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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來臨之際,宮裡傳來了好訊息,皇后有孕了。

聽聞這個訊息時慄陽正在品嚐言懷親手做的糕點,聞言手裡的糕點便掉在地上。她出了一會兒神,伸手便要去撿,卻被言懷攔住。言懷挑了一個更大的桃酥遞給她,望著陡然間便彷彿失了魂魄的姑娘不知該如何是好。

慄陽呆呆望著那塊糕點,接過去後垂下腦袋,狀若無意地問:言懷慣用左手嗎?

是啊,怎麼了?言懷問。

慄陽搖頭,再不作聲。夜幕降臨後她照例等在窗前,啞巴知道她心情不好後每日都會來陪她,也照例是站在窗外,無論風霜雨雪。

他今日來得遲了些,舉手投足間隱隱有酒氣傳來,蓑衣斗笠之上遍佈了雪花。慄陽讓他進屋子裡他卻執拗地搖頭,她沒辦法,只好端著火盆放置在窗欞上,與他說話。

你冷不冷啊?慄陽扶著火盆,橙紅火光倒映在她眼底,是跳躍也生動的暖意。

啞巴擺首,便又聽見慄陽提及言懷:言懷今日和我說,叫我跟他走。他說願意娶我,願意辭官和我歸隱山林,他說他喜歡我。

啞巴的身影晃動了一下。

他人很好,和他在一起我也很開心。她仔細地分析,其實我不傻,我喜歡葉聆,到底是喜歡他什麼呢?我覺得我喜歡的只是那個我熟悉的也喜歡我的葉聆,不是如今這個睥睨天下的倨傲帝王,而我一腔熱情,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踐踏,換了誰也不會甘心。

我小時候很頑皮,但其實沒人知道那只是因為我想要贏得更多的關注。只有葉聆,他見我第一眼就一針見血說我是個沒教養沒人愛所以才行為放肆乖戾的小孩。你看,多神奇,他那時候不過也才十五歲,卻一眼就看穿了我。所以我喜歡他。

如果換成另一個人那樣靠近最真實的我,大約我也會喜歡上他吧!慄陽轉身去拿酒壺,我想明白了,對葉聆啊,只是那些不甘心的執念,只是對那段好時光的不捨。而人總是要往前看,總是沉迷在過去走不出來,會很累。

她將酒盞遞給啞巴,啞巴竟然破天荒地接在手裡,與她一杯接著一杯地縱飲。慄陽喝了酒話明顯多了起來,她噙著溫婉笑意絮絮叨叨給他講她和葉聆的初見。

那時她十歲,為了準備葉聆登基的諸多事宜,她被父親從珂州帶到京城來。初見葉聆時她正偷偷摸摸從御廚那裡偷母雞,她覺得那些雞被殺掉很可憐,就每天都去偷兩隻藏在自己房間裡,某天竊喜著貓腰偷雞時,衣領被人從身後一把提起。

少年葉聆小大人般擰眉,質問她:你是哪家的小孩敢這麼放肆?

葉聆長得可真好看,她色心不改沒臉沒皮地跟在他身後混,熟識後才知曉原來他那副嚴肅模樣都是裝出來的,某天和她打賭輸了親自去偷了一隻母雞送給她。

他們互相詆譭互相損罵,偶爾還會打起來。但只要半日不見對方,不是她偷偷去找他,就是葉聆裝模作樣晃來逗她。她還說長大要給他做新娘,卻被葉聆滿口拒絕:不行,你沒有母儀天下的氣質,讓你當妃嬪我又會捨不得的。

她倒無所謂,表示自己不介意名分這種東西,葉聆見她不在意很是不悅,嘲諷的話便從嘴裡冒出來。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吵起來,隨後演變成了廝打,慄陽狠狠踹了葉聆大腿之間一腳,把葉聆踹得當下便冷汗淋漓面色蒼白,被御醫抬走後過了許久才又出現。面對歉意的慄陽毫不在意地擺手,玩笑道:你可真是心狠手辣,踹哪裡不好非要踹我的命根子。他在她耳邊低聲道,那就懲罰你長大後嫁給我做娘子。

嫁妝便是他上樹去給慄陽捉她要求的九十九隻知了,廢寢忘食地捉了四五天,某日清早卻被慌張趕來的宮人拉走。那日可是他登基祭祖之日,差點因為給她捉知了誤了時辰。

葉聆讓她在原地等他回來,她卻在中途便被父親派來的人接走。

一晃便是五年。

慄陽喝得太多,頭暈目眩躺在地板上,啞巴也喝得微醺,跳窗將她抱起放在榻上。她拉住他手不讓他走,他也沒再拒絕,酒意放大了所有隱秘的愛意,他伸手遮住慄陽的眼睛,將斗笠和蓑衣取下,露出蒼白尖削的下頜。

他湊過去親吻她,慄陽起初還微微掙扎,被啞巴壓制後便不再反抗,反倒攬上他的脖頸將自己推給他。她迷濛中想看一看啞巴長什麼樣子,卻始終被啞巴捂住雙眼。

窗外無聲雪落,火盆裡有細微的聲音,除此之外便只剩二人漸漸加重的喘息。

慄陽唯一的記憶,便是那人的體溫很涼,手指也涼,嘴唇也涼,唯有落在她唇邊的汗液是滾燙的,燙到她為之戰慄而心悸。

她此生都不會有機會知道,那些滾燙全是淚滴。

言懷在次日沒有出現,只跟在他身旁的侍童偷偷跑過來和慄陽說:陛下放朝後私自召見了少爺,不知說了什麼此刻都沒有出來。

慄陽有些慌,怕葉聆知道了言懷每日來探望她的事情因此責難他。惴惴不安了一日,餘暉落下時她便等在了窗前,絞著手指,念及昨夜那並不清晰的旖旎,雙頰緋紅。

啞巴準時出現在了窗前,蓑衣斗笠頎長身影,帶著滿懷的風雪和涼意朝她而來。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瞧,忽而問了一句:啞巴,能讓我看看你的模樣嗎?

默然良久,啞巴方才慢吞吞取下斗笠,倒映在慄陽瞳孔裡的是那張熟悉的臉。

慄陽怔忪地盯著他瞧,眼裡泛起溼潤的光澤。在言懷眼裡湧起強烈的擔心和忐忑時破涕為笑,忽然朝著他伸出了手臂:啞巴,我跟你走。

她還是更習慣叫他啞巴,在每個寂靜孤獨的長夜安靜陪伴她的啞巴。他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能給她擁抱和安慰,可他為她劈柴生火,為她蓋上棉被,為她修葺房屋。他像是她少時幻想過的收鞘還鄉的俠客,將所有無聲的深情全部供奉給他的姑娘。

而往後漫長的一生,她會在他的深情裡喚醒那些粉碎的愛意,在他的目光注視裡找到有意義的重生。她總會忘記所有關於葉聆的種種,再擁有不辭冰雪為卿熱的勇氣。

言懷便笑了,握緊她的雙手將她抱緊。

他永遠不會告訴慄陽,今日葉聆告訴他的那個故事。

有個冷漠的帝王,會在夜間披上蓑衣斗笠到他心愛的姑娘窗前給她靜靜的慰藉。為了掩飾自己,吃力地練習左手使劍,不說話也不微笑,不伸手也不擁抱,就這麼看著她,為她的開心而開心,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也曾有幸能在酒意微醺後親近他心上的姑娘,萬千難言之隱如鯁在喉,落在她面頰上的吻卻溫柔。只是所有的故事也只能到這裡了,他只是那個藏在斗笠下的啞巴。

