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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未晚,霞光一寸寸漫至桌沿上。彼時酈酥衣正改著那幅鴛鴦並蒂圖,見了沈頃,也跟著周圍婢女一同站起身。

“世子爺。”

沈頃溫和抬手,屏退左右之人。

“在做什麼?”

見他饒有興致地望了過來,酈酥衣便將鴛鴦並蒂圖解釋了一番。沈頃從未碰過針線,可一聽妻子這麼說,他想也不想地從少女手中接過短針,欲要動手。

這雙手所執的向來都是軍書與銀槍,何曾做過這般精細的活兒?見狀,酈酥衣慌忙道:

“不必世子您親自動手,妾一個人也可以繡完。”

沈頃止住她。

“既說了是夫妻兩人一同完成,豈有將這全都推給你一個人的道理?更何況,我也覺得與你一起刺繡甚有意思,夫人可否願意讓我試一試?”

微風穿過玄關處的珠簾,拂起一陣琳琅之聲。

他的聲音清潤,亦是拂向耳廓。

酈酥衣的頰上燙了燙,嗅著對方身上溫和的蘭花香,點頭。

沈頃勾唇,緩緩笑開。

他雖是武將出身,可那雙手卻不似尋常武夫那般粗糙。男人攥著那一根細針,他的手指瑩白修長,想玉一樣。

唯有酈酥衣知道,每當沈頃的手掌拂過自己的肌膚之時,她總能感受到對方掌心處,那一層不薄不厚的老繭。

那是常年執槍拿劍所留下的痕跡。

似乎擔心將她先前所繡之物弄毀,沈頃落下的每一個針腳,都分外謹慎小心。

為了指導他,酈酥衣也不免湊近了些。

越湊近,他身上的香氣便越發明顯。

空谷幽蘭,清清淡淡。一寸寸拂至酈酥衣的鼻息處,又縈繞在她的衣肩與髮梢。

很是好聞。

酈酥衣的心忽然跳得飛快,目光也從他的手指,輾轉至沈頃俊美無儔的側顏。對方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正在她的引導之下,極有耐心地穿針引線。

這明明是女子擅長做的活兒,他卻做得分外認真,一絲不苟。

點點霞光落在男人指尖,時間一點點流逝,昏黃色的霞影慢慢變成一片冷白的月光。

酈酥衣正看得出神,身側之人忽然轉頭,就這般望了過來。

她唇角的笑意還來不及收好。

二人視線相撞。

嬌香拂面,沈頃眼前撞入一片豔麗的笑靨,竟讓他的手一抖,血珠子就這般汩汩冒了下來。

酈酥衣微驚。

“郎君?”

男人面上閃過一道可疑的紅暈,下一刻已然抽開了手。他的呼吸微熱,不自然地將視線轉向窗外。

“小傷,無事的。”

窗外的天色徹底黑下來。

秋冬之際,天本就黑得早,如今瞧這天色,儼然已入了夜。不知不覺,二人竟折騰到了這般晚。

興許是怕打攪他們二人“雅緻”,玉霜並未主動進來給他們送晚飯。

原先的那盞燈暗了,燈火搖晃著,將月色送於二人面上。

月色瑩瑩,落地生痕。

這一盞孤燈,將周遭的氣氛襯得愈發旖旎而曖昧,也讓少女的耳根子燙了一燙。酈酥衣心中暗想,與對方這麼多日的相處下來,沈頃這個人似乎還不錯,他心思細緻,考慮得周到,對她也溫和大方,應當是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

而新婚那夜……

酈酥衣抿了抿唇。

興許是那夜他被人灌醉了酒,一時間酒意上頭,控制不住自己的所作所為罷。

從前酈家設宴,她也看見過父親與其好友醉酒後的模樣。那些人兩頰醺醺,醉得像是一灘爛泥,即便是所隔甚遠,也能聞見他們身上濃烈的酒氣。

他們會做一些平日裡不會做的事,也會說平日裡不會說的話。

那天晚上的他,不是平日裡的他。

酈酥衣如此安慰自己。

不可否認的是,自從那晚過後,沈頃待她,是分外的好。

這份溫柔將她心底裡的懼意一點點驅散,看著他溫和俊朗的眉眼,酈酥衣心思一動,忍不住朝袖中探去。

那是她得了空,為對方縫製的一個小香囊。

沈頃身上總有蘭香,應當是分外喜歡蘭花的。

說也巧了,前些日子沈頃往她屋中送絲帛衣裳,她一眼便瞧上的一件,其上正繡著一株淡雅的蘭花。如今這件衣服正被她穿在身上,二人的衣袖輕輕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

