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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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寐應了。夜裡等他睡熟,啃啃便偷偷溜進他懷裡,貼著他的心口,好像這樣就是在彌補他少分給她的時光。
冬天越來越冷了,經常是整天地大雪紛揚。除了不寐的屋裡,屋外彷彿染了些別樣的淒涼。
沒過多久,尚書府得到了安親王驟然薨逝的訊息。
安親王出殯在大雪紛揚的日子裡,一病初愈的胡王妃眼睛紅紅的,主持著安親王府內大小事宜。
不寐和啃啃商討了一陣,皆是覺得安親王這死很奇怪。而之後會很糟糕的是,胡王妃跑來尚書府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說不定等她喪期一滿,她就可以求當今聖上名正言順地賜婚給她和葉尚書。
不寐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罕見地早起,叫醒了啃啃,囑咐她照顧好自己,順帶照顧一下幼弟,便離了家,到碧梗山下閒雲觀拜見九華真人去了。
·八·
尚書府裡,湖心的水榭,巨大的椽柱後藏了一個人。
不寐。
他在等著另一個人的到來。
大約半柱香的工夫過後,終於有一抹秀麗的倩影踏上了竹橋,娉娉婷婷地,朝湖心水榭而來。
自不寐從閒雲觀回來,他便以葉尚書的名義給胡王妃寫了一封密信,約她今日戌時到此地相會。他算準了她會赴約,因為她近來頻頻試探葉尚書,而葉尚書對她幾乎毫無招架能力,她以為她勝券在握,自然疏忽大意。
何況,她自多年前,就對葉尚書傾心。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是她多年來求之不得的。
等胡王妃堪堪將蓮足踏上水榭,微笑還未全然展開,就聽到不寐一聲斷喝,一張靈符彷彿從天而降,直叩到她腦門!
她沒有想到這突生的變故!
正欲疾退,一條繫了銀鈴的索橫將過來,恰恰鎖緊了她一搦纖腰。而後這索迅速纏上她的四肢,轉瞬將她捆了個嚴實。
胡王妃動彈不得,眼前勁風呼嘯,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噗”地直入了她心窩!
不寐眼底全是冷意,看這胡王妃一聲嘶吼,面上忽然長出細細密密的狐毛來,須臾便覆蓋了半個身軀。
不寐笑:“果然已經成妖了。”手腕一狠,便要將匕首深入。
“住手!”
葉尚書驚得肝膽俱裂,卻還飛奔過來,一掌扇向不寐!
清脆的一聲,天地彷彿都靜了。
葉尚書聽聞不寐勒令奴僕今日酉時到亥時都不得接近湖心水榭,心知準沒好事。急匆匆趕過來,卻看到如此駭人一幕。
他震驚半晌,終顫巍巍道:“你……怎可害她性命?”
不寐冷笑,頰上指印清晰無比:“你就算知道她成了妖,也要一意維護?”
“不是你想的那樣……”葉尚書面色複雜,有些傷感地合了閤眼,疲憊道,“你先退下。等會兒,我自給你一個交代。”
不寐冷笑點頭,退離水榭。然而轉到岸上一棵枯樹之下,他從懷裡拿出一隻銅鈴,貼到了耳邊。
只要那索還縛著胡王妃,透過索上的銀鈴,他拿銅鈴一樣可以清楚聽到那邊的動靜。
不寐聽了良久。
他聽到胡王妃向葉尚書傾吐從十六歲就開始的傾慕。她為了葉尚書嫁入王府,她為了葉尚書爭權奪利,她為了葉尚書,向一隻成精的狐狸出賣靈魂。
她也同樣為了葉尚書,殺害了有一時掙脫她控制便要殺葉尚書的安親王。
她大半生,都是為葉尚書而活。為他曾經一個眼神,為他曾經一句溫存,至死,也不後悔。
只是她還是忍不住輕輕問了一句:“你有沒有過一時一刻,想過要娶我?”
不寐聽到葉尚書沉默了很長時間,而後溫聲卻又堅定道:“我負你一生,是我的不是。
但,我想讓你知道: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叫不寐,一個叫無眠。”
很久很久以後,胡王妃澀聲道:“我明白了。”
胡王妃終究沒有死在此日。誰都沒有想到,不寐最後會放過她。
不寐改變心意,除了有感於她一生不悔的情深,也是忽然想起了老先生曾教過的一句詩,一些故事。
不寐,無眠。
傳說曾有人在痛失愛妻後道,願以長夜不眠的思念,來報答你一生的愁苦奔忙。
此生,再不他娶。
·九·
冬季最冷的那日,便是尚書夫人的忌日。
葉尚書抱著幼子無眠,身後跟著長子不寐,在尚書夫人的墳頭上了香,將一卷兒冥紙化了。
無眠身上裹得嚴嚴實實,趴在葉尚書懷裡,睡得正香。而葉尚書穿得薄,卻久久立在亡妻碑前,默然無語,不知失神想著什麼。
不寐站在葉尚書身後,偷偷從懷裡摸出一隻木盒。開啟來看,裡面居然是纏著麻布的小耗子啃啃。
啃啃抬著頭,一雙漆黑乾淨的眼睛望著不寐。
不寐壓低了聲音:“轉過去!”