與慄陽廝守一生的人不會是他。

言懷記得自己握著拳頭恨聲問他為什麼。葉聆是怎樣回答他的呢?他說起了十六歲時慄陽剛剛離開後不久,他父皇薨逝,母后卻一滴眼淚也不落。

他不解,而母后給他的解釋是冷冰冰的一句:我和你父親沒有感情,所以當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身影和聲息了,我也不會為之難過。

她說:聆兒,你們葉家祖宗當年打天下,惹得本來太平的天下生靈塗炭。大約是報應,大約是詛咒,縱觀這些皇帝,無一不是二十出頭便病逝。他日你若有喜歡的姑娘,定要忍著不去給對方感情和希望。你只能陪她那麼短短一段路,而她卻還要獨自苟活那麼久。

葉聆不懂,只是母后聲音裡濃重的悲哀讓他同樣心有慼慼。他問:我會很年輕就死嗎?回答他的是母親哀傷不忍的目光。

後來他渾渾噩噩地立後,聽從母后吩咐快些有個子嗣。然而御醫的診斷卻讓他徹底下了決心。年少時受的傷,可能會讓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他並不怪慄陽,只是終於決心放棄與慄陽久別重逢的機會。

我不想她難過,所以我一定不要她愛我。

葉聆在他二十三歲生辰時下令,待他死後,屍骨不用移至皇陵,只需埋在皇宮西角的一棵大榕樹下便好。無人可令他改變主意,亦無人知道緣由。

葉聆卻記得那是自己登基的那天。

他被宮人匆匆拉走,回眸笑嘻嘻地叮囑慄陽:在原地等我回來。

十一歲的慄陽愛穿黃色的衫子,正忙著揮手去驅趕那些細小的昆蟲,聞言朝他露出盛大而明亮的笑容,目光溫暖而柔軟:你去吧,我等著你。

而等他馬不停蹄趕回來已是日暮時分,焦急地左顧右盼找了一圈也沒有慄陽那活潑的身影。一旁的宮人告訴她,慄陽被她父親派人接走了。

葉聆失魂落魄地捧著那隻未滿九十九隻知了的瓷瓶,爬上了那棵大榕樹。大榕樹很高,他爬上最頂端便望見了北面那個名為沉香亭的涼亭。

有馬車在那裡休整,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慄陽父親的車馬。

本來酸澀的心情在知道慄陽就在那裡後微微湧起了甜蜜,他安慰自己不用著急,等慄陽長大了他就娶她做娘子,而他先學習做一個不會被慄陽詬病的好皇帝。

他怎會知道那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毫不掩飾對慄陽的愛意。

青衫竹馬文/秦挽裳

【一】

蘇瑾言又去逛窯子了。

皇后的懿旨傳到東宮的時候,尚是破曉時分,幾縷微光自天際緩緩暈開,帶著暮春料峭的寒意。

我被侍女雪姿從榻上拎了起來,殿裡的宮娥跪了一地,待我睡眼矇矓地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內侍這才開口宣旨。

我還未得清醒,垂著下巴在那內侍面前眯眼睛,混沌中,我似乎聽到他說,太子徹夜未歸,皇后望小郡主儘快出宮將殿下尋回。

我困得東倒西歪,雪姿替我應承了下來,那內侍也不怪罪,說了聲有勞,便帶著身後的小太監回去了。

這種情景不知已經在東宮出現了多少次,雪姿她們早已見怪不怪,連打發人也越發駕輕就熟起來。

這麼一折騰,我瞬時沒了睏意,看著雪姿手中的出宮令牌,恨得咬牙切齒。

我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像我這麼倒黴的人了,還沒嫁來東宮,就整日奉旨尋找出牆在外的夫君;這世上再也沒有像蘇瑾言這麼不成器的太子了,逛窯子還要明目張膽,盡人皆知。

我恨恨地往外走,路過蘇瑾言的書房時,踹了一腳他的房門,摔了他的寶貝花瓶,這才不情願地出宮去。

街上人影稀少,時辰尚早,雲良閣門扉緊掩。

我叉著腰站在門前,眯著眼睛揮了揮手。身後的侍衛會意,抬腳踹向了眼前的沉木門。那雕花門扉嘎吱嘎吱搖晃了一會兒,而後轟然倒塌。

“又踢壞了門!”鴇娘尖厲的叫聲在耳側炸開,刺得人心慌。

依稀間有腳步聲傳來。

曦光順著破落的門扉灑了進來,我抬眼,看到一襲玉冠白袍的男子自裡廳緩緩而來,薄唇微彎,細長的桃花眼中似有點點星光,亮過了晨時的初陽。

那當真是再俊美不過的容顏,我愣愣地看著他許久。直到他徐步來到我眼前,我這才緩過神來,惡狠狠道:“蘇瑾言,你怎麼又來逛窯子?”

蘇瑾言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因為這兒的女子長得漂亮啊。”

他瞥了瞥我,突然低頭湊到我臉前,勾了勾唇角:“至少比你漂亮。”

說完,他便笑著從我眼前走了過去,留下隨侍替他收拾爛攤子。

我氣得直跳腳,很想衝上去踹他兩腳。

我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身旁笑得嬌羞的一眾奼紫嫣紅,瞬間覺得蘇瑾言說的很有道德。

我不甘心地衝那些女子哼哼了兩聲,也跟著蘇瑾言走了出去。

每次蘇瑾言見到我,總會冷嘲熱諷我兩句,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他,只知道他不喜歡我,我也討厭他。

【二】

回到宮中,蘇瑾言就被皇后殿裡的內侍帶走了。我慢吞吞地回了東宮,雪姿在宮前等我:“郡主,六殿下來了,在花園等著呢。”

她這麼一說,我方想起,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齊嘉了。

我朝花園走去,離得還很遠,就看到了那個穿著一襲青衫的人,他正遠遠地看著我,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我走到他身前,覺得他比離開時還要瘦。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眼睛漆黑清亮,唇薄而紅,下巴尖削,長得乾乾淨淨的,比女子還要好看,只是瘦得太厲害。

他看到我,笑了笑:“出宮去了?”連聲音都是輕軟的。

我噘著嘴點了點頭。

他沒再多問,只是從袖子裡拿出幾個玉石放到我手裡:“這次去南方賑災還算順利,在街道上看到這些小東西,想著你一定會喜歡。”

我把玩著玉石,開心得不得了,覺得齊嘉是這世上最懂我的人。宮裡這些人都好生無趣,每次只會送些繡裙和步搖。

齊嘉笑著說:“小心放著,若被皇后瞧見了,肯定被收了去。”

他笑的時候很好看,眼睛溫潤清明,不像蘇瑾言那樣,明明笑著,卻讓人覺得他在生氣。

齊嘉又和我講了一些宮外的事,後來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他這才回到自己宮中。

齊嘉走後,雪姿對我說:“郡主,你既然住在東宮,還是不要和六皇子走太近為好。太子留戀煙花之地,六皇子卻德高望重,如今朝中大臣對太子越發不滿。六皇子雖無異心,但這樣,皇后總歸是不安心的。”

我衝雪姿翻了翻白眼,這話她不知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齊嘉自小失去母親,又不得皇上寵愛,在冷宮中長到十五歲,他一向規矩,皇后為何會不安心?

