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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雅奇剛一進來,就見太子妃神色平靜地將一碗黑沉沉的藥汁倒進了痰盂裡。
“額娘。”
太子妃擱了碗,轉頭微微笑道:“來額娘這邊坐,睡得如何?額娘特意請唐側福晉將你用慣的被褥枕頭全帶來了。”
石嬤嬤欲言又止,茉雅奇依偎到太子妃懷裡,連忙搶先道:“睡得很好,這兒的床很舒服,氣候又比宮裡涼快。”
太子妃笑著道:“那也不能貪涼,晚上窗子關起來睡,省得回頭又嚷頭疼。”
茉雅奇乖巧地應了。
“給二格格上熱羊乳來,記得最上頭那層奶皮刮乾淨些,”太子妃吩咐道。
茉雅奇卻又聞見了痰盂裡那一點藥味,天真地問:“額娘怎麼不吃藥?”
太子妃微微一頓,隨口道:“這藥熬得火候不對,額娘讓人重新去熬了。”
茉雅奇不疑有他,還摟著太子妃的脖子細聲細氣關心道:“額娘要好好休息,不要生病。”
太子妃眼底流露出柔軟,摸著茉雅奇的頭道:“額娘知道了,都聽我們二格格的。”
實際上她身子骨好得很,這倒了的藥……是之前她希望懷孕生嫡子吃得“一舉得男”的所謂調理身子用的補藥,但如今這情形,吃再多補藥也無濟於事了。
太子爺公然落她的面子,皇上知道了也沒有話,太子爺似乎料定了皇上不會為此生氣,這就是一種風向了,太子妃憂慮的是這一節。
石家真的對皇上無用了嗎?
太子妃近來一直在想破局之法,她不能就這麼沉淪下去,她必須要找到石家對皇上的用處來,而不是真的就這般認命了。
否則百年之後,她怎麼有臉面下去見阿瑪?
太子妃深撥出一口氣,若是受太子爺幾句冷言冷語就頹唐認輸,她就不是石家的女兒了。她一定能有法子的。
摸著茉雅奇細軟、有些發黃的頭髮,她心想著,她很想要嫡子……可如今太子爺還在氣頭上,她一個人也生不出孩子來,急也沒有用,只能先放一放了。
太子妃摟著女兒微微出神,忽而聽見門上的太監進來跪下回話道:“太子爺剛帶大格格、二阿哥以及程側福晉出門了,套了三輛大車,還有專門捆行李的板車八輛,共跟了兩百個親兵。”
太子妃略一點頭,心裡還算寬慰,如今太子爺讓她養病,還把唐氏叫過來管家,這些就只能是唐氏遞進來的話。
她至少沒真的越過了她行事。
“阿瑪要去哪裡?”
茉雅奇突然在太子妃懷裡發問,面對女兒那好奇又有點羨慕的眼神,想到利媽媽說方才額林珠在外頭爬樹玩,恐怕被二格格瞧見了吧,太子妃心裡也不好受,她的茉雅奇啊……
她好半天才笑道:“你程額娘懷了弟弟妹妹,胃口不好,阿瑪帶她出去吃些家鄉菜,回頭天氣涼快些,額娘也帶你出門逛逛好嗎?”
茉雅奇點點頭:“額娘這回可不能食言了。”
太子妃臉微微一紅,之前她也答應過茉雅奇出去玩,但最終都因種種瑣碎雜事或是茉雅奇身體而沒有成行,沒想到這孩子一直記得,便堅定道:“好,這回一定不食言。”
另一頭,唐側福晉正安排人預備晚膳,正房那邊送過來的膳單子竟然寫了有一尺多長,註明了一大堆二格格的忌諱,二格格腸胃弱,膳食要做得十分精細,唐側福晉原本都習慣了,但她這回真苦惱了。
在毓慶宮時這樣沒事,她們自己用慣的小膳房,就是做的再煩難、再瑣碎,旁人也不會說出去,但這園子裡的可是大膳房!這裡頭不止做討源書屋的膳,還有西花園裡十幾個阿哥院子裡的膳,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
雖然太子爺是最尊貴的,原本就單獨幾個灶單獨做討源書屋的膳,但……這膳單子遞出去,只怕第二日就能傳得哪兒哪兒都是,這些奴才說話可難聽得很,要是什麼“比皇上的膳還難做”之類的傳出來,太子爺就成園子裡的笑話了。
唐側福晉擰著眉頭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去太子妃那兒一趟。
這單子她真遞不出去。去正房路上,唐側福晉就一直嘆氣,想安生過日子真難啊,也不知道怎麼和太子妃說才好……
好難,好難。
而離開了暢春園的程婉蘊正在馬車上聽原本不想坐車最終卻突然鑽進車來的額林珠拉馬頭琴,她這還是之前跟太子爺學的,拉的是蒙古的曲子,程婉蘊眯著眼,深深覺著這曲子十分耳熟。
怕不是跟哈日瑙海學的吧!