啃啃愣了片刻,乖乖地轉過身,面朝著尚書夫人的墓碑。
她豎起一雙耳朵,又聽到不寐小聲道:“作揖!”
咦?他這是在做什麼?
啃啃回頭看他,不寐眼一瞪眉一挑:“轉過去!作揖!”
啃啃眨巴眨巴眼,依言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大揖。
“三個!”
好吧,三個就三個。啃啃禮畢後只聽到不寐刻意壓制的、悶悶的笑聲。她實在不知道為何他們父子來為至親上墳,還非要帶上她。某些人的某些心思,任她想破腦袋也未必想得明白。
而某些人蓋好木盒重又放回懷裡,輕輕出聲喚道:“爹,天冷風大,咱們回去吧。”
冬日冷得讓不寐愈發地嗜睡。
他常把一句“天好地好,何如我被窩最好”掛在嘴上,即使睡醒了,除了出恭吃飯等必要之事外,絕不下床一步。
他懶得連啃啃都看不下去了,等他沉沉睡去時,總會有一隻小耗子鑽到被窩裡撓他腳心。開始他還怕的,後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啃啃只能在他睡醒後纏著他說話,怕他頭一歪又睡過去了。
“喂喂!”啃啃晃晃一隻小爪子,“上墳那日,你為什麼忽然就改口叫尚書大人‘爹’了?”
不寐拿袖子蓋著臉,啃啃刨開他的衣袖,就見他微微一笑,有些悵然地輕輕說:“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詩,並且很羨慕他而已。”
啃啃還要追問,不寐忽然道:“啃啃。其實我有個很陰暗的想法。”
“嗯?”
“我想活得比你久。”
“……然後呢?”
“然後我就可以寫很多我想說的話,給已經不在的你。”
啃啃偏著頭覺得奇怪:“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對我說呢?”
不寐微微地笑著,春風一樣的和煦:“因為現在你不必懂啊。但等你不在了,那些話只有我一個人懂就可以了。”
·十·
漫長的冬天終於快要過去,人們伸手,幾乎可以觸到春天若有若無的指尖。
不寐嗜睡的毛病始終都有,但他說“不能辜負春光”,每天掙扎著早早起床,帶著化成人形的啃啃上街。
他帶她去看破冰的河,去找吐了芽的柳枝,打賭最先盛開的是報春花還是迎春花。但是忽然有天,他帶著她去了一家棺材鋪。
他令棺材鋪的夥計噤聲,牽著啃啃走到一口棺材前,笑問她:“認識嗎?”
啃啃搖頭。
棺材鋪內陰影重重,啃啃手心都在冒汗。這麼可怕的地方,她怎麼可能來過、怎麼可能瞭解呢?
於是不寐放心地笑著,悠悠閒閒地指著棺材道:“啃啃你看,這就是我以後要睡的床。有點冷,有點硬,所以就不帶著你了。”
啃啃想問這床這麼不好你為什麼又要睡呢,可聽到不寐後半句話,臉騰地就紅了,那話也再問不出。
那日之後不寐就再沒有帶啃啃出去過。再有一天,他跟啃啃說有事要離家,教啃啃在牆角的小洞裡等他,不準亂跑。
啃啃牽著他的衣角乖乖地點頭道:“你要早點回來。”
之後啃啃就真的沒有見到不寐,只是每日居然會有一個小丫鬟按時送一碟食物到屋裡。啃啃抱著甜甜的點心啃著,一日一日思念不歇,再甜的東西吃著都沒味兒了。
春天終於到了,風溫和地吹開了一冬的沉寂。
花朝節的清晨,街上游人如織,只有尚書府的大門緊閉。辰時方過,終於有下人推門而出,在門邊掛上了兩個白燈籠。
啃啃在小洞裡,卻清晰地聽到屋外斷斷續續的哭聲。她一時沒忍住,跑到屋外的一根椽柱下藏起來,風輕過,送來超度亡靈的持誦聲。
她聽著那遠遠的聲音,心上陡然針扎般一疼。她忽然很想知道,是誰在這著生機勃勃的春天裡,獨自寂寞地死去?