正說著,宮門前突然傳來動靜,我朝外望去,看到蘇瑾言在一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大抵受了皇后的責罵,臉色陰沉,看到我後,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頓時有些委屈,明明是他自己逛窯子被罰,與我何干?

“殿下定是在宮前遇到了六皇子,與郡主無關。”雪姿安撫我說,“慕王爺從邊關給郡主寄來了東西,郡主不去看看是什麼嗎?”

聞言,我眨了眨眼睛,也顧不得再和蘇瑾言賭氣,就拎著裙角朝殿裡跑去。

我有七年沒見過爹爹了,他在我八歲那年帶著哥哥們去了邊關,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京看過我。我想,他一定是不捨得我受苦,才將我養在京中。可是,我寧願跟著他去西北,也好過留在宮中。蘇瑾言不喜歡我,我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三】

蘇瑾言被皇后禁足半個月,整日黑著臉。他不好過,也不讓我好過,害得我也沒辦法出宮去玩。

他喜歡和我講窯子裡哪個姑娘會吟詩,哪個姑娘會彈琴,然後再刻薄我一番,最後笑得像狐狸一樣看我氣得跳腳。

就這麼鬧了幾日,這天清晨,我坐在花園裡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身旁的蘇瑾言笑著衝我勾了勾手指。我疑惑地湊過去,聽他道:“我帶你去宮外玩吧。”

在宮裡悶了許久,我有些心動,但仍是害怕:“萬一被皇后抓到怎麼辦?”

蘇瑾言低聲說:“抓到又怎麼樣,皇后這麼寵你,何時罰過你?”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對,皇后雖然愛念叨,但確實從未責罰過我。

我和蘇瑾言來到東宮最偏僻的角落,看了看硃紅的八尺宮牆,我縮了縮脖子,只覺就算爬一天也爬不過去。

蘇瑾言看了我一眼:“我抱著你,你先上去。”

說完,他便將我抱到肩頭,嘴裡還唸叨著:“你怎麼重了那麼多?”

我翻了翻白眼:“你有多久沒抱過我了。”

我的手扒著牆頭,努力地用胳膊掛在牆上。

蘇瑾言問:“我鬆手了。”

我剛想答應,卻見牆那邊跑來一隊侍衛。我一驚,便直直從牆上掉了下去。

然而,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傳來。我疑惑地轉頭,看到蘇瑾言被我砸在了身下。

我慌忙從他身上起來,他眼睛緊閉,臉上帶著痛苦之色。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臉,低聲喚他:“蘇瑾言?”

他沒有睜開眼,也沒有應我。我覺得他應該在騙我,以前他還沒有討厭我時,整日帶著我玩鬧,他也喜歡這樣捉弄我,最後我嚇得直哭,他卻突然睜開眼,捂著肚子在旁邊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可他還是緊閉著眼睛,臉色也越來越痛苦。我覺得不對勁,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攥著他的衣襟,叫他:“蘇瑾言!”

他還是沒有應我。

我正要起身去喊人,他卻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身將我壓在身下!我被他弄得一愣,怔怔看著他嘴角帶笑的臉。曜曜晨光從他身後灑了過來,流轉層層光暈。眉墨如畫,眼稍微微上挑,那樣好看。

他的唇離我越來越近,我呆呆的不知作何反應,只覺得臉燙得厲害,手指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角。

然而,他卻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伸手捧住我的臉,左看右看,最後嘖嘖道:“真的不好看。”

我鬆了一口氣,一把將他推開,起身離開。他在身後笑出聲:“臉紅得這麼厲害,害羞了?”我怒氣衝衝地走回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四】

我不知道最後蘇瑾言有沒有出宮,我躲在自己的殿裡,不敢出門。蘇瑾言也沒有來找我,就這樣相安無事了兩日,皇上的壽辰也到了。

三月六日,景帝大壽,各位異姓王皆從封地趕來為景帝祝壽,除了爹爹。

群臣來賀,景帝在宮中擺宴,遊廊裡掛滿紅綢,我和蘇瑾言一起坐在皇后的左側。這本是一件極熱鬧的事,可在酒酣之時,一枚明亮的火球劃過夜空。我樂呵呵地瞧著,想著誰這麼應景,知道放煙火慶祝。

我扯了扯蘇瑾言的袖子,側過臉去,卻看到蘇瑾言臉色突然大變,起身大喊:“御林軍,護駕!”

他說話間,有一群黑衣人從花園裡跳了出來,揮劍朝高座上的景帝刺去。

御林軍趕了過來,刀刃相接,一時間亂得不像樣子。

不斷有人倒下,有個侍衛被刺客砍了脖子,頭滾到了一邊。我嚇得哆嗦,抓著蘇瑾言胸前的衣襟,掛在他身上不肯鬆手。蘇瑾言沒有辦法,只能攬著我的腰,同刺客爭鬥起來。

刺客下手狠絕,每一招都要置景帝於死地,最後不得已,暗衛衝了出來。

刺客漸少,蘇瑾言因為身上有個包袱,也漸漸力不從心。他的招式越來越慢,所以,當身後的刺客朝他砍來時,他沒有反應過來。我拼盡全力將他推開,那刺客的劍便直直刺入我的身體。

我怔怔地看著血瞬間將鵝黃的繡裙染紅,痛得眼前泛黑,可那該死的刺客,竟然又將劍拔了出來!

我倒在地上,感覺有腥熱的液體從嘴裡流出。蘇瑾言終於反應過來,將那刺客一劍穿心。

他將我抱在懷裡,大喊:“御醫!快傳御醫!”

他的眼睛猩紅,連手也有些發抖,我想笑,告訴他我沒有事,可是一張口,嘴裡的血流得更快了。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見蘇瑾言時的情景。那時我才八歲,爹爹將我託付給皇后,我躲在爹爹身後不肯出來。皇后身旁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那少年玉冠白袍,生得俊俏。他從高座走了下來,牽著我的手問:“妹妹,我叫蘇瑾言,你叫什麼?”