她攥緊了手裡頭的香囊。

就在此時,沈頃的眉心忽然蹙了一蹙,於酈酥衣看不見的陰影處,男子的眸光遽然一變。

身前的場景湧入眼簾,沈蘭蘅眯起一雙狹長的鳳眸,打量著周遭。

這間屋子,他未曾來過一次。

往日每每醒來,他的身體或是在軍營裡,或是在望月閣。就連前幾日大婚,新房也是在沈頃那邊佈置的,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一個女人的房間。

柳綠花紅的屏風,晶瑩剔透的珠簾,還有那一方看上去分外柔軟香.豔的床榻……沈蘭蘅微微垂眼,只見他前日裡欺負過的那個女人如今正滿臉紅暈地站在身前,低著頭,略帶羞澀地遞上來一隻香囊。

“世子爺,這是妾這幾日忙中偷閒、為您繡的香囊,還望您莫要嫌酥衣手笨……”

這是酈酥衣第一次送男人東西。

不過短短一句話,被她緊張地說了好半晌。言罷,她更是低下頭,心中止不住地想沈頃接下來的反應。

他會不會收下她的香囊?他會怎麼說?他……

應當會喜歡吧。

酈酥衣低垂著眉眼,靜靜候了些時候,卻始終不等對方將她手裡頭的東西接過去。

她方一抬眼,正巧迎上男人那一雙精緻的鳳眸。

本該是溫和的眸光,現下不知為何,竟泛著清冷的寒光。

只一瞬間,立馬讓酈酥衣想起大婚那晚——電閃雷鳴之後,男人略帶著探究與考量的眼。

她的肩頭沒來由縮了縮,正攥著香囊的指尖也泛起一道青白之色。

青藍色的香囊,其上正繡著一棵清雅的蘭花。香囊之下,是一串串精緻的流蘇穗子。無論香囊或是流蘇都格外精緻,讓人只瞧上一眼,便能看出縫製之人的心靈手巧、蕙質蘭心。

只可惜,他不是沈頃。

不會被這種東西所打動。

沈蘭蘅瞧著那香囊,眼中閃過一絲玩味:“送我的?”

“嗯。”

香囊終於被人接了過去。

酈酥衣險險鬆了一口氣,卻看著沈頃用食指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其上上的繫繩,讓香囊在手指上轉了轉。

他好像……

很不在乎她親手繡制的香囊。

她心中有失落,還有委屈。

他不在乎那個香囊,甚至不喜歡那個香囊,心血來潮地玩了兩下便隨意將其扔至一邊兒,在她面前竟連裝都懶得裝一下。

燈盞更暗了。

滿屋子的昏黑,讓酈酥衣根本看不清對方的眼睛。只覺得月色孤寂,落在沈頃身上,讓他變得有些難以捉摸,又難以接近。

沈頃沒有看出她的情緒,不鹹不淡地同她道:

“再去點一盞燈。”

這一聲,雖不是命令,卻莫名讓人聽出了幾分壓迫之意。酈酥衣不敢反抗,乖順地走至門前將另一盞燈點燃。

屋裡頭才終於敞亮了些。

待她轉過身、看清楚正站在桌案邊的男人時,忽然怔了一怔。

夜風蕭瑟,沈頃一襲狐白的雪氅,月色襯得他氣質愈發矜貴,也愈發清寒。他不知何時從一側拿過那一把本該剪針線的剪刀,有意無意地在手裡頭把玩著。

冷白的手指,鋒利的剪刀。

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著泠泠寒光。

男人的目光中露出幾分貪婪,在她的身上打轉。

她被那目光有些嚇到,腳步不禁頓了一頓。

他為何突然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

酈酥衣心底裡升起幾分不好的預感。

沈蘭蘅勾了勾唇,用眼神示意她走過來。

她還未完全走至對方面前,忽而見男人大手一伸,竟直直攬過她纖細的腰身!

酈酥衣不備,一下子撲倒在沈頃懷中,驚慌失措地揚起一張臉。

“世子爺?”

她下意識想要躲。

可那隻大手卻極有力道,也是極不客氣。對方緊緊地攥住她的腰身,根本不容她躲,亦不容她逃。

“躲什麼,我不能碰得?”

