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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茉麗安做了個夢。
或者說,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意識朦朧間,她感覺自己被一片柔和的海浪包裹著,比肩天上星辰,俯瞰人間燈火,從雲端上輕盈地飛掠而過。
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奔波忙碌,或許是因為鏡流釀的女兒紅太過甘醇,她只覺身體前所未有的疲倦,四肢好像灌了水銀,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茉麗安生怕累著這片“海浪”,於是鉚足勁絞出最後一點力氣,在半夢半醒之間變回了人形。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化為人形的瞬間,她聽見耳邊有人輕輕吸了口氣。
“等等,把衣服穿……”
“……罷了,無妨。左右都已經到了。”
“我會以雲吟術為你蔽體,你繼續睡吧。”
緊接著,茉麗安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暖洋洋的蛋殼裡,周圍充溢著溫和溼潤的水汽,就像回到降生的黑暗之海中一般安穩,身上那點若有似無的寒意也消失了。
有人隔著蛋殼將她抱起,小心翼翼安放在平整的床榻上,又在蛋殼之外鋪了一層溫暖柔軟的布料,似乎還帶著尚未散盡的體溫。
“白珩喝醉了,我不知你在何處落腳,今夜便歇在這裡吧。待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
那聲音繼續說道。
“……如今想來,我一心專注於持明內務,分明貪圖你的關心,卻對你在外的生活知之甚少,確是我的過失。若非今日宴飲,我甚至沒有照顧你的機會。”
不知為何,茉麗安覺得那道聲音十分悲傷。
“不、是……”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我不是為了聽見你悲傷的聲音,才來到這裡的。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樣,是為了守護“人”的世界,主動選擇放棄飛翔的龍。
因為我也是龍,所以我能夠理解,那是何等溫柔而高貴的犧牲。
因為我覺得這份犧牲美得令人心痛,所以我才會降落在你身邊。
你的寂寞也好、迷惘也好、孤憤也好,還有在這其中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絲歡喜也好,我都貪婪地想要一口飲盡,不想留給任何人。
所以,丹楓。
我溫柔而美麗的龍啊。
你不用對我感到抱歉。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自己的願望——
“茉麗安?”
“丹、楓……”
茉麗安努力想要睜開眼睛,但濃重的酒氣蒸騰著大腦,視野就像盛夏裡烈日炙烤的空氣一般飄忽不定,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丹楓近在咫尺的面龐,如同一輪冷月般靜靜俯瞰著她。
不對,如果說是月亮,這未免也太近了。
(……對了,這是夢啊。)
(只有在夢裡,月亮才會離我這麼近。)
“茉麗安,你醒了?稍等一下,我去倒茶。”
丹楓對茉麗安的心理活動一無所知,見她昏昏沉沉地睜開雙眼,便也暫時放下心來,轉身走向擺放茶具的矮几。
人人都道“飲月君”身份尊貴,只有旁人伺候他,沒有他伺候旁人,其實不然。
身為龍尊裡天賦極佳的一位,丹楓不僅驍勇善戰,而且精通術法,擅長馭使水流為他人療傷。
在持明蛻生的古海里,他親手抱起過卵中誕生的嬰兒。
在孽物肆虐的戰場上,他也曾親自看護過重傷計程車兵。
照看一個喝醉酒的小姑娘,對他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
……本來,應該是這樣沒錯。
“慢一點坐起來,茉麗安。能自己喝嗎?”
丹楓扶著茉麗安肩膀,讓她從矮榻上直起上半身,倚靠在他肩頭坐穩,又將茶杯遞到她唇邊。
“……嗯。謝謝……”
“……不用謝。”
“…………”
“…………”
茉麗安這張嘴裡總有說不完的話、唱不完的歌,青銅器一樣的笑聲就沒停過,難得安靜一會兒,反倒讓丹楓感覺有些不習慣了。
“……茉麗安,不用著急。今日你不必趕著離開。慢慢來,別嗆著自己。”
他一手圈住茉麗安肩膀,一手端著茶杯,時不時地輕拍她脊背幫她順氣,就像給剛出生的雛鳥喂水似的,注視著她雙手捧住杯盞,一小口一小口輕輕啜飲,然後蠕動喉頭努力吞嚥。
“呼……”
茉麗安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自覺頭腦清醒不少,轉頭看向近在眼前的丹楓,只覺得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視野勉強比方才清晰了一些,但依然如同細雨中的山色一般空濛。
(嗯,這果然是夢。)
(一直以來,都是我比丹楓更有活力、更有精神,應該由我來照顧他才對。)
(只有在夢裡,我才會想象他費心照看我的模樣。)
(既然是夢,那麼舉動稍微出格一些,應該也無所謂吧?)
