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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上輩子他沒能盡到兄長的職責,那這輩子便由他替十八生這場病償還就是了。這也是他同意阿婉多備一個郎中的緣故,他雖然不知十八究竟是生了什麼病而亡的,但這個弟弟跟弘晉一般歲數,在毓慶宮常來常往,常撐著下巴脆生生地喚他太子哥哥,生得又比女子還要更白皙秀氣,小糯米糰子似的天真可愛,比弘晉這人嫌狗厭的小黑蛋子都來得讓他喜愛,他早已不是當初頭一回夢到自己廢黜時對十八那般冷漠了。
上輩子他的弘晉和佛爾果春都沒活下來,阿婉身子又垮了,他又怎會有心思去和這樣一個比他幼子還跟小的弟弟打交道?那會兒他的處境也遠不如現今穩固,只怕都快被老大和老八這些兄弟撕了吃了。
如今他藉著生病,乾脆避開去木蘭,是釜底抽薪之計。
胤礽略微盤算了下如今的形勢。明珠病逝,直郡王一系也失去了外朝最大的頂樑柱。說起明珠之死,倒也令人唏噓,他尚了郡主的小兒子納蘭揆方,與郡主在外遊玩時出了意外,先後雙雙亡故,訊息傳回京城後,明珠本也快到了大限之人,老邁多病,一時遭受不住打擊,便徹底病倒了,沒撐過幾日就走了。揆方只留下幾個幼子幼女,已經全都過繼給了揆敘。
納蘭揆敘也丁憂在家,如今正是納蘭家最凋零落魄的時候,明珠病重之際,胤礽念著他當年去送了索額圖,便也領著格爾芬和阿爾吉善去送了明珠。
生死麵前,恩怨全消了。胤礽望著明珠深深凹陷、皺紋滿布的臉,又想起當初他在朝堂上每每幾句話便氣得索額圖跳腳,自己卻搖著扇子笑得像狐狸的樣子,也有些唏噓。
那會兒明珠還能說幾句話,臉色青灰,那渾濁的眼睛卻並不灰暗,反倒灼灼地望著胤礽和赫舍裡兩兄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過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了。
他最後傷感地笑了笑,輕聲說:“唉,到了下面,只怕要被索中堂笑話了,如今他的兒子都回來了,我的兒子卻回不來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胤礽陪著坐了會兒,又給明珠帶了康熙賜的東西便回宮了,等到了半夜,納蘭家就報了喪。惠妃也得了恩旨,入宮幾十年來頭一回回了孃家,卻是為了哥哥的喪事,父母早就沒了,孃家三個侄子,只剩了揆敘一個獨苗,她望著納蘭家的門楣,只覺得滿心都是蕭索,也狠狠哭了一場。
之後,惠妃好久都沒緩過神來,阿婉也說內務府上下都服帖了不少,因為惠妃沒心思給她下絆子了。到了直郡王這頭也是,幾乎是日日窩在兵部,還借酒澆愁了好幾回,喝得醉醺醺的進宮來,被康熙罵了個狗血淋頭。
但揆敘倒讓胤礽刮目相看,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父親弟弟都沒了,他竟然很是頂得住,沉穩妥帖地安頓好家裡的所有事情,安安心心地給阿瑪守孝,盡心照顧弟弟的遺孤,讓康熙都十分憐惜他,想必將來起復之時,只怕不會叫他吃了虧。
如今納蘭家式微,直郡王手裡只有軍權,文臣在明珠走了以後頓時沒了主心骨,被老八費心拉攏,倒是倒戈了不少人去老八那頭。老八人緣倒好,身後還有佟佳氏搖旗吶喊,但佟佳氏也不是鐵板一塊,佟國綱的長子鄂倫岱跟著老八,佟國維的小兒子隆科多卻頻頻向老四獻殷勤,為此,老四還進宮跟他說了一句。
胤礽不大喜歡隆科多的為人,好不容易愛結黨營私的明珠倒了,買官賣官的風氣清了沒兩年,這“佟選”的六部官員又起來了——佟選就是走他佟家的門路選進六部的官吏。
而號稱佟半朝的佟家這買賣的官有一半是走隆科多的門路,近來幾年仗著皇阿瑪寵信他,這隆科多收受賄賂愈發肆無忌憚,弄得朝堂上烏煙瘴氣,之前又敢虐待他赫舍里氏的女子,這舊仇胤礽可沒忘。而且他當然知道隆科多想走老四的門路是為什麼,只怕還是為了那九門提督之位!