“慕……慕瑤……”

我的思緒混亂,聲音也淺得聽不見。蘇瑾言捧著我的臉,手上都是血:“你乖一點,不要說話,御醫馬上就來。”

似乎還是他十四歲那年的模樣。

我被蘇瑾言帶到御花園,等再回到皇后殿中時,已經不見爹爹了。我哭鬧了三日,蘇瑾言一直陪在我身邊。後來,我便在東宮住了下來。他會教我念書,會帶著我捉弄夫子,會把我放在肩頭玩鬧。他對我那樣好,所以,當後來他突然對我冷眼相待時,我還以為他在和我玩笑。

那是兩年前,他帶著我溜出宮玩,卻不想,在馬場遇到了刺客。那時也像現在一樣,我替他擋了一刀,昏迷了一個月。等我醒來再去找他時,他卻像變了個人一般,閉門不見。我在他的門前站了一天,後來雪姿將我拉了回去。

我一直不明白是為什麼,宮裡卻漸漸有了傳言,說是太子近日對將軍府的四小姐十分上心。那當真是個再美好不過的姑娘,溫柔端莊。太子遇刺,郡主受傷,她隨母親進宮探望。於是在那個三月微光正好的午後,她穿著繡花白裙,在一地落英中遇到了蘇瑾言。

那樣美好的相遇,十九歲的少年,十六歲的姑娘。

雖然那時我尚未十四,很多事都看不明白,但仔細一想,大抵是皇后說要讓我做太子妃,蘇瑾言不樂意了。

從那時起,蘇瑾言便性情大變,整日出入煙花之地。

模模糊糊中,我想了很多,刺客終於被殺盡,蘇瑾言將我抱到內殿。太醫院的幾個老頭子動作著實慢,蘇瑾言發了一通脾氣。

我有些看不懂他,我覺得他應該高興才對,如果我死了,他就不用娶我了,他就可以將他喜歡的那個會吟詩彈琴的姑娘接到東宮來。

我笑,又咯出血來,蘇瑾言的長衫也被染成了紅色。我拉著他的衣袖,笑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討厭我,你不樂意娶我,現在我快死了,你總該開心才對。”

“我樂意,我一直在等你。”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聲音低沉,“等你長大些,我就娶你。”

我輕笑,閉上眼睛。能聽到蘇瑾言說這些話,就算現在死了,我也很開心。我想,我是喜歡蘇瑾言的,所以當初他討厭我時,我會那麼難過。

內殿裡燭火搖曳,我昏了過去,身上也涼得厲害,耳邊很吵鬧,可我仍是醒不過來。

【五】

我在床上睡了一個月,醒後雪姿喜極而泣,慌忙通知了皇后。她又給我說了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她說沒有查到刺客是受何人指使,她說蘇瑾言沒有再去逛窯子,她說爹爹知道我受傷了,發了好大一頓脾氣,皇上為了安撫爹爹,往邊關送了許多東西。

等我能下床走動時,窗外的木槿正一株一株開得嬌豔。

皇后來看我,賞賜了一堆首飾步搖,她看著我說:“下個月初三是你十五歲的生辰,皇兒已經二十有一,也該立太子妃了。”

我心裡緊張得厲害,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點點頭。

皇后臨走前又囑咐了雪姿幾句,讓雪姿記得教我宮中禮儀。

我搬出了東宮,被安排在附近的一個宮殿裡,沒有見到蘇瑾言。雪姿說,這是宮中的規矩,等到冊封那日,才能見到他。

以前雪姿教我禮儀,我總是不樂意學的,然而現在不同,我總不能給蘇瑾言丟臉。

生辰第二日,就是蘇瑾言立妃的日子。皇后將一些官宦家的女兒宣到宮裡,我和她們站在一起。皇后象徵性地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讓宮女將身側的玉如意遞給蘇瑾言,道:“皇兒喜歡哪個姑娘,就將這玉如意送給哪個姑娘。”

這是我醒來後第一次見到蘇瑾言,他穿著玄色的宮服,頭上戴著束髮的玉冠,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

他看到我後,笑了笑。我有些臉紅,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裡想著的都是蘇瑾言說的那句——等你長大些,我就娶你。

然而,預想中的人並沒有來,直到皇后帶著一絲怒意的聲音響起:“皇兒可選好了?”

我疑惑地抬起頭,看到蘇瑾言將一個姑娘攬在懷裡,笑著說:“兒臣選好了。”

將軍府的四小姐。

我心裡冷得厲害,手指緊緊攥著裙角。

皇后臉色陰沉,退而求其次,冷聲道:“既是如此,本宮瞧著慕王府的郡主也不錯,就立為良娣吧。”

之後皇后又說了一些禮儀,可我聽得不真切,我只看到蘇瑾言攬著懷中的女子笑得溫柔,那女子依在他的身側,嬌羞如畫。

宮裡人嘴碎,不多久人人皆知,太子不喜歡從小當作太子妃養在宮裡的慕王府郡主,養了這麼些年,最後只做了妾。

我心裡難過得厲害,想找他問問清楚,可走到他的殿前就被侍衛攔了下來:“良娣還是請回吧,今日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有何事明日再說也不遲。”

滿目紅綢,刺得人心慌。

我轉過身去,突然什麼都明白了,蘇瑾言喜歡的是他的太子妃,他說娶我,只是可憐我而已,我都快死了,他總不能再說討厭我。是我太笨,竟當了真。

我給蘇瑾言留了信,然後怔怔地朝宮門走去。如今蘇瑾言和太子妃舉案齊眉,我為何還要出現在他們眼前,讓他們心煩?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銀色的月華鋪了一地,冷風吹在臉上,帶著輕微的疼意。

我朝城門走去,想著京城裡沒有一個親人,現在只能去邊關了。沒走多遠,突然有幾個黑衣人出現在我面前。

我一愣,隨即慌亂地往皇宮的方向跑去。然而,只跑了兩步便被黑衣人抓住了肩膀。我掙扎著踢他,後頸一痛,就再沒有了意識。

那時我還不知道,等我醒來後,等待我的是一片黑暗。我被綁在一個破廟裡,那幾個黑衣人沒有走,他們拉扯著我的衣服,我嚇得大哭出聲。

外面響起了雷聲,一道道閃電劃破黑夜,在那僅有的光亮中,我看到眼前獰笑著的臉。我掙扎著,哭著喊蘇瑾言的名字,就像小時候那般,我被那些小皇子欺負了,只要我喊蘇瑾言,他就會跑來將那些欺負我的人狠揍一頓。

我哭得那樣大聲,嗓子都喊啞了,可是蘇瑾言仍沒有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他現在一定在東宮,紅燭剪影,身旁坐著他的妻。

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時候終於停了,堂外的風吹了進來,帶著蝕骨的涼意。那些人走了,我以為他們會殺了我。但轉念一想,我現在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破廟裡很安靜,我抱著肩膀,身上冷得厲害。我在地上坐了許久,想著就這樣凍死也不錯,至少蘇瑾言只會覺得我去了邊關,至少蘇瑾言會認為我還是一個乾淨的姑娘。

【六】

我在破廟裡坐了一天,身上燙得厲害。到了傍晚,破廟的門被人踹開,我抬眼,看到一臉緊張的齊嘉。他看到我後,眼中閃過一絲陰霾,而後用手上的狐裘裹住了我,輕輕撥開我臉前凌亂的頭髮:“怎麼沒說一聲就跑出來玩?害得我好找。”

齊嘉的聲音很輕,還是像往常一樣,帶著些埋怨和寵溺。他將我抱起:“我們回去吧。”

我攥著他的衣襟,低喃:“不回去……”聲音沙啞難聽。

齊嘉的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他思索一會兒,低聲道:“不回去,永遠不回去。”

我因為著了涼,到了夜裡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躺在馬車裡,身旁坐著齊嘉。

齊嘉沒有說要去哪裡,但我不在乎,只要不回皇宮,哪裡都好。雖然蘇瑾言不喜歡我,但我也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馬車一直走了兩日,齊嘉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好,路上也不再停留。我被顛簸的馬車弄得難受,齊嘉用被子裹著我,將我抱在懷裡,低聲道:“再忍忍,出了這個縣城就好了。”

直到那日清晨,趕了一夜路後,身後突然傳來馬蹄聲。我揭開簾子,看到一隊騎兵正快馬加鞭朝這個方向趕來,所過之處揚起陣陣塵土。

齊嘉臉色一沉,厲聲吩咐車伕:“再快些!”