他身上的蘭香撲鼻,卻無端激盪起少女眸間明烈的顫意。沈蘭蘅低下頭,看著她穠麗的臉龐。

“那天晚上未看清楚你的樣貌,倒是生得白淨漂亮,也算是他有福氣了。”

只不過這福氣,他要先沈頃一步享受了。

那天夜裡,一對紅燭昏暗不明,又有床帳的遮掩,他並未看太清這新娘子的容顏。香暖的芙蓉帳中,他緊緊掐著少女的腰身,只覺得她,肌膚賽雪,婀娜誘人。

新娘子的身體嬌滴滴的。

聲音同樣也嬌滴滴的。

她那一聲一聲喚,與滴答的雨水聲交織在一起,漸漸地,也融化成了一片春水。

沈蘭蘅心裡頭想著這本該是沈頃一個人的東西,此刻卻被自己隨意玩.弄著,便愈發覺得來勁。沒錯,他在沈頃的身體裡待了許久,久到他已經完全忘卻自己是何時出現的。他只知道每到入夜之時,自己便會悄然降臨,他會附身在沈頃的身上,監視著沈頃的一舉一動。

從國公府,到軍營,再到如今的國公府。

沈頃去的每一處地方,他都去過。

而沈頃卻不知道他的存在。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京中人人稱羨的世家公子,是那清潤儒雅、穩重有禮的沈家郎君,誰又能想到,便是在他般品性高潔之人的身上,竟蟄伏著這樣一頭野獸。

他陰冷、暴戾、貪婪、野心勃勃。

他不是什麼好人。

他只想殺了沈頃,然後取而代之。

這麼多年,他暗暗蟄伏了這麼多年,一邊不在對方面前露出馬腳,一邊搜尋著取代沈頃之法,誰料想如今竟平白多出個世子夫人來。月色之下,少女斂目垂容,讓他不禁抬起右手,用冷冰冰的剪刀抵上她的下巴。

冰涼刺骨的觸感,令酈酥衣身子猛然一顫。

下一刻,她的下巴已被那把剪刀死死抵住。

只差一刻,只差一刻……差一刻那銳利的刀尖便要劃破她的肌膚、刺穿她的喉嚨!!

“世、世子爺……您要做甚……”

她雙眸圓瞪,一雙眼裡寫滿了震驚與害怕。

沈頃在說什麼?沈頃在做什麼?!

方才他說的那些話……怎麼這般奇怪?!!

什麼叫“他的福氣”,沈頃口中的“他”是何人?

酈酥衣無法再往下去探究。

只因對方鋒利的刀口,正順著她的脖子,慢慢往下移。

下巴、脖子、頸項……

光影籠罩著他的眉眼,沈蘭蘅微微歪頭,以鋒利的剪刀輕.佻地挑開少女的衣領。

只一眼,他便看見自己前些日子留下的印痕。

原本是深紅的痕跡,如今已然褪了些顏色,變成一片淡淡的紫。

這印記,不是他故意留下的。

只是那日心想著,明明是沈頃的新婚妻子,初夜卻淪落在了自己手裡,沈蘭蘅便愈發興奮,興奮得近乎於癲狂。

他討厭沈頃。

他恨沈頃。

恨沈頃將自己束縛住,恨他表面上清風霽月,卻將自己永生永世關在這暗無天日的黑夜裡。

他恨沈頃白日裡的溫和,恨沈頃表面上的儒雅,恨沈頃那在眾人面前的偽善。

也連帶著,討厭本該屬於沈頃的東西。

譬如面前這一個女人。

晚風徐徐,自少女身上傳來幽幽的馨香,沈蘭蘅微抬起光潔的下頜,看著酈酥衣瑟瑟發抖的身子,和她純淨清澈的眸底、那一點自己的倒影。

冰冷鋒利的刀尖,沿著她先前的印痕不緊不慢地划著,於她的肌膚上銼出一片淡淡的緋印。

只見痕跡,不見鮮血。

愈發加重的,是男人眼底的殺意。

酈酥衣沒猜錯。

——他想殺了她。

殺了這個礙事的、有可能會破壞自己計劃的女人。

煞白的月色下,沈蘭蘅垂眼睨著身前瑟瑟發抖的少女,目光慢條斯理,如同打量著一隻待入腹中的獵物。

他有些興奮,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期待著:

大婚不過數日,一向克己守禮的沈頃沈世子便殺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嘖嘖,待到明日這件事傳出去,必是掀起滿城風雨的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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