些蹊蹺。”胤礽面色沉沉,“有人指認是延禧宮的高答應因嫉妒推了王答應,那王答應也不知怎麼回事,已被許多人指證,宴會結束後竟然一路尾隨在你身後!因她有身孕,沒交到慎刑司去審,皇上找了個老嬤嬤到永壽宮盤問她,想來很快會有結果!那高答應要推王答應,那王答應正好在你身旁,於是一個推一個往前倒,目前也不知是借刀殺人,還是不慎連累的你。”
高答應?程婉蘊吃了一驚,她記得去太后宮裡磕頭的時候,惠妃身邊除了大福晉,的確還跟著一個穿宮裝的年輕女子,難不成就是她?若真是惠妃宮裡的人……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聽太子話裡話外好似誤解了王答應,連忙將王答應與婉荷之間的淵源與太子爺分說明白:“王答應也是懷有皇嗣之人,想來不會以身犯險,她是為了向程家道謝才跟在我身後,還請太子爺替她分說一二,想來這事與她無關,這背後還有別的緣故。”
程婉蘊沒有全然否定那王答應被人“借刀”殺她這個“人”的可能性,畢竟太子說得是,這事兒的確十分蹊蹺。
康熙前腳在大宴上對太子及孩子顯露恩寵,她後腳出乾清宮的門就出了意外,這不是打康熙的臉嗎?康熙剛想彌合滿漢,過年大宴上就出了事,對於康熙而言可不止是打臉那麼簡單了,他這種發散性思維的人不暴跳如雷才怪!
她倒不擔心康熙不徹查到底,也不擔心查不出真兇,因為這個時間點太敏感了,不得不讓人往陰謀論的惡意角度去揣測。
“阿婉不必操心這些,我來處置。”胤礽雖聽說王答應和程家前緣也有些吃驚,但這都是微末小事了,皇阿瑪那隻怕已經查出來了,他也不用多嘴……何況他剛從夢中醒來,心中甚是煎熬,是竭力按耐又按耐,才能勉強笑了笑,用手指輕輕撥開阿婉額前的碎髮,“你好好休息就是。”
“二爺還因何煩惱?”程婉蘊看他雖這樣說,眼底卻還瀰漫著愁緒,便知道他心裡還有別的事,不禁問了出來。
胤礽深邃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臉上,許久才勉強一笑:“沒事,只是剛剛做了個夢。”
程婉蘊這才發覺她剛剛昏過去那麼久竟然沒有做夢……等等,她好像進東宮以後就特別少做夢了,幾乎到夜夜黑甜無夢的境界。
很偶爾才會做夢,尤其有太子爺睡在身邊,更是一夜到天亮,總是睡得特別舒服。
真奇怪,她的夢去哪裡了?
胤礽細細觀察了她的神情,發覺阿婉真是對夢境之事毫無所覺,直到現在,她好像自己也並不知道她身具這神秘的能力。
“沒事,只是一個夢而已。”胤礽軟了聲音,接著安慰她,“你睡吧,孩子們那邊也不用操心,我已將額林珠與阿克墩都接到淳本殿睡了,倆孩子頭碰頭睡在一塊兒呢,並沒被爆竹吵醒,我明兒再讓他們回來。”
“那就託給爺了,我這兒有人伺候,爺也回去歇息吧。”程婉蘊點點頭,她剛想問問女兒如何,太子爺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有太子爺親自看著倆孩子,她就放心了。
胤礽最後叮嚀了幾句才離開。
他剛一走出來,眉心便落下一片輕輕的溼意,抬頭望去,細雪下如塵。
“瑞雪兆豐年啊!”何保忠想說些吉利話讓太子爺心情寬裕些,“真是天佑我大清,今年一定風調雨順。”
誰知,胤礽聽完臉徹底黑了,一抬腳給了何保忠一個窩心腳:“顯著你了!狗奴才!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何保忠被踹得莫名其妙,十分慌亂地爬起來,悶頭悶腦往前追:怎麼個事?他怎麼……他怎麼做不成太子爺的肚裡蛔蟲了?
他心裡惶然,忍不住怨怪他人:都怪花喇!