她費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了靈堂,一眼看到曾經不寐說的“床”,就這麼安安穩穩地擺放在了靈堂中央。
啃啃躲在靈堂的角落,將身團成一團。她直直地盯著那張“床”,日降月升,等靈堂中所有人都離開後,她在深深的夜裡,輕手輕腳地、慢慢地靠近了它。
她突然瘋了般啃咬著棺底,口裡是血,爪上是血。不知道用了多久,終於在棺底開了一個可以讓她進入的小洞。
她終於又見到了多日不見的不寐,讓她相思不歇的不寐,她世界裡唯一僅有的不寐。
只是現在的他再不能如約歸來,再不能活得比她長久,也再不能說只有他才需要懂的話。
啃啃咧開嘴笑了笑,像往常一樣輕輕溜到他的心口之上,讓耳朵在那裡貼緊,靜靜地傾聽。
她覺得不寐真是個一點也不懂她的傻瓜。她喜歡和他睡,又不是因為他的床很軟很溫暖,而是他的心口很軟很溫暖。
而這張床又冷又硬,卻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滿足地趴在他的心口上,用她長長的一生一世,等著他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十一·
“病已入膏肓,藥石也罔用了。”
九華真人這樣對他說。
他驚詫:“我已服過解藥了。”
九華真人搖頭:“狐狸毒已解,致命之毒卻是其他。”
“什麼?”
“鼠乃萬疫之源,你與一隻老鼠朝夕相處,哪能倖免?”
他默然,再不說話。
“從此可都遠離了吧。”九華真人這樣勸他,“或可長一時之命。”
他倏忽就笑了。
倘若沒有遇到她,聽到此話,他必是無不照辦。可是既然遇到了,他怎麼可能為一時長命而遠離?
他要用已不多的時日與她相伴,彌補此後再不能相陪的遺憾。
從閒雲觀回來後,他的病一日重過一日,但他只以嗜睡為由悄悄隱過去。然而,終於是到了連下地都快沒力氣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告訴她,他有事離家,讓她乖乖地等他回來。
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小院裡,等著死神到來。每日聽到死神的腳步聲又清晰了一點,他就顫巍巍提筆在紙上將詩句多寫了一點。
等到他死去的那天,他會讓人將這些紙全部火化,他要帶著他寫下的詩句離開人世,輪迴裡也要記得他的誓言。
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他再不能完成的心願。他想活得比她久,想為她寫盡古往今來所有的動人詩句。譬如,假如他有幸能在某一天信誓旦旦對她說——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皇家阿姐慕白櫻文/秦挽裳
【一】
寧熙回到京都那年,西梁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昭公病入膏肓,世子年幼,外戚掌權。
寧熙接到昭公的密令,匆匆從承州回到鄴城。
那時天剛亮,幾縷微光自天際緩緩暈開,灑滿青磚古舊的皇城。
寧熙正坐在車轅裡看書,突然傳來一陣烈馬的嘶鳴,而後馬車猛地停住。
外面隱隱傳來車伕的質問聲,寧熙挽起簾幔,問:“何事?”
車伕回道:“郡主,方才有人突然從巷子裡衝了出來,驚了馬。”
寧熙轉過眼去,這才看到摔倒在馬車前的人。
十三四歲的年紀,精緻的暗花白袍,輪廓深刻,下巴削尖,臉色因驚嚇而顯得異常慘白,生得十分漂亮。
寧熙讓下人將那小公子扶起,看到少年並無大礙,她正要回身,卻在不經意間瞥到少年腰間的玉佩時,頓住了身影。
寧熙復又打量一下少年,而後對車伕道:“將他送到車上來。”
車伕疑惑,想開口詢問,卻見寧熙已經退回車中。
不多久,少年就被送了進來,玉冠束起的頭髮因掙扎散落開來。下人剛鬆開他,他便掙扎著要往外跑,身後傳來輕喚:“阿桓。”他猛然愣住。
寧熙看著少年緩緩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睛彷彿蒙了一層霧氣,清亮卻又朦朧。
寧熙從衣袖裡取出一塊盈白的彎月玉佩,是和少年玉佩一對的龍鳳佩。
少年始終呆呆怔怔的,寧熙笑了笑,拿帕子輕輕拭去了他臉上的塵埃:“五年未見,莫不是忘記表姐了。”
少年終於晃過神來,一把將寧熙抱住:“阿姐。”聲音裡盡是驚喜。
寧熙的臉上泛出些許紅意,少年緊緊地抱著她,身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又是私自出宮?”寧熙低嘆,“我送你回去。”
聽到這話,少年鬆開寧熙,撇過臉去:“我不回去。”
寧熙的聲音染上一抹嚴厲:“阿桓,以後切不可再說這般任性的話。”
少年的眼睛泛紅:“父王臥病在床,一日不如一日,我雖是西梁世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我不過是個傀儡。王后的母家手握兵權,軟禁父王,阿姐,我不想做一輩子傀儡,那樣還不如死。”
寧熙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她愣住,久久不能言語。
【二】
謝桓到底跟著寧熙回了皇宮。
寧熙走下馬車,看到整隊侍衛直直朝宮門走去,宮人們競相奔走,亂得不像樣子。
有宮女迎了過來,神色慌張:“郡主,世子私自離宮了,王后知道後大怒……”
宮女還要再說什麼,但在瞧見寧熙身後的少年時,慌忙跪拜行禮。
寧熙冷冷地道:“世子自小與本郡主親近,今日他是知曉本郡主回京這才匆忙出宮。王后何必鬧得盡人皆知?!”