最後一個夢裡,這隆科多還真當了九門提督,在皇阿瑪崩逝時竟敢擅自封閉九門戒嚴多日,胤礽也是後頭反覆回憶夢境場景才回過味來的,這傳位詔書都還未宣讀,隆科多又是奉誰的旨意動用巡捕營的兵馬?
胤礽直覺皇阿瑪定然走得很急,京城裡才會那般緊張,這皇位過渡之際恐怕也是驚心動魄,他那幾個兄弟又都不是省油的燈,只怕將來不論是誰繼位,都要面臨一攤爛攤子。早就知道自己廢黜出局、幽禁而死的胤礽如今已磨練得心態平和,竟然還有心思同情一番上輩子的下一個皇帝。
正想著,胤礽忽然發覺耳垂一陣刺痛,一低頭就見阿婉橫眉倒豎掐了他一把:“好哇,我苦口婆心說了半天,二爺是一句也沒聽進去,早就神飛天外了!”
胤礽下意識:“……我錯了。”
“呦,二爺是千歲爺,又怎麼會錯呢?”
胤礽:“……”他還是頭一回見識到阿婉胡攪蠻纏的功夫,看來道理是說不通了,只能身體力行了。於是連忙低頭去親親她:“阿婉不生氣了,生氣了長皺紋……”
“噢,原來是嫌棄我老了呢。”
胤礽:“……”不敢說話了。
弘晉和佛爾果春被嬤嬤們帶著在外間玩九連環和七巧板,就聽見裡頭額娘對著阿瑪嘮叨了好久好久,這自鳴鐘都走過一圈了還沒停,最後又怒了,隔著門兩個小傢伙也不知道額娘罵了什麼,總之阿瑪是低聲下氣地求了許久。
額娘生氣的時候,就是咪咪路過都會被唸叨兩句你這小禿貓!額娘在宮裡多年,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小格格了,也有了些積威,平日裡脾氣越好的人生氣起來越可怕,因此不僅阿瑪怕她生氣,就是下人們也害怕。
當然,作為毓慶宮胡作非為、搗蛋第一名的弘晉和佛爾果春更害怕額娘生氣,哪怕如今這氣都不是衝著他們來的,也生怕被牽連,兩人把玩具都乖乖收進箱子裡,便躡手躡腳地出去玩了。
張家口行宮小小的,山景湖色都很是一般,也沒什麼好玩的,兩個小搗蛋到處亂逛,忽然就聽見行宮門口又折返回來一輛馬車,弘晉和佛爾果春好奇地跑到門口看去,卻發現是四叔家的馬車。
馬車簾子掀開,竟然是四福晉烏拉那拉氏,她還是瘦瘦的,好似風都能吹倒一般,但好歹沒有前幾年的病態了,弘晉和佛爾果春乖乖屈膝見禮:“四嬸嬸好。”
弘晉更大膽一些,行完禮又問道:“嬸嬸怎麼回來了?”
