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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隻不知禮數的小黑狗!”胤礽這個老父親在夢中嘟嘟囔囔。

過了一會兒,哈日瑙海追到了額林珠身邊,好似鏡子一般的昆明湖上倒映出哈日瑙海與額林珠交錯的影子,額林珠已經勒住了馬,與那蒙古少年慢悠悠地騎著馬往回走。

冰天雪地的天氣裡,兩人騎馬都騎出了一身熱汗,額林珠的辮子也亂了,額髮被汗打溼,一綹一綹地黏在緋紅的臉頰旁,那哈日瑙海便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

額林珠眉眼彎彎,動作熟稔地接了過去,擦完了汗,那帕子又被那哈日瑙海仔仔細細地疊了起來,妥當地收回懷中。

後來,兩人又坐在湖邊一塊兒看著夕陽,哈日瑙海會吹短笛,吹了一首草原上的曲子,曲調蒼涼又廣袤。

額林珠望著湖面夕陽,已然聽入迷了。

夢中胤礽仗著誰也見不到他,便也十分不客氣地坐到閨女與哈日瑙海中間,挑剔萬分地盯著蒙古少年看了又看,恨不得一巴掌將人打回漠北草原去。

看完了夕陽,額林珠的奶嬤嬤已經來催了,額林珠撇了嘴,不捨地與哈日瑙海約好了下次再一起騎馬。

哈日瑙海重重地點頭再點頭。

額林珠便又噗嗤一聲笑了,輕輕罵了一句:“你好憨!”

哈日瑙海只是默然回望她。

瞧著閨女總算跟著索媽媽回去了,胤礽總算放下心。誰知回頭一瞧,那哈日瑙海竟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著額林珠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後頭,他才略顯落寞地低下頭,牽著馬兒慢騰騰地往阿哥所走。

胤礽:“……”他和阿婉都沒有這樣依依惜別的時候!半大孩子竟然不知收斂!

好氣啊。

胤礽已經在心裡警惕,以後一定要攔著閨女不許和那蒙古小子來往了!

不就會騎馬麼,有什麼了不得的,我大清滿洲男兒,會騎馬的多了去了!

忽然間天地變換,他已從昆明湖一下來到了毓慶宮後罩房中,這時候卻好似又過了些日子,後罩房裡忙忙亂亂,人人臉上戴著布,沿著牆根四處在撒生石灰。

夢裡的冬天,似乎總下著大雪,庭院裡太監們徹夜不停地掃雪,卻很快又滿地白茫,胤礽呆立在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中,聽著四下裡人來人往那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他像是被這灰白色的長夜綁縛了手腳,成了個爛泥雕塑,沒了魂,丟了魄。

悽風捲來粗糙的雪粒,他好似也能感覺到雪沫子打在臉上那冷得刺骨、生疼的感覺一般,他茫然四顧。

這是……這是……他腦海中湧現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可又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鉛雲低垂,彷彿就懸在人頭頂上,壓得胤礽根本喘不過氣來。

他渾身力氣都彷彿被抽乾了,扶著牆一步一挪,挪到那個被布幔裡三層外三層圍住的屋子。太醫院院使也臉上遮著布巾,眉頭緊鎖站在那兒,另外還有兩個太醫掀開布幔出來,同樣是面色嚴峻地搖了搖頭:“大格格痘痂不破,高熱不退……恐怕……”

胤礽聽到這半句就已跌坐在地了。

他五歲出過天花,萬幸熬了過來,可很多人都逃不過天花的魔爪,哪怕貴為皇親國戚乃至皇帝也是如此——曾經,努爾哈赤的兒子以及他的叔伯兄弟均染上天花,很快便死亡。甚至連先帝與董鄂妃均因染上天花而病重不治,先帝走的時候才年僅24歲。

在這絕症面前,沒了天子與庶民,誰也不比誰高貴,患上了生死有命,誰也沒轍。

康熙對醫學專研極深,十分重視研製天花的防治,他想到人患過天花後便不會再得,便想試試“種痘”的法子,讓人提前患痘!這想法驚世駭俗,但康熙還是叫人拿患症狀較輕的天花病人身上的豆莢在死刑犯身上做試驗,可惜十不存一,還是有大量犯人死去。

因活下來的人實在太少了,去年皇阿瑪就放棄了種痘這個法子,可又還能有什麼法子呢?唯一的希望已破滅了,如今卻讓他得知自己的女兒未來將死於天花……

這讓他如何接受得了!