——她清醒了,但是完全沒清醒。
一條完全沒清醒的龍,對於“稍微出格”的定義,顯然也會與常人大相徑庭。
畢竟,她與正常人之間,就只差了“正”“常”“人”這三個字。
“茉麗安,我該走了。”
丹楓見茉麗安醒來,便順勢鬆開她的肩膀,重新與她拉開距離。
“今夜我不會留在房間,你好好休……”
——那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
丹楓正欲起身,不料茉麗安一心沉浸於美夢之中,忽然毫無預兆地傾身向前,伸手捧住他面頰,強行將他的上半身拉向自己。
緊接著,少女神色迷離的面孔湊近前來,柔軟的嘴唇擦過他臉龐,如同一片花瓣般落在唇邊。
“……!!”
丹楓的酒量和酒品都比其他人好上一截,但今晚委實沒少喝,反應終究是比平常慢了些許,竟沒能在第一時間將她推開。
於是,茉麗安憑本能抓住這一瞬間的機會,胳膊環過他後頸,臉貼著臉變換角度,將嘴唇穩穩當當地貼了上去。
“嗯……”
“……不,我……”
“…………”
對丹楓來說,此時要擺脫她並不困難。
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動彈。
不僅沒有動彈,就連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也被少女帶著酒意的氣息封住了。
那氣息如此溫暖,如此安寧,以至於“飲月君”一生秉持的傲氣、威嚴和體面,都在這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裡融化了。
束縛“飲月君”的鎖鏈鬆動了,而“丹楓”沒有拒絕茉麗安。
打從第一次見面,他就不擅長拒絕她。
不如說,他需要用堅如磐石的理性控制本能,管住自己的牙齒和舌頭,才能迫使自己不去回應她。
可想而知,在雙方都酒意上頭的情況下,那不會是什麼溫柔的回應。
“嗯……呼……”
茉麗安在夢中也很有節制,這個吻沒有持續太久,她很快就放開丹楓,順勢將腦袋抵上他肩頭,夢囈般輕聲細語:
“對了,我差點忘了。今天光顧著張羅生日宴,還沒有好好跟你說上一次……”
——感謝你降生在世上。
——感謝你接納我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謝謝你,丹楓。你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我能來到羅浮,見到你,真是太…………呼…………”
酒意又一次來勢洶洶地上湧,這次徹底吞沒了茉麗安微茫的意識,裹挾著她一路沉入酣睡的深淵。
在墜入無夢的淵底之前,茉麗安感覺到有人慢慢將她的身體放平,拂開她被汗水濡溼的劉海,有什麼冰涼而溫軟的東西貼上額頭。
“……睡吧。”
“能在這一世見到你,聽見這番真心話,度過這般好光景……我亦十分滿足。”
“只需如此,我便已十分滿足了。”
最後的話語,宛如一聲嘆息。
……
……
……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次日清晨,當茉麗安在丹楓房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將昨夜醉酒後的記憶忘了個乾乾淨淨,連一丁點碎片都沒留下。
“早上好,丹楓。”
面對一早過來照顧她的丹楓,她一邊就著他的手喝水,一邊露出一如既往的燦爛笑容。
“昨天真開心啊。抱歉,我在祭舞途中睡過去了,然後就一直不省人事……我沒給你添麻煩吧?”
“…………”
丹楓神色複雜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平靜地轉過頭去,望向窗外悄然飄落的紅楓。
“無妨,忘了就忘了吧。酒後的事情,本就做不得數。”
茉麗安:“?”
她隱約意識到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大腦皮層只剩下一片光滑的空白,再怎麼伸手也無從打撈。
無論她怎麼追問,丹楓都只是保持著那副面具般的冷漠表情,咬定一個回答絕不鬆口:
“沒什麼,不用在意。”
“真的嗎?真的真的沒什麼?丹楓,你別不好意思,如果我喝醉後有什麼冒犯你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啊!我會想辦法改正的!”
“真的沒什麼。我……不覺得冒犯。”
“???”
*
丹楓原本以為,自己能夠滿足於與茉麗安共度這個花季,然後懷著純粹的感謝和祝福目送她離開。
當他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
至於轉折的起因——
大概要從某一天,茉麗安為了保護羅浮群眾,徒手將爆炸的量子反應爐扔出洞天,帶著半身燒傷來找他醫治時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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