“是三阿哥和三格格呀,”烏拉那拉氏笑道:“你們四叔不放心太子爺,回頭得了空也要過來,如今讓嬸嬸先過來幫著太子嬪娘娘照顧你們幾個小豆丁呢。”說著,返身又從馬車裡又抱下來一個四歲上下的小男孩兒,“弘時,來,下來吧。”
“四嬸嬸,弘昀怎麼沒過來?”弘晉好奇地看著這個新堂弟,他跟已經入宮唸書的弘昀見過幾次,還更熟悉一些,這個瘦瘦巴巴的弘時卻沒怎麼見過。想來這個就是四叔第四個兒子,但因弘暉、弘盼都早夭,排行老三的弘昀成了四叔的長子,弘時如今也被喚作二阿哥了。
“他跟著你們兩個哥哥呢,回頭有空了再見吧。”烏拉那拉氏將三個孩子都領了進去,聽說太子嬪娘娘和太子爺在歇息,便帶著弘晉和佛爾果春去她的院子裡跟弘時玩。
弘晉和佛爾果春還小,只知道阿瑪病著,額娘就不得空,兩個年長的哥哥又不在沒人盯著他們,烏拉那拉氏還要整理東西,又替程婉蘊打點行宮裡的人與事,便也放縱他們,只要不亂跑怎麼著都行。兩人又添了個呆呆的堂弟使喚,頓時成了上天入地的野猴子,一會兒要去後頭山上摘新鮮果子給阿瑪吃,一會兒又要去湖邊釣魚給阿瑪吃,佛爾果春把她的垂耳兔也帶來了,三個孩子又去花園裡拔草喂兔子,行宮裡頓時花花草草全遭了殃。
太子爺後來低聲下氣賠了好久的不是,總算何保忠煎藥過來救了他,程婉蘊見他一頭冷汗臉色發白的樣子也心裡不落忍,便也止住了口,細心地看著太子爺吃下藥,還給他塞了一顆花生糖甜嘴,看著他吃了藥睏倦睡去,這才略歇歇就起來了。
她一出來,看著光禿禿、滿目狼藉的院子,都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怎麼回事?這是鬼子進了村了?
等烏拉那拉氏牽著三個灰頭土臉的搗蛋鬼進來請安,程婉蘊都氣笑了,立刻一人打一下屁股趕去洗澡,隨後便拉著烏拉那拉氏坐下來說話,她望著烏拉那拉氏略微比先前紅潤了些的臉龐,揉了揉她的手腕道:“怎麼突然又趕回來了?”
弘暉走了多年,烏拉那拉氏一直沉浸在喪子之痛裡,身子越來越垮,四爺放心不下,想了很多法子都不能讓她開顏,便求到了他二哥這兒,胤礽便也跟程婉蘊說了,日後多叫烏拉那拉氏進宮說話,有人陪著就不容易胡思亂想。
因此,程婉蘊去年開始便隔三差五把人叫進來,叫進來她也不安慰、不提那些話。這麼多年了,寬慰的話烏拉那拉氏只怕都聽出繭子了,她何必多嘴?因此,她只管像平常一樣,把烏拉那拉氏當小姐妹,一起喝茶品香,一起泛舟釣魚,一起做點心,一起看著弘晉、十八阿哥每天上竄下跳的胡鬧,終於有一日,弘晉和佛爾果春追追打打,弘晉跑到烏拉那拉氏背後,趴在她背上摟著她脖子跟佛爾果春打鬧,那屬於孩子特有的溫暖又柔軟的小身子讓她愣了又愣,最後不禁掉下淚來。
弘暉小時候愛哭,也是睡不著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揹著他出去看星星,小小的臂膀摟著她,她就一顆一顆星星指著告訴他:“這是天樞、這是天璇、這顆最亮的是玉衡……”他生病彌留之際也是在夜裡,漫天的星子灑滿了天際,他跟她說:“額娘你別哭了,你不要擔心我,我以後就去天上當星星,就當那顆最亮的玉衡星,我每天都努力亮著,一直陪著你。”
四年了,她每日仰望夜空,一刻也不敢忘,思念太重了,重得她幾乎耗盡了心血生機,可如今那久違的溫熱喚醒了她快要腐朽沉寂的身子。