我雖然看不清那些騎兵是何人,但也察覺出是衝我們來的。

就這麼追趕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一聲馬的嘶鳴,馬車突然停下。

簾子被兵刃從外面挑開,我看到那隊騎兵攔在馬車前面,為首的赫然是蘇瑾言。那雙桃花眼依舊微微上挑,只是沒有了往常的笑意,整個人都冷得厲害。

齊嘉抱著我走出了馬車,看到他,蘇瑾言臉色更加陰沉。

蘇瑾言自小就不喜歡齊嘉,直到齊嘉十五歲那年走出冷宮他才知道還有齊嘉這麼個弟弟。齊嘉聰明伶俐,精通治國之道,而蘇瑾言不成器,這麼一對比,就更加討厭了。

騎兵將我和齊嘉圍住,蘇瑾言冷聲:“六弟,你可知道,你抱著的是太子良娣!”

齊嘉輕笑,沒有絲毫懼意:“太子為何不問問郡主,到底想跟著誰走呢?”

他這麼一說,蘇瑾言立刻看向了我,他朝我伸出了手:“瑤瑤,跟我回去。”

這兩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喊我,我有些想哭。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那夜的事遲早會盡人皆知,天下人不會接受一個名聲不好的良娣,我不能讓蘇瑾言受世人嘲諷。

我將臉埋在齊嘉懷裡,蘇瑾言頓時面目猙獰,冷聲道:“六皇子欲造反,被太子良娣識破後挾持良娣出京,快將他拿下!”

那些騎兵的長刀紛紛向齊嘉砍來,和齊嘉的侍衛的爭鬥在一起。

齊嘉帶的侍衛不多,不多久就被那些騎兵全部誅殺。蘇瑾言的劍指在齊嘉的頸前,薄唇輕啟,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帶走!”

我被蘇瑾言拎到他的戰馬上,整個人都是糊塗的。齊嘉怎麼突然變成了叛賊?而且,他明明沒有挾持我。

蘇瑾言沒有和我說話,整個人陰陰沉沉的。

【七】

回到京後,蘇瑾言就將我丟給了雪姿。雪姿哭得眼睛紅腫,問我為什麼會離開。我和她講不清楚,便不再說話。

東宮還是以前的樣子,可我卻覺得陌生得緊。太子妃來看我,她長得真是好看,至少比我好看,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大概沒有人會討厭她這樣的人,我也沒有理由討厭她,她什麼都比我好,而且,她還比我乾淨。

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齊嘉,現在外面傳得厲害,都說齊嘉叛變。

我到書房去找蘇瑾言,告訴他事情不是他說的那樣。蘇瑾言不發一語,最後甩給我一個奏摺:“六弟在錦州招兵買馬,御林軍已經全部搜出,沒有什麼可狡辯。”

我翻開摺子,心裡沉得厲害,硃紅的批註,一條一條列著齊嘉的罪名。

“父皇知道後大發雷霆,明日午時,予以斬刑。”

我有些站不住,將摺子扔給了蘇瑾言:“我不相信,齊嘉不會這樣做,一定是弄錯了。”

不待蘇瑾言回答,我便朝齊嘉的宮殿跑去。他自小不受疼愛,沒有母妃,連宮殿都是最偏遠的地方。

齊嘉被軟禁在宮殿裡,我開啟殿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桌前,從容安靜。看到我後,他笑了笑:“沒想到臨死前還能見到你,真好……”

我的眼睛酸澀得厲害:“他們冤枉你,對不對?”

齊嘉歪了歪頭,嘴角的笑意更深:“沒有,那些確實是我的兵馬。”

他穿著綠色的長衫,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聲音溫溫軟軟的,像極了書生。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他衝我輕輕招了招手,我走到他面前。

“我有沒有說過,我很討厭蘇瑾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我一出生便在冷宮,沒了母妃,受盡宮人辱罵。在我十五歲之前,父皇甚至不知道還有我這麼個兒子。而蘇瑾言不同,他一出生什麼都有,有父皇,有母后,還有整個天下。可我不在乎這些,我恨他不過,但他沒有保護好我喜歡的姑娘。”

“宮裡的人一向勢利,我不得父皇寵愛,他們便從不將我當作皇子看待。十五歲那年,我將母妃留給我的玉佩塞到一個貪財的侍衛手中,讓他將我偷偷帶出宮去。我討厭這裡,一刻都不想多做停留。”齊嘉像是回憶到了開心的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我走到冷宮外,遇到宮裡的管事太監,他擰了我一把,問我是不是又偷懶。我怕他發現什麼,便沒有回答。突然有個小姑娘從假山後跑了出來,叉著腰大聲問那太監為什麼欺負人,最後還踢了那太監一腳。那太監唯唯諾諾地說了句郡主息怒就走了。當時我明明可以按計劃出宮去,可是那個小姑娘回頭看我,拽著我的衣袖說,哥哥,我迷路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聲音軟軟糯糯的。她那樣好,那樣漂亮,當時我就想啊,我走不了了,這輩子都不走不了了。”

“後來我從宮人那裡得知,她是慕王府的小郡主,兩年前被送到宮裡養著。那個小姑娘經常來冷宮找我玩,她那樣天真,覺得周圍的人都是好人。她一直以為她的爹爹是疼惜她才將她送到宮中,她不知道她的爹爹掌管重兵,她是被爹爹留在皇上身邊的質子。她一直覺得皇后很疼愛她,卻不知皇后為的是她爹爹手中的兵權。她什麼都不懂,所以我每日想的都是如何讓自己變得強大,變得能在這亂世皇城中護得她一世歡顏。”

“可是,一輩子太長,我等不到那天了。”

他的身體向一旁倒去,臉色慘白,嘴角漸漸有黑色的血流出,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他笑了笑,呼吸慘淡而薄弱:“你不要哭,那日的刺客是蘇瑾言的人,為了逼我造反。我那樣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你。我以為可以帶你離開,卻不知道蘇瑾言追來得那樣快。我總歸是要死的,可我不想死在蘇瑾言手裡。”

“你才十五歲……你答應我……要好好活著……”

我哭得說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他似乎想替我擦淚,可是抬不起手來,最後只得作罷。他一直笑著看著我,身體漸漸變涼,手落在了地上。

我終於大哭出聲。

我攬住他倒下的身體,拼命晃著他,可是他仍沒有醒來。我難過得快要死去,我想告訴他,你喜歡的那個姑娘很傻,你不說,她什麼都不知道。你比她更傻,明明知道那個姑娘不喜歡你,你還為她白白丟了性命。

我哭得脫力,蘇瑾言過來帶我離開,可是我攥著齊嘉的衣襟不肯鬆手,他不得已,一掌將我劈暈。

【八】

我醒來後和蘇瑾言大鬧了一場,他坐在床邊,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卻覺得一點都不認識他。我一直以為他不成器,留戀煙花之地,現在我卻覺得這世上沒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那時在破廟,我絕望得快要死去,我喊著他的名字讓他來救我,原來這些殘忍都是他給我的,為的就是要逼齊嘉離開,給他扣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我直直地瞧著蘇瑾言,拿起他放在桌上的佩刀抵在他的頸上:“你是不是很恨我,所以才讓人那樣羞辱我?”