胤礽腦子亂作一團。

夢中的他一直坐在額林珠被隔離開的屋子外頭,呆呆地期盼著好訊息,可最後卻還是聽見了阿婉絕望無比、悔痛無比的哭叫。

“早知道!早知道——”隔著被風撞開一半的窗子,他窺見阿婉呆呆地抱著已絕了氣息的額林珠,淚流滿面地喃喃自語。

“我錯了……是我錯了……”

胤礽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他掙扎起身想衝進那厚厚的布幔之中,想立刻抱住他們娘倆,卻被夢境裡的風雪席捲而走。

他恍惚間又聽見了那蒼涼又廣袤的蒙古小調,笛音穿透了茫茫風雪,胤礽好似看見有個少年的身影一動不動站在宮牆外頭,已被茫茫大雪裹成了個雪人。

他最終狠狠墜落在現實之中。

夢醒了。

阿婉也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他強打精神,不敢讓阿婉看出半分,回到了淳本殿,坐在了還是個小糰子的額林珠身邊,才忍不住憋紅了眼眶。

她是不是沒能履行約定,沒能和那小子去騎馬,就這麼離開了人世,她會遺憾嗎?會不會想念阿瑪額娘,臨走之前,又有沒有什麼話留下來?

阿婉為何痛苦不堪地喊著“早知道”和“我錯了?她那模樣好似自責到了極處!那言語間的未盡之意,難不成額林珠患天花還別有隱情麼?

這一切胤礽都還沒有答案。

他簡直不敢相信失去了額林珠以後,他和阿婉都會變成什麼樣子。

額林珠,是他要長留心尖的佛頭珠,是他不離手的寶貝,他無法接受這孩子是這樣離開了他,從此天人永隔。

約莫默然坐了兩刻鐘,胤礽才站了起來,最後深深看了熟睡的女兒一次,回了寢殿。

夢中提示零碎,但不論如何,不管額林珠未來究竟如何染上天花,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也要將女兒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

幽禁廢黜都沒能打倒他,這次的夢境透露的未來還有五六年,他又有什麼好頹唐逃避的呢?為人父母就該為兒女殫精竭慮啊!胤礽一點也睡不著覺,緊握拳頭。

是不是那哈日瑙海帶來的天花?

蒙古部落雖散落茫茫草原,卻比他們這些住在城邦裡的人更容易得天花!這是因為他們總是經常性的遷徙、遊牧。康熙在關外建立熱河行宮、木蘭圍場,原因之一就是要改變蒙古部族進京覲見的傳統,將地點外移到古北口關外,避免再次釀成蒙古部落在順治朝時入京覲見,卻傳播天花到京城和內廷的慘劇。

但哈日瑙海今年就已入宮居住,形同質子,皇阿瑪一定不會輕易放他回去,距離夢中額林珠患天花,應該已過了五六年了!這天花應當不會潛伏在人體內,多年後才爆發吧?

胤礽是親身得過天花的人,也瞭解天花是什麼樣的病,因此將哈日瑙海傳播天花害死額林珠的念頭從腦海中抹去了。

他純粹夢見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模樣,作為父親心裡難受。

哪怕大清的公主都得撫蒙,他都在心裡打算好了,即便在皇阿瑪膝下長跪不起,他也要豁出去為額林珠求一個留在京城的恩典,他不想讓女兒遠嫁蒙古。

結果女兒自己和蒙古臺吉的兒子相交甚篤,那哈日瑙海還是準葛爾部的!天知道那時候葛爾丹被平叛了沒有?就算要去蒙古,富裕的科爾沁草原才是最好的選擇……

準葛爾部又窮又遠!

在夢境的前半部分,胤礽真的以為夢境是要提示他女兒未來要嫁到準葛爾部,誰知卻知道了女兒只剩五六年壽命!

胤礽就覺著嫁到準葛爾好像也沒那麼糟糕了……至少她平安活到了出嫁的時候啊!

胤礽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直到天光大亮,從窗欞漏進來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伺候,他才驀然回過神來。

“何保忠,拿我的手令,去藏書閣把有關天花防治的醫書都尋回來。”胤礽聲音嘶啞,眼神卻是極其堅定。

得了令的何保忠幾乎喜極而泣,連忙應下,他出去後才悄悄拿袖子抹了淚,幸好太子爺沒厭了他!