她記得他用笛子吹過!
等等,唉……她好像聽太子爺提過一嘴,策妄阿拉布坦派兒子奉旨回京獻葛爾丹逃亡幼子的首級以及其他貢品。
她正想著,忽然就聽見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急切的、喜悅的,循著馬頭琴琴聲的方向,越來越近。
第118章自由
程婉蘊掀開車簾循著馬蹄聲舉目眺望。
她與太子爺的車隊慢悠悠地行走在平直寬闊的官道之上,已經駛出了城門,兩邊是稀稀疏疏的樹林,雜草叢生。
等她的車馬經過一片開闊平坦的田野,被雜亂的枝丫遮擋的視線頓時一覽無餘。
夏日明媚的天空好似一塊兒洗淨的藍玻璃,而就在這樣的天空下,極遠處的青山模糊成了連綿的灰色影子,而山腳下一大片正值休耕的、剛被燒掉了雜草與根莖的黑黃色田野上出現了十幾騎如星流般的飛騎。
為首的是個身穿織金月白色蒙古袍子的十五歲少年,頭戴卷簷尖頂的蒙古帽子,腦後兩條紅色的飄帶隨風翻飛,而他頭頂上方不遠處還盤旋著一隻巨大的灰白色蒼鷹,拖拽著尖銳洪亮如長哨的鷹啼響徹天際。
少年身後跟著十幾騎蒙古勇士,肩上還扛著繡著象徵著大清的龍與準葛爾部鷹的旗幟,在風中隨著奔騰的馬蹄獵獵作響。
程婉蘊看得入迷,不禁“哇”了一下。
太酷了吧!
隨後就見打馬在前的太子爺忽然一言不發地調轉馬頭走到她的馬車旁邊,拉長著一張臉默默把車簾子給繫上了。
程婉蘊:“……???”
她扭頭一看,才發現額林珠也兩眼放光地越過她的肩膀偷偷地看著呢。
噢,原來是老父親吃醋了。
程婉蘊把額林珠攬過來,眨眨眼道:“閨女,你是不是想出去騎馬?”
額林珠立刻就來個小雞啄米式點頭,隨後又撅了噘嘴:“……可是阿瑪不讓我騎馬。”
程婉蘊這下知道額林珠怎麼會突然鑽進車裡來了,敢情是被太子爺趕進來的。
怪不得之前,太子爺急匆匆從澹寧居回來,風風火火要提前出發呢,估摸著那會兒就在澹寧居見過來面聖的哈日瑙海了吧。
照著太子爺對哈日瑙海的這小氣勁,指定能做得出來這“夭壽啊,我得趕緊帶閨女跑路”的事兒!畢竟就照著曾經的哈日瑙海幾乎是在毓慶宮長大的情分,他難得回來一趟,面聖完過來討源書屋拜見她這個側福晉也是理所當然。
“額娘有法子,等著。”程婉蘊笑著捏了捏額林珠的鼻子,隨後揚聲道,“停車。”
青杏就坐在外頭車轅上,聽見程婉蘊吩咐,連忙讓車伕停車,她返過身來掀開車簾問道,“主子可能是要更衣?”
程婉蘊微笑著點點頭。
太子爺在前頭也聽到了,便也無奈地舉起手,讓首尾相連的幾輛車都緩緩停下,隨後翻身下馬過來接她下車,小心地將她抱下馬車時,順帶還瞪了程婉蘊一眼,咬著牙根在她耳邊說:“你就寵著她吧!回頭真被拐跑了,你可別哭!”
程婉蘊假裝聽不懂,很是無辜地道:“二爺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我這是懷了孕忍不住總想更衣的緣故,您可別多想。”
胤礽才不信呢。
就這麼一會兒,哈日瑙海已經騎馬攆了上來了,一會兒就出現在他面前,利索地翻身下馬,給他打千跪下:“奴才哈日瑙海叩見太子爺。”
胤礽挑剔地垂眸凝望他。
少年被大漠自由的風塑練了筋骨,被殘酷的戰火凝聚了魂魄,被雪山上的月光洗透皮肉,即便單膝跪地,卻仍然像懸崖上的松,越發顯得堅韌不拔、風摧不倒。
不過哈日瑙海曬得更黑了,黑得像桐油刷得似的,倒襯得他那雙眼睛更亮了。
胤礽撇嘴:真是人如其名,哼。
青杏給程婉蘊圍了嚴嚴實實的帳子,她更衣出來就見到太子爺黑著臉沒叫人起來,連忙過來親自將哈日瑙海攙起來,替他撣撣衣襟上的塵土,笑道:“多年不見,你都長得這樣高了!你瞧,太子爺都不敢認了呢!”
胤礽這才勉勉強強嗯了一聲,倒像是從鼻腔裡噴出來的一口氣。
哈日瑙海又尊敬中更帶著親切地向程婉蘊行禮:“給程額娘請安,程額娘萬安!”