“不是。”蘇瑾言急聲反駁,“我只是讓那些人做戲給蘇齊嘉看,我沒想到太子妃會收買了那些刺客,我沒想到她會看出來我喜歡你,我沒想到她會這麼狠心。”

蘇瑾言將我抱在懷中,眼睛帶著紅意:“瑤瑤,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推開蘇瑾言,拖著佩刀朝外走去。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能去。”

“為什麼?”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不為我報仇也就罷了,如今還要阻攔我。

他低聲道:“你爹爹在邊關叛變,多次派刺客行刺父皇,我還要用將軍府手中的三分兵權,她還不能死。我是大梁的儲君,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蘇家江山被毀。我裝瘋賣傻了這麼些年,為的就是這一天。”

我抬手,啪的一聲打在他臉上。他沒有動,只是直直地看著我。我大笑出聲,笑著笑著,淚就落了下來。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這世上真心對我好的人是齊嘉,我卻害死了他。

蘇瑾言伸手攏了攏我的額前的碎髮,我拍開了他的手,將佩刀扔在地上。我要去找齊嘉,他自己一個人,一定很難過。

蘇瑾言從身後抱住了我:“我知道你喜歡齊嘉,我知道你想和齊嘉一起離開京城,可是現在齊嘉已經死了。明明是我先遇到了你,那時我只是害怕你再因為我受到傷害才故意對你那樣冷淡,你怎麼就喜歡上他了呢。我以後會比他更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他好像是哭了,淚落在我的頸子上,灼得難受。

我突然想笑,我終於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了,在我不喜歡他的時候。

原來,喜歡一個人這樣簡單,討厭一個人,也這樣簡單。

【尾聲】

後來的事,史書都有記載。

八月的時候,慕王叛變,攻入京城。太子聯合將軍府之勢,最終勉強勝之,將叛賊於城門處斬首示眾,以警世人。

九月,太子妃患了瘋病,整日胡言亂語,被廢,同時母家兵權被削。

十二月,太子求得聖旨,太子良娣慕氏賢良淑德,冊封太子妃。

可是,史書沒有記載九月東宮裡的那場血腥。

太子妃李氏被廢后,爬到了東宮的觀景臺上,站在那裡大笑,她問為何要對她這樣殘忍,她說慕良娣是不潔之人,然後便從高臺上跳了下來。

太子大怒,怕訊息流出,他便將東宮上百位內侍宮女誅殺,那一夜,東宮內殿的血一直流到宮外。

就像史官更不知道,太子妃慕氏整日穿著素衣,頭戴白簪花,在房裡唸經禮佛,從未出過房門半步。而那個傳聞中殘忍暴戾的太子只是遠遠看著,從不敢靠近。

為什麼呢?

因為都是可憐人。

十歲冬文/拂玉

一·

屋外一庭皓雪靜默,屋內葉尚書飈高的聲音要把屋頂掀翻過去。

不寐躺在床上挺屍,斜眼瞅著他爹指天罵地,很無奈地開口:“尚書大人,你爆再多的粗口都掩飾不了你和胡王妃眉來眼去的事實。”

葉尚書一把將不寐從床上揪起,揚了半日手,巴掌卻怎麼也落不下去。

於是父子倆只能以目光相逼,僵持了良久。

其實鬧成這樣,起因不過是不寐今早犯懶沒去聽老先生講書,葉尚書親自來抓人,一眼看見不寐躺在床上,睜著矇矓的睡眼剛從夢裡醒來。葉尚書氣得發顫,而不寐反把胡王妃殷勤造訪尚書府之事拿來與葉尚書針鋒相對。

每逢不寐拿胡王妃陰陽怪氣地說事,葉尚書的脾氣就差極。本來是來問兒子怠學之罪的,現下卻只一味和不寐瞪眼。

屋子裡死寂,不寐突然閒閒道:“備好你的笑臉吧,胡王妃現在該到咱家門口了。”

話音未落,有奴僕急匆匆跑來稟報,說胡王妃造訪,現已至門外!

葉尚書一怔,臉上神色驟然複雜。他緩緩放了雙手,整理衣衫,臨出門前卻回頭向不寐道:“你收拾一下,也出來見客。”

不寐撇嘴。見什麼客啊,那胡王妃分明都把尚書府當自己家了。

等屋裡終於清靜,不寐低頭拉開床上的錦被。

一隻皮毛雪白的小耗子兩爪捂著耳朵,蹲在不寐的被窩裡。不寐喚一聲“啃啃”,它才抬起頭,一雙黢黑的眼睛直望著他。

“你爹爹的聲音好大呀。”

清凌凌的聲音,女孩兒一樣婉轉動聽——這竟是一隻能說話的小耗子。

不寐胡亂應了,又道:“辛苦你出去打探訊息了。”他之所以能知道胡王妃的行程,全賴啃啃出門轉了一圈,回來告訴他。

啃啃慢慢從被窩裡爬了出來,有條腿上細細地纏著白麻布。它爬到床沿,仰頭看不寐:“我只是出去逛了一下。”說著一隻小爪子在鼻子前揮了揮:“那王妃不愛乾淨,我都聞到她身上有味兒了。”

言罷不寐和啃啃壞笑一陣,而後不寐沉吟片刻,教啃啃替他送封信到胡王妃的安親王府。

他提筆,模仿著自家老先生的口吻,意有所指地對女子與人私會進行了批判,又言望王爺大力整治此不正之風。洋洋灑灑,陳詞慷慨。

啃啃趴在案頭看了,擔憂道:“那個王爺不會不知道胡王妃總往你家跑,他會不會只責怪你爹爹?”

“他瞎了嗎看不出是誰纏著誰啊!”不寐怒氣衝衝一句,然而目光轉到啃啃身上,不由就卸了戾氣,溫柔起來,“啃啃,我想了想,你的腿傷還沒好全。不如,我還是差別人去送信好了。”

·二·

追根溯源,啃啃腿上的傷,都是因為不寐。

有天不寐心情差,一個人在花園裡瞎逛,忽然看到一株花樹下有隻雪白的小耗子刨著樹根,一時惡念頓起,抬腳就往樹根那兒一跺。

他本來是想嚇唬這隻小耗子,不承想腳下失了準頭,就這麼硬生生地踩到了小耗子一條腿……

小耗子捂著腿就地一滾,竟變成了個纖瘦清秀的姑娘。正懊悔不已的不寐一抬眼,驚詫得魂飛魄散,踩到小耗子的那隻腳沒在地上站穩,“喀”一聲就崴著了。

一人一鼠同樣傷了腳,坐在地上相對發怔。

隔了一會兒,不寐咬了牙忍著痛問:“你還能走動嗎?”

“不能啊!不然我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那就好。不寐想,你不能走動,就算記恨我踩你一腳,我的命你也是傷不到了。

交談既盡,花園裡安靜得只能聽到風拂花落的聲音。不寐望穿秋水,但半個人都沒有經過。

耗子姑娘低著頭繼續刨著樹根,不寐忍耐不住就問:“你是和樹根有仇嗎?”

“啊?沒有啊!”耗子姑娘一雙眼睛收了淚,格外清澈明亮,“我在挖坑埋花啊!”