她想,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李側福晉也失了孩子,可她卻很快就振作了起來,雖然失去了弘盼,之後卻又生了弘昀,又生了弘時,而她還固守著那顆星星,想必在天上的弘暉也會笑話她的。
她總算振作了一些,肯吃補藥了,只是心裡還是放不下,也不知是不是日思夜想,在啟程要來木蘭的路上,她竟然夢到了弘暉,這是弘暉走了以後,她第一次在夢裡見到兒子。
她衝過去,不顧臉面風度,抱著兒子大哭:“你怎麼都不來額娘夢裡,那麼多年了,你怎麼都不來夢裡看看額娘啊!你好不好,你在那邊好不好?弘盼有沒有跟著你,你們兩兄弟在那邊要相互照顧啊……額娘很想你,很想你啊。”
“額娘,我要走了,你不要自苦,你開開心心的,我才能放心。”夢裡,弘暉依偎在她懷裡,抱住了她,臨別前又撫了撫她的肚子,隨後便像煙雨一般消散。
醒過來後,馬車搖晃得厲害,她怔怔地還沉浸在夢中,兒子的音容笑貌彷彿仍在眼前,貼身伺候的宮女遞了茶過來,她不知滋味地喝了一口,沒想到忽然就吐了。
四爺連忙也請太醫來診脈,沒想到卻是喜脈,這下夫婦倆都愣了。
烏拉那拉氏小聲附在程婉蘊耳邊道:“……約莫一個多月了,還不夠穩當,四爺放心不下,便叫我回來行宮裡歇著,也好跟娘娘作伴。”
程婉蘊驚喜萬分,也有些感動得紅了眼眶:“總算……總算……”
她對歷史上的烏拉那拉氏很有好感,那是個四爺很敬重的髮妻,只是壽數也不長,雍正二年就病逝了。歷史上她也只有弘暉一個兒子,若是能再有個孩子,至少能叫她有了牽掛,想來再不會早早鬱鬱而終。
不過……弘時已經四歲了,那四爺下一個兒子豈不是……
程婉蘊望著烏拉那拉氏還平坦的肚子,頓時面色古怪了起來。
第165章閒來
太子爺是累出來的毛病,兼之夏秋交接、塞外天寒,這才有了風寒的症狀。闕院正日日過來請脈,但只開了些緩解咳嗽與咽痛的藥,只說:“太子爺素來身子骨強健,這病也無礙,且得養著,有個七八日上下,也就好了。”
這倒是正理,畢竟感冒發燒在後世也叫自限性疾病,即便不吃藥,也能一兩週內靠自身免疫力痊癒,就是硬抗更難受些。但在古代沒有疫苗的古人身上,倒也不能掉以輕心,多少人因一場風寒就送走了,因此程婉蘊日日還是盯著太子爺吃藥,吃了藥叫他披了衣裳起來走動走動,她順道便能給屋子開窗子通風了。
說起疫苗的事,程婉蘊望著闕院正拎著藥箱走出院子的背影,浮想聯翩。
格爾芬頭一回從英吉利回來時,不是帶回來一架顯微鏡麼,這東西康熙很是隨意地賜給了太醫院,結果卻無意間讓大清所有頂尖的醫者碰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是肉眼無法觸及的精微深邃之微觀世界。
海貿拓寬了大清走向世界的邊界,而顯微鏡讓大清第一次看到了各式各樣細微的動物和植物,太醫們利用顯微鏡觀察到了水裡浮游的各種細菌、寄生蟲,人體面板上的纖毛、衣料上的植物纖維等等,雖說早在三四十年前,荷蘭的列文虎克就已經寫出了原生動物學,併成為了細菌的首位發現人,大清又慢了西方一步,但這一步竟被闕院正追趕上去了。
若非太子爺生這一場病,程婉蘊還不知道呢!以往太醫院開藥可不是這麼科學的,她聽著闕院正篤定著說:“娘娘別急,太子爺這病,千萬別悶著,要時常開窗,將這屋子裡的傷寒菌吹走,很快就能好起來了。太子爺若還發燒,也千萬別捂著,這越捂越不容易退……”
程婉蘊聽完都呆了呆,如此科學的言論,這不是她熟悉的太醫院診療配方!