“你叫什麼程額娘……”胤礽在一旁青筋暴起,才說了半句,就收到了阿婉一個警告的眼刀,於是只好憤怒地閉嘴。
他沒說錯啊!哈日瑙海叫阿婉哪門子的額娘啊!那豈不是要叫他阿瑪了?真是可惡,這小子臉皮比犛牛皮、比駱駝皮還厚!
“好孩子,你怎麼過來了?”程婉蘊不理會太子爺變幻莫測的臉色,笑著寒暄道。
“我的額赫(母親)得知您懷有身孕,親手編織了一條羊毛掛毯讓我帶來京城贈給您,”哈日瑙海讓隨他而來的蒙古武士雙手捧上一個大木盒,裡頭是一條製作得非常精美的麒麟送子圖,哈日瑙海將手放在胸前,“願您平安誕下麒麟兒!”
羊毛掛毯工藝繁複,畫好底稿之後,要將各色羊毛線一根根穿進白羊毛底色線之中,慢工才能出細活,一拉一纏一剪,往往要幾個月才能做完一幅,做起來最傷眼睛,幾乎是蒙古部族的國禮,送給程婉蘊是極大的禮遇了。
程婉蘊鄭重地笑納了:“替我好生謝謝大闕氏……瞧瞧你這一頭汗,還累得你特特趕著送過來,這回在京裡留幾天?若沒有別的差事,不如跟我們一塊兒去莊子上打獵,也教教弘晳弓箭。”
“我沒別的差事!謝謝程額娘!”都不等程婉蘊話音落下,哈日瑙海就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胤礽:“……”
青杏將掛毯收好,程婉蘊便讓弘晳和額林珠都下車來見禮,還在太子爺的眼皮子底下,自然而然地說:“正好哈日瑙海來了,你們倆便陪著哥哥一塊兒騎馬吧,讓額娘歇歇、也鬆快些!”
額林珠眼睛立刻就亮了,向前了兩步,又在太子爺如有實質般的眼神下頓住了腳,只好隔著一個弘晳,對哈日瑙海指了指天上的鷹:“哈日瑙海,我想看看你的鷹!你真的訓好了鷹嗎?是你自己抓的嗎!快告訴我——”
哈日瑙海望著眼前已經漸漸透出少女模樣的額林珠,她穿著他熟悉的紅色騎裝,像草原上漫天的落霞,又像夜間燃起的篝火,美麗得幾乎讓他忘了呼吸、忘了他還會說話,就這樣呆呆的,很久很久才無聲地咧嘴笑了起來。
冒著傻氣,一口白牙。
胤礽:“……”捏緊拳頭。
善和已經飛快替額林珠牽來了她棗紅色的馬,程婉蘊趁機將快要氣成河豚的太子爺生拖硬拽,拉進了馬車裡。
弘晳其實一點兒也不想騎馬——外頭多曬啊!但他已經被額娘踹出來,只好無奈地爬上他自己的小馬,跟在姐姐和哈日瑙海後頭。
然後他就聽著平日裡對他越發沒好氣的額林珠,騎在馬上嘰嘰喳喳像一隻雀躍的小鳥,用流暢的蒙語和哈日瑙海說個不停、問個不停。
弘晳能聽得懂蒙語,他自己忍不住學著嘟囔了幾句,卻沒有額林珠說得那麼好,心想,明明在宮裡大家都不說蒙語,為什麼姐姐說得那麼好呢?真奇怪。
額林珠很好奇哈日瑙海的鷹,於是哈日瑙海吹響了口哨,那隻巨大的鷹頓時從空中俯衝下來,收起寬大的翅膀落在他肩頭。
“它好聽話!它叫什麼名字!”
額林珠一點也不怕,只是睜大眼睛,立刻就持韁控馬往哈日瑙海那頭靠過去,小心又期待地去摸那隻鷹。
哈日瑙海把蒼鷹安撫好,說:“它剛剛訓好,我還沒給它取名字,留著給你取。”
額林珠輕輕地撫過蒼鷹的背脊,喃喃道:“那我得好好想想呢,可得給它取個威武的名字!”
於是他們倆就並馬齊驅,捱得極近了。
弘晳左看看右看看,心裡有點酸,想打馬擠上他們中間,卻被哈日瑙海用眼角餘光瞄到了弘晳的小動作,於是他用蒙語低聲說:“快!”
弘晳還沒回過神來,額林珠和哈日瑙海已經默契地縱馬而韁,一下飛馳出去數十米。
得,他追不上啊!弘晳目瞪口呆。
坐在馬車裡的胤礽看見兒子被甩下,徹底沒了指望,抱著胳膊更是氣得不說話了。
那張臉拉得呀,程婉蘊在一邊乖巧給他泡茶,盱著太子爺的臉色,笑眯眯親手奉上:“二爺消消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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