不寐欲再問,耳朵一豎,輕微的腳步聲他聽得一清二楚。

有人來了!

不寐揮手吶喊,直呼來人。

但耗子姑娘立刻慌張起來:“人!”不寐瞥見她臉上的驚悸,心想剛才他還怕她來著,卻原來她更怕人啊!

等來人匆匆又去喚別人來幫忙後,耗子姑娘小心翼翼地拉拉不寐的衣角,眼巴巴道:“他不會去叫人打我吧……”

不寐回頭對上一雙清澈澈嬌怯怯的眼,驀然心頭一顫,想起這姑娘受傷可都是他害的。

而她那樣的膽小,且連花都要顧惜,怕是也不會害什麼人吧?

不寐微笑道:“你快變回耗子,我帶你回去治傷。”

夜裡不寐在自己屋裡的牆角打了個小洞,留給耗子姑娘養傷。他手心裡託著上了藥搖搖擺擺站不穩的小耗子,笑眯眯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啃啃”。

“為什麼是‘啃啃’呢?”

“因為,”不寐伸出食指摸了摸它的腦袋,“忽然發現你啃點心的模樣,甚是可愛。”

·三·

啃啃在不寐屋裡養了很久的傷。

不寐覺得,作為一隻都成了精的耗子,啃啃居然還極為天真,這教他又好笑又留戀。

但啃啃絕不是不聰明,她只是從不把她的聰明用在別人用的地方。她好像始終活在她的世界裡,而她的世界除了自己,就只有一個不寐。

而不寐有所求的時候,她從來都是點頭。就譬如今日,她說她的腿傷好全了,非要替他送信。

不寐百無聊賴地浮著茶蓋坐著陪客,想到啃啃,唇角一勾,笑得溫暖又柔和。

此時葉尚書正陪著胡王妃說話。眼角餘光一轉,兒子臉上那種微笑讓他有種雷劈了的感覺。

他這是幻覺了?

稍一失神,胡王妃的話他便沒有聽見。等王妃喚他好幾聲,他才尷尬地回過神。正要道歉,有奴僕飛奔進來稟報:“安親王府遣使來訪。”

來訪的安親王府管家進來後,僅略向葉尚書行了一禮,就連忙到胡王妃身側,請王妃附耳聽話。

王妃秀麗的柳眉漸蹙,目光往不寐那兒一飄,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端莊著一彎笑向葉尚書告辭,說是王府有事。

不寐唇畔的笑意愈發深,送客急急出門時,他狀若無意地將腳尖留在了胡王妃身後的裙裾上。

大庭廣眾之下,胡王妃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侍女們連忙要去攙扶。這時一陣“吱吱”,竟有一窩的老鼠飛快掠過庭前,甚至就一個接一個地踏著王妃的手背跑開。

王妃大驚失色,厲聲驅趕。眾人忙幫著一起,唯有不寐朝著一個角落,悄悄地翹起大拇指。

那角落裡有一隻腿纏麻布毛皮雪白的小耗子,指揮著剛才的那一窩小老鼠,順便開心地對不寐揮了揮小爪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灰頭土臉的胡王妃,不寐剛要開溜,葉尚書面色陰沉地喝了一聲:“留下!”再屏退了眾人,帶著不寐到書房訓話。

葉尚書滿肚子的火。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方才一幕是不寐搗鬼?虧得他見不寐微笑還以為這孩子轉性了,誰知那不過是胡鬧前預支的一點快意。

“跪下!”

不寐站著不動。

葉尚書忍不住從後踹了他一腳,不寐膝蓋一彎,卻又立時挺直了。

不寐眼裡有冷冷笑意。他斜睨著葉尚書,笑:“喲,心疼了啊?”

葉尚書氣極,隨手抓了一把毛筆往不寐身上抽:“我把你這個不知輕重不尊父母的不肖子……”

“我怎麼不尊母了!”不寐聲音陡然拔高,驚得葉尚書話頓手停,動作一滯。

“我怎麼不尊母了?”不寐冷笑,“我尊我亡母,所以看不得葉尚書你新、歡、在、抱,忘、盡、舊、人。”

葉尚書怔在當場,手裡的那把毛筆一根根“哐當”墜地。他不知想什麼想了很久,等他澀聲喚著:“兒啊……”不寐早不知在何時徑自離開。

·四·

其實所謂“新歡在抱,忘盡舊人”,說得並不確切。不寐心知肚明,在母親嫁給他爹之前,葉尚書就和胡王妃曖昧不清,甚至胡王妃之所以嫁進安親王府,都只為葉尚書仕途更為坦蕩。

她犧牲不少,但不寐覺得,他母親嫁來後的殫精竭慮也並不少。他敬愛在生育幼弟時亡故的母親,他不能接受胡王妃。

所以晚上為嘉獎啃啃今日的“義舉”,不寐特意多給了她一些糕點。誰知等啃啃把一堆食物愉快乾掉後,她變回小耗子時卻挺起了個滾圓的肚子,懷了六甲似的。稍稍扶著腰挪動兩步,沉甸甸的肚子就讓她“咚”地栽倒在地。

不寐不得不讓啃啃四仰八叉地躺在他手心,他伸了一根手指輕輕給她按摩肚子幫她消食。

折騰到深夜,好不容易啃啃能自己搖搖擺擺地走回牆角小洞,不寐打了個呵欠,一沾枕頭就睡熟了。

夜,寂靜無比。一大片雲翳遮住了天上那點月亮。

“吱呀——”窗戶被推開。不寐的屋裡突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什麼東西,腳步輕巧,正慢慢地接近床榻上沉眠的人?

不寐睡得實在太沉。唯有啃啃肚裡難受,翻來覆去不曾入眠。

耳聽得如此詭異的聲音,她動了動鼻尖,嗅到了空氣裡的一絲血腥味……

啃啃飛奔出洞,抬頭一望,差點魂飛魄散——

一隻雪白的狐狸,睜著一雙灩灩紅色、宛如雪中紅豆的眼,正伏在不寐身上,將尖利的齒直沒入他頸側的血管。

彷彿是聽到周遭的異動,它的眼幽幽轉向啃啃的方向。

啃啃一個激靈,立刻化成人形,快步上前驅趕那隻狐狸。

那紅眼狐狸低低“嗷”一聲退開,三兩步跳到地上,狠狠看了啃啃一眼,而後迅捷地從窗向外逃去。

啃啃追了兩步,想起不寐,又生生駐足。

她撲到不寐床前搖醒他。他頸側汩汩流出的血染著枕畔,啃啃看得心驚肉跳。

“唔……”不寐像是不覺得痛,這才慢悠悠從夢裡轉醒。手移到頸邊摸著了一手的血,趕忙翻箱倒櫃地找了藥來敷。

“去找大夫看看吧……”啃啃手忙腳亂地幫他裹著傷。

“我可不記得招惹過狐狸,惹得它大半夜來複仇。”不寐擺擺手表示不願意驚動別人,又連著打了四個大呵欠,再說話時已是睡意矇矓,“好睏……啃啃你隨意,我先睡了啊。”

不等她答話,他直挺挺地又躺在了床上,真是立刻又會周公去了。

啃啃無奈地嘆口氣,替他掖好被子。想回牆角的小洞,又怕再有什麼變故。想了想,她變回小耗子,往他的被窩裡鑽去。

她溜到他懷中,耳朵緊緊貼著他的心口。

她本來緊緊繃著神經,然而聽著他沉穩的心跳,便忽然發現這個冬天裡,這是她呆過的最軟最暖的地方。

她的眼皮漸漸發沉,頭一歪,就偎依著他的心口睡著了。

·五·

不寐直睡到午飯時間才起來。啃啃早紅著臉溜回小洞,卻忍不住扒著洞門探出一顆小腦袋,看他挑了件高領長衫遮了脖子上的傷。

今日的不寐異常興奮。

他叫嚷著下人把尚書府裡裡外外都打掃一遍,尤其是昨日胡王妃沾過的地方,更是要仔細清洗十遍。

他口裡不停地道:“髒,好髒。”抬眼葉尚書面色不善地站在面前,他彎著眼睛笑一笑,依舊道:“真是髒。”

葉尚書慍色到了眼底,嘴唇動了動,卻終究只有兩個字:“胡鬧!”