程婉蘊因手腳有傷大半時候臥床休息,雖是皮肉傷,但有的地方紗布掀開還是觸目驚心,太醫囑咐還是不要多動,傷口結痂癒合才能快。

程婉蘊就心安理得當上了米豬了。

兩個孩子經常來看她,然後又被胤礽提溜出去,程婉蘊就發現太子爺過來陪她,卻好似在專研攻讀什麼課題似的,捧著幾本醫書苦讀,越讀臉越黑。

兩人挨著讀書,程婉蘊養病過於無聊沒忍住好奇湊過去一瞧,瞄見一個“痘”字,咦!太子爺怎麼在看有關天花記載的醫書?

太子爺要治痘?這是康師傅佈置給兒子的新差事麼?程婉蘊記得康熙朝已經有牛痘了呀,不過的確是康熙中晚期的時候了,之前康熙一直都在和人痘疫苗死磕。

好像是康熙四十年左右吧?是西方傳教士東來時,帶來的防天花新技術——種牛痘。這東西一出來就引起康熙的極大重視。

當時很多人對此表示懷疑,認為無濟於事。是康熙力排眾議、破除因循,大膽嘗試。他先給死刑犯、宮女太監種牛痘,發現成活率極高,而且這樣人的確不會再得天花,康熙又開始頂著壓力給自己的子女種牛痘,初見成效後,才開始推廣到京城宮外百姓、以及蒙古四十九旗、喀爾喀蒙古部民等等地區,然後又再逐漸擴大範圍。

牛痘本身的安全性以及這樣由上至下的強力推行,讓種牛痘的技術慢慢成了一項國策,逐漸被人們接受、得以普及,從而挽救了千百萬人的生命。

從這個角度來說,程婉蘊覺著康熙的確是個稱職的皇帝,她是站在後世偉人的肩頭知道牛痘是一項好技術,但大清朝所有人都不知道,康熙自己也不敢打包票,但他仍然願意去試,甚至拿自己的兒女做表率,以此推動牛痘普及,讓天花從我中華大地上幾乎趕走!

這時候宮裡好像還沒有皇子皇孫要種痘的規矩,也沒人聽說過牛痘,所以這個技術還沒傳過來麼?

但康熙是否已開始嘗試了?所以太子才會研讀醫書,想要為其分憂麼?

這是救民萬千的好事,這牛痘技術哪怕提早一年兩年開始施行,也可以多救好多好多人啊!程婉蘊猶豫了一會兒,趁著夜裡兩人同床共枕沒有外人的時候,才開口對太子爺說道:“二爺,我曾聽聞家鄉有那得了天花的牛……”

第61章尋痘

程婉蘊關於牛痘的知識,卻不是來自於各式各樣的網文,而是因為拜讀過迅哥兒的一篇散文,名為《我的種痘》。

裡頭詳細描寫了他小時候種痘的經歷和對這件事情幾十年來的見聞,甚至還將這“洋痘”傳入中國後如何被人抵制、又如何推廣宣傳的法子也寫得明明白白。

拉上厚厚的床帳子,等宮女吹了燈退出去,程婉蘊便勉強側了身,彆扭地避開腿上傷口,伏在太子爺肩頭,耳語道:“二爺近日苦讀醫書,又是《驗方新篇》、又是《治痘彙集》……可是萬歲爺讓您幫著琢磨如何治痘?我有個奇思妙想,二爺要不要聽一聽?”

康熙是個時髦的人,他曾在太醫院設立過人痘實驗室,與天花死磕了十幾年,琢磨出了將得了天花的人身上痘痂研成細末,給要種痘的人由鼻孔裡吸進去,再促使痘發出來的“人痘疫苗”法,種痘人熬上個七八天、十幾天,若是痊癒了,便是“種痘”成功了。

但這個法子最大的麻煩就是不能保證用作“疫苗”的人痘是徹底滅活的,若是還具備活性,那種痘的人大機率是要涼的。而且,僥倖過了關,還不能保證那看似痊癒了的種痘人是否還具備傳染性,據傳就有種完痘痊癒後又把家人傳染個遍的例子,他自己倒是活了,可妻兒都被連累命喪黃泉。