前面,胤礽已經丟下何保忠,頂著風雪疾步走出幾丈遠了,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他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就會見到這樣的雪夜,在白茫茫的大雪裡,聽見後罩房的屋子裡發出了傷獸般淒厲的慘叫。
在那不忍卒睹的夢裡,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裡,他和阿婉失去了額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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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回到淳本殿,先去看望兩個孩子。
兩人安置在淳本殿東偏殿,阿婉那邊出了事忙亂,胤礽絕不允許兩個孩子再出什麼岔子,因此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屋子裡很暖和,也很安靜,奶嬤嬤在胤礽進來之前便已披衣起身跪在床下,額林珠和阿克墩表面上似乎睡得十分乖巧,結果一掀開被子,兩人都七扭八歪的,額林珠將小胖腿搭在了哥哥的肚子上,阿克墩也扭曲成一個十分奇怪的姿勢睡著。
胤礽看了不禁微微一笑,坐在床邊將兩個孩子挨個摸了一遍,又小心地重新掖好被角。
他就這樣凝望著兩個孩子的睡顏,幾乎到了無法移開的地步。
屋子裡的黃銅獸頭炭盆裡燃著無煙無味的銀霜炭,燒得猩紅,偶爾發出輕微的嗶剝聲,才會將胤礽從出神中驚醒過來。
他又做夢了。
距離上次做夢已經將近一年了,他以為他和阿婉的結局都已洩露天機,恐怕不會再做夢了,結果這次夢見的卻是額林珠。
夢裡也下著大雪,比今日下得還要大。
那大雪似乎已沒日沒夜地下了好長時間了,整個紫禁城銀裝素裹,後罩房屋頂上積了厚厚一層雪,窗子上結了冰,凍得好似一塊兒剔透的玉合子。
等到雪霽天晴之日,額林珠早就憋不住要出去玩了,她來來回回磨了阿婉一整日,阿婉擼著咪咪,被煩得額角青筋都暴起,連忙擺手打發了她:“行了行了,去吧去吧!只有一條!申時三刻之前必須得回來!”
阿婉與他記憶之中似乎並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周身氣質沉澱得更加有熟韻了。
額林珠在夢裡好似六七歲了,已經留了頭,能梳辮子了,個子高高瘦瘦,並沒有像阿婉期盼得那樣長得結實壯碩,小臉蛋也沒有小時候那般圓了,漸漸顯露出阿婉一般小巧精緻的輪廓。
但胤礽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小女孩兒穿著火紅色的旗裝,利落得好似天山上傲雪的紅梅,她揮舞著馬鞭,臉上揚著明媚至極的笑容,騎著小馬跑在結了厚厚一層冰的昆明湖上。
她身後還追著不少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想來是宮裡年紀小的皇子或皇孫,約好了聚在一塊兒賽馬。
額林珠騎術高明,這麼小的年紀已經能一馬當先,雙腿穩穩地夾著馬肚子,很快就超過許多男孩子了,她甚至還有空回頭衝他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來呀!你們這些膽小鬼!”
夢中,胤礽也被額林珠的爽朗所感染,她自由策馬奔騰,遙遙領先。
不愧是我的女兒!胤礽驕傲不已!
很快,追在她身後的人群中飛馳出一匹紫騮馬,騎馬的人一身玄色繡金邊的蒙古袍子,快如閃電,很快就接近了額林珠。
“好你個哈日瑙海!又來壞我的好事!”額林珠一見那人便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似的,渾身炸毛,回頭大喊道:“你別囂張!我可不會讓你輕易就攆上了我!”
那已長成挺拔小樹一般的蒙古少年有一張冷峻的臉,沉聲嘰裡咕嚕說了一連串蒙語,額林珠顯然聽懂了,銀鈴般的笑聲隨風而來。
哈日瑙海?胤礽笑容僵在臉上,看著那面板黝黑的少年,是準葛爾策妄阿拉布坦的幼子,年前剛跟著從熱河進宮,比額林珠大上四歲,前陣子還被他和阿婉笑話過名字……
竟是他啊……
胤礽不知為何,心底冒出了一陣酸水,望著那漸漸要與額林珠並肩的蒙古少年,眼神也越發不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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