不寐覷著葉尚書,嘿嘿冷笑。向著他走了兩步,忽然目光一空,一口血直噴到了葉尚書臉上!

不寐昏死過去,尚書府頓時大亂。

啃啃的心彷彿揪起來了,卻又不能出洞察看。

她強壓下擔憂不安,仔細回想,只有昨夜那隻狐狸傷人的可能最大。

一念及它那雙詭豔的眼和詭異的行為,啃啃想,或許那隻狐狸也是成了精的,並且它在噬咬不寐時,給他種下了狐狸毒,才有今日不寐的異樣和昏死。

可是要到哪裡去找這隻狐狸拿解藥呢?

啃啃在原地轉圈,忽然福至心靈,回憶起昨夜嗅到的那隻狐狸的味道,竟和昨日出門打探時嗅到的胡王妃的味道,一模一樣。

難道那隻狐狸和胡王妃有非比尋常的關係?

來不及多想,啃啃立即向安親王府奔去。

啃啃趁夜摸到胡王妃的房裡。胡王妃不在,正好方便了啃啃尋藥。

然而,等啃啃揭開一點胡王妃床上的帷簾,就發現一隻雪白的狐狸正臥在那裡,安然睡著大覺。

此行兇險。

可啃啃別無選擇。

她躡手躡腳地翻著王妃的箱奩,還要凝神防備紅眼狐狸突然醒來。

約摸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啃啃終於在一卷白衣觀音畫像後發現了牆內的暗格。

而暗格裡,果然放著一粒藥丸。

大喜過望下,她竟沒注意紅眼狐狸悄然醒來,輕巧地靠近她,一隻狐狸爪子,已經穩穩地按住了她的尾巴。

等她聽到身後低而戲謔的一聲“嗷”,才回過頭看到紅眼狐狸叵測的微笑。

啃啃嚥了一口唾沫。之後她淡定地迴轉頭,伸出小爪子,把那粒藥丸拿出來,死死抱在胸前。

她閉了閉眼,彷彿下定了很大決心,在無邊靜默裡陡然用力一掙,忍著劇痛抱著藥丸向外飛奔。

她可以不要這條尾巴,但是她不能不去救她世界裡唯一僅有的不寐。

終此一生,啃啃都從未奔跑得如此快過。她身後有細細的一條血線,溶在皚皚的白雪裡,瞬間冰冷得徹底。

她身上很痛。好在,身後並沒有那隻紅眼狐狸追上來。

·六·

啃啃千辛萬苦才回到不寐房裡。

但不寐房中,那些守在床邊的奴僕,竟全都趴在地上,沉沉地入睡。

照顧不寐,難道就這麼累嗎?

但啃啃好歹鬆了口氣。她拿來了藥,可以將床榻上昏迷的那個人救好,然後就再不用讓別人受累。

啃啃向不寐靠近,正要爬上床頭,然而——

她低頭,看見自己被籠罩在一團陰影之下。

而那團陰影的模樣,分明是一隻狐狸。

啃啃垂著頭,大致猜到癱倒的奴僕可能就是身後那隻狐狸的傑作。今夜之前,她曾和它打過了一次照面,而她能識別它的氣味,它也未必不能識別她的。

所以她能找到它,它也同樣能找到她。

只是它的速度竟這麼快。

啃啃釋然地笑了笑,轉過身背過手,把那粒藥丸藏在身後。

紅眼狐狸猛撲上來,將啃啃壓倒在爪下。

啃啃揹著手死死抱住藥丸,以身體阻擋狐狸將它奪去。

狐狸的利爪戳到啃啃的血肉裡,狐狸狠狠地扼住啃啃的喉嚨。啃啃咬著牙想,她再多堅持那麼一會兒,就一會兒……不寐就可以獲救。

她莫名其妙地從心底覺得不寐命不該絕。

如此對峙著,啃啃被紅眼狐狸扼得呼吸不能。在她覺得她真的不該再抱希望時,她卻忽然吸進了一絲空氣。

扼住她、剖入她肉裡的爪子倏忽都不見了。啃啃費力睜開眼,那隻紅眼狐狸正被人提在半空,一把亮鋥鋥的匕首插入了它的咽喉!

紅眼狐狸竟這樣命絕當場。

不久之後啃啃就會知道,要了狐狸命的那把匕首並非凡器,而是得道高人九華真人所贈。

但此刻她吃驚地睜大眼,滿眼滿心都是不知何時醒來、抽出一把匕首救她的不寐。

不寐將狐狸往地上一扔,皺著眉低頭看地上傷痕累累渾身是血的小耗子啃啃。

啃啃不自覺地窘迫了一下,比起渾身的劇痛,她覺得她這狼狽模樣更令自己難受。

然而她還是抬起了眼,清澈澈嬌怯怯的目光送向不寐。她小心翼翼地抱著捨命拿來的藥丸,搖搖擺擺地上前一點,站在他的腳尖前,捧起一顆明珠般捧著藥丸。

不寐俯身把她託在手心裡,蹙眉道:“誰讓你為了這個,命都不要了?!”

啃啃嘴一扁就要哭,卻驚覺在她落淚前,頭上忽然砸下來滾滾的眼淚。

·七·

不寐把紅眼狐狸剝皮拆骨,卻在它心口處發現了半顆紅彤彤的內丹。

啃啃全身都纏著麻布,一本正經地告訴不寐,若是成精之物把內丹分一半與人,那人不僅和那物有相同的氣息,並且會逐漸妖化。

換言之,紅眼狐狸的主人胡王妃,現下怕是已經成半個妖了。

難怪安親王近來幾乎對她言聽計從,她若以妖力控制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不寐考慮了半晌,決定把剝下的狐狸皮做成裘衣,遣人送到安親王府胡王妃處。

聽聞胡王妃一見此裘,當眾嘔了一口血,之後稱病數日,不見外客。

不寐欣喜了兩日,又想到胡王妃若是要算賬,肯定只會來暗害自己和幼弟。他自己神匕在手,當然是不怕的。但幼弟尚小,他又怎能放心。

不寐遂把幼弟接到自己屋裡住,在化成人形的啃啃面前一個勁逗弄。

每日不寐陪幼弟的時候增多,陪啃啃的難免就少了。有天啃啃紅著臉請求說天冷,覺得不寐的被窩最軟最暖,想睡在不寐的一角被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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