顯微鏡給太醫院帶來的變化不僅在日常診療方面有了長足進步,闕院正利用顯微鏡,竟然無意間發現肺癆患者痰液裡都攜帶一種病菌——結核桿菌。他發現每個得了肺結核的人,不論是唾液、鼻涕裡頭都有一種細長略微有些彎曲,頂端又鈍圓的小東西,有時候串成球,有時候又一顆一顆分散。
原本他並不能確認是這東西導致的肺癆,但觀察得多了,便總結出了規律來,這才堪破民間傳言“十癆九死”的肺結核真正面目。這麼多年,闕院正拎著一幫小學徒,正成日地折騰著這“肺癆病菌”,一會兒放在熱水裡加熱,一會兒放在日頭下暴曬,一會兒扔進冰塊堆裡,一會兒又泡進各種湯藥裡,慢慢知道了這病適合在什麼環境在生存著,也摸索出了它傳染傳播的路徑來。
聽說,闕院正還跟徒弟們把這結核桿菌擱進土豆汁混豆油的湯裡養起來了,都繁殖出子子孫孫了,這麼些年,這癆病菌都繁衍出來第六代了,他把這一代代繁殖出來的細菌湯給抓來的老鼠吃,還發現老鼠得的癆病也一代比一代輕了。
闕院正給太子爺把脈,太子爺便很隨意地問起他這癆病菌的事,程婉蘊這才知道太醫院在悶聲幹大事,而且都已經率先進展到減毒活疫苗的研究啦?她聽完都有點暈乎乎的,果然一個槓桿能撬動地球,而一隻蝴蝶也能掀起海嘯。
就是嘛,咱華夏怎麼會缺乏能人,只是原本自己閉住了眼睛耳朵,不聽不看,只要有個契機,哪有辦不成的事呢?
這事兒太子爺這樣拉家常一般問出來,康熙自然更是早就收到了太醫院的摺子,他是個識貨的人,一聽這個東西就拍案叫好,這跟他之前琢磨那人痘種痘之事是異曲同工之妙,若是能培育出能種到人體內的癆病痘,以後這癆病就能跟天花一般漸漸絕跡了!
如今大清各地都有種痘房,每個縣衙都新添置了一個官職,叫“痘房官”,這痘房官也要科考的,為此康熙專門叫太醫院編纂了一本《牛痘種痘方略》,還設定了一個痘科,准許各地民間的郎中應試,考中的可以選入痘房當官,在官衙痘房專門給百姓種痘。種痘倒不是免費的,每人十文,康熙定的價,這牛痘需冰凍著,每個縣衙都得弄個冰窖,這日常維護起來便是一大筆錢,朝廷供不起。
但康熙不許任何官吏隨意加價、攤派,一經御史核實,立即革職問罪。
罰得重,油水又少,在這上頭貪汙的倒少。這價碼不高,就住在縣城的人家就不說了,本就富裕些,十文錢不過家裡兩頓飯錢,換家裡孩子大人一輩子不得天花,能活命,自然每個都願意種。而偏遠村子的百姓家,則由宗族、村正每年登記統計適齡種痘的孩子,大夥兒一塊兒集資出錢,富戶多捐點當積福積德,基本都是一村一村合起來湊湊路費,一起翻山越嶺去縣城裡種。
聽說還有些當了痘房官,後來悄悄把牛痘種偷出來自個培育的赤腳醫生,自個在家挖了個冰窖,偷偷地賣八文一人的“私痘”,真是將華夏的仿製天賦發揮得淋漓盡致,但確實很有市場,也有不少人願意貪這兩文的便宜去種呢。
鬧得官府不僅要剿私鹽販子,還要打私痘郎中,程婉蘊聽了都發笑。
如今大清上下聞天花之禍,已經很少了,唯有一處不好,便是不論富戶貧家,都緊著男孩兒種,家裡若是有餘錢的,才願捎帶上。若是家貧的,便連十文也不捨得花銷,倒還惹出不少令人聞之落淚的故事來。
等闕院正研製出癆病痘來,這痘房便又多了一種痘能種,這百姓便能活更多人了。後世的結核桿菌疫苗就是卡介苗,國家強制要求每個孩子六個月以內就要種上,所以後世肺癆病已經幾乎絕跡了。
程婉蘊樂觀地想,男女平等這事兒即便後世都沒法子根除,在大清更是難上加難,她只能往好處想,不管男女,都是大清的孩子,若是以後研製出來的疫苗越來越多,能給孩子打小就種各種“痘”,那華夏的小孩兒又多了一份能健健康康長大的保障,多好啊。