所以,後來康熙又添了一條規矩,種痘人要隔離在專門的“痘善局”中種痘,痊癒後也得待上個把月確保萬全才可離開,皇族也不例外。“痘善局”這地方設在京城郊外三十里地之外,可以說是大清版本的方艙醫院了。

死亡率極高、種痘過程不良反應極大,都讓清廷內部還未曾大範圍推廣種痘,大多是選擇了出宮避痘,或是祭拜痘診娘娘的法子。

這就更加荒唐了,寄託於鬼神,也不過是絕望下的擺爛,求個心裡安慰罷了。

“二爺,以前還在番禺縣的時候,我曾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西洋傳教士,他騎著一頭大青牛四處傳教,結果他是個喝涼水都塞牙的倒黴蛋,竟然染上了天花!不止是他,他的牛也得了,最後他死了,牛卻還活著。”程婉蘊講起了故事,“那牛雖得了天花,卻活蹦亂跳,被個黑心的商人便宜買了回去,朝廷規定得了病的牛可殺,他便打算回家殺了牛,將牛肉賣到飯莊去!誰知老天有眼——那商人拽牛時踩著牛糞摔了個狗吃屎,不小心將那牛身上的豆莢弄破了,還蹭到了破了皮的掌心上,結果回了家就開始發熱……”

其實牛痘應該由一名名為琴納的英國傳教士發明,應該要過幾年才會帶著他的《牛痘疫苗法》出現在澳門和廣州,但當時在當地並沒有引起重視,甚至很多人怕種了牛痘會長“牛角”,後來這本書被人翻譯成漢文,才漸漸傳到京城。

她這故事講得娓娓道來,十分引人入勝,胤礽都聽住了,當即評論道:“果然報應不爽!他掙黑心錢,老天爺便叫他著現世報,怎麼樣?他可是也染天花死了?”

程婉蘊被太子期盼“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懷報”的眼神噎住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說了:“嗯……那商人燒了兩天,只發了幾粒痘,竟也就好了,後來番禺爆發天花,那商人全家都沒了命,他自個竟然得以倖免,一時被人當做奇聞傳了出去,都說他是染了牛天花,意外種了‘牛痘’僥倖活了下來。”

胤礽反覆咀嚼著牛痘二字。

“二爺若是差事在身,或許可以試試這‘牛痘’靠不靠譜,只是多條路子罷了,反正也沒什麼妨礙。”程婉蘊說得輕描淡寫,一副只是講個小故事的模樣。

胤礽卻覺得真可以一試。

甚至他不禁聯想到那夢中自責痛惜的阿婉,她是不是在後悔沒有早早想起這個奇聞,沒有為他諫言“試一試牛痘”,若這牛痘真有效用,額林珠就不會離開她了。

可當時的她又怎會知道未來之事,又怎會知道額林珠會患上天花呢,這並不能責怪她,可她生為母親,卻還是會想著如果、如果……再難以走出這夢魘。

或許真是一啄一飲都是天定,所以此時此刻,夢見了上輩子的他,拼命為了求得額林珠的一線生機而翻爛了醫書,才能聽到了阿婉說“我曾聽聞家鄉有得了天花的牛……”

內廷幾乎人人都信佛,胤礽也對神佛懷有敬畏之心,這一刻他真的希望牛痘真的有效,一切都是長生天對他與阿婉的憐憫與喻示。

“我會盡快派人去尋那天花牛,試試這牛痘之法。”胤礽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頭髮,用一種鄭重無比的口吻說道,“回頭若有成果,我一定告訴皇阿瑪,這都是你的功績。讓我的阿婉也能流芳百世!”

程婉蘊聽到太子願意嘗試就悄然吐出一口氣,放鬆了下來,隨即聽到他說流芳百世,不由輕笑出聲:“我不過說了個故事,何談功績呀?這些您還是留給那些將生死置之度外、不畏艱難險阻研製出牛痘法的太醫們才是!”

胤礽堅持道:“不會少了他們的功勞,但是這法子是你獻上的,那你的名字也得鐫刻在史書之上才是!”

“那我就先謝過太子爺了,等您的好訊息。”程婉蘊爭辯不過他,便笑了笑,其實她心裡在想:康師傅才不會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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