沒有病痛,人們會知道外頭更多的事情,民智想來也能慢慢開啟,這不是康熙藏起那幾本書就能阻礙的。而如今不論是海貿、醫術的革新,都能維護大清的統治,富國富民,但最終這也將是封建統治見血封喉的雙刃劍。
程婉蘊知道大清最後還是會走向末路,但這樣的末路不是始於外族的侵略而用數萬萬同胞的鮮血換來的,而是這個古老而龐大的國家從內由外的改變。她想,她來到這裡,本意是苟且偷生,但卻已經能夠看見未來一點曙光,即便只是這麼一點點,她也心滿意足了。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未來的事就交給未來的同胞了。
程婉蘊趴在屋子裡做抽頁的日曆,手裡是微末小事,腦子裡想的卻是家國天下,即便是在一旁替她裁紙、畫圖的胤礽,也決然想不到。
他的阿婉心中竟深藏大志。
這是最安靜的一回木蘭圍獵了,胤礽今兒燒退了些,精神好了便很有些無所事事。以往他早出晚歸,似乎每日都有不相同的差事在身,焦頭爛額,如今一下全都卸下來了,又不知做什麼好了。
於是只好隨著阿婉,她做什麼,他便也跟著做什麼。
程婉蘊今兒忽然起了興致,想做個擺臺日歷,正好回去能放在她茶櫃上頭當個擺件,於是拉著胤礽打下手。
用的檀木條做框,用厚實的漿得挺直的硬紙,由太子爺替她畫上二十四節氣,以及每個月的事務。如農曆的七月,也不寫七月,寫七月的別稱“蘭月”,在下頭還要畫上夏日的蒲扇、竹椅和涼瓜,這樣一頁就做好了。程婉蘊只負責構想,或寫字,畫畫的事兒都交給太子爺了。
回頭再照著萬年曆將明年的日子都排好,一張一張碼在檀木條框裡,每過一日便抽出一張,又好看又實用。
等回了宮裡,再叫造辦處給量一下尺寸,割一塊大小合適的玻璃鑲在那木條框上頭,就更完美了。
兩個人趴在桌上寫寫畫畫一上午,外頭是行宮院子裡悄然飄落的桂花,佛爾果春和弘晉一個舉著長杆,一個抬著簸箕,正圍著那桂花樹打桂花,一時滿院子都是桂花香,程婉蘊笑著戳了戳太子爺的胳膊,示意他向外看去。
兩個小豆丁踮著腳努力了半天,嚷著這邊這邊,卻滿頭滿身都是桂花,燻得只打噴嚏,簸箕裡卻沒盛上多少,惹得胤礽也笑了,提筆便在“霜序(九月)”那張日曆上,將兩個孩子閒打桂花的場景細細地畫了進去。
結果佛爾果春進來看見了,舉起那張畫仔細端詳,就不高興地皺起臉:“阿瑪,你怎麼把我畫得臉那麼長,我不要那麼長的下巴,重新畫一個,我要大姐姐那種不圓又不尖的下巴。”
這可把胤礽難住了:“何為不尖不圓的下巴啊?”又安慰道,“這就是你,多好看啊。”
佛爾果春噘著嘴說:“就是額娘這樣的下巴,我想要額孃的下巴,我不要阿瑪這樣的下巴!”
被紮了心的胤礽:“……”
第166章教弟
像他怎麼了?他的下巴怎麼了?胤礽被小閨女童言無忌狠狠紮了一鏢,心塞地取了程婉蘊平日裡梳妝用的西洋玻璃鏡,認真地攬鏡自照。
平日裡不曾細看,如今被佛爾果春這般嫌棄一通,他生了三十幾年才忽而察覺,原來他這下巴好像是有點長……還有點方。但他們兄弟十幾個,個個都是這樣的下巴,也就老八和十八兩個不是,老八和十八都更像各自的母妃。
胤礽悶悶地放下那菱花小圓鏡子,按在他臉上不算什麼,男人這樣反倒更硬朗些。但好像放在佛爾果春臉上是有那麼一些……不,怎麼能說下巴方呢,那是稜角分明,又怎麼能說是男相呢?這分明是英氣嘛。
不大服氣,胤礽在心底裡默默唸叨。
程婉蘊剛把兩個小崽子轟走,省得他們在這兒你一言我一嘴扎老父親的心:“去找你們二姐姐,她那兒有個‘一推倒’,好玩得緊,你們去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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