聞言,宮人們慌忙求饒。
對於寧熙,這些人還是怕著的。她是長公主的女兒,自小養在宮中,隨著世子一起讀書。自幼聰穎,賢德絕佳,昭公十分寵愛,賜給她鳳佩,將來位極六宮。世子懦弱慣了,宮人每每提起,皆是尊敬不足,嘲諷有餘。寧熙雖不及世子尊貴,但宮人皆知,五年前,王后的隨身的宮女對世子冷眼以待,那宮女本就得勢,平日裡少不了傲了些,宮人們早已見怪不怪。可誰知,竟叫寧熙瞧見了,她便讓侍衛將那宮女押到自己殿裡。王后來要人,她歪著頭笑著問王后何為宮規律法。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笑的時候眼睛裡盡是稚氣純真,說話也輕輕的,可就是那樣一個天真的小姑娘,竟在王后眼前讓人打斷了那宮女的腿。長樂宮被染紅,而那個白衣白裙的小姑娘就站在一地血色中笑,說不出的冷。
寧熙讓宮女送謝桓回宮,而後便去了承德殿。
殿前重兵把守,寧熙剛要進去,卻被侍衛攔下。
那侍衛雖說昭公病重,任何人不得打攪,但寧熙心下了然。想著若是硬闖定生出事端,她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時值初夏,高柳新蟬,薰風微雨。
寧熙帶著隨侍出宮回長公主府,路經御花園時,竟見謝桓坐在不遠處的亭子裡,朝中幾個大臣正站在他面前訓斥著什麼。他不說話,臉上一片淡漠。
寧熙站在假山後,看那些大臣斥責完後,拂袖離去。而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又呆呆地在亭子裡坐了半晌,他穿著華貴的世服,是除了昭公外最尊貴的人,如今卻要看他人臉色。花園裡安靜得厲害,少年的背影瘦弱孤寂。他起身,抬眸看到寧熙後微微一愣。隨後,淡淡一笑,不辨哀怒,轉身離去。
寧熙心裡突然有些難過。
王后軟禁昭公,寧熙不得已,帶著長公主府的影衛在夜裡翻進了宮。
承德殿里門窗緊掩,偌大的宮殿空曠安靜,竟連一個侍候的宮人都沒有。
寧熙走到床榻前,榻上的人兩鬢斑白,形容枯槁,一眼便知大限將近。
寧熙慌忙跪在榻前,低聲輕喚:“皇舅。”
她一連喚了好多聲,昭公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寧熙後,他的手止不住顫抖,混濁蒼老的眼睛露出一抹欣喜。他一手緊緊攥住寧熙的手,一手指著榻前的暗格,寧熙湊得近些,這才聽到那些微弱卻是用盡生命說出的話――保世子繼位。
寧熙叩首,而後伸手緩緩合上了昭公的眼睛。
【三】
宣德十七年,梁昭公薨。
訊息傳到東宮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卯時,謝桓被宮女叫醒。
宮女哭哭啼啼地回稟,謝桓頓時愣在那裡。
等他趕到承德殿時,殿裡已經跪滿朝臣。他也跪了下來,眼睛酸澀得難受,心裡泛出陣陣寒意――父王在位時,王后就已毫無顧忌,如今父王一去,她定容不下自己。
果然,不出謝桓所想,王后象徵性地哭了兩聲後,便起身和大臣商議新君繼位之事。
說是商議,倒不如說是廢世子。
王后站在昭公靈前,句句狠厲,皆是西梁世子如何資質平庸,最後甚至連私自出宮這等小事都歸到無知上來。年幼時誰都會犯錯,謝桓縱使萬分小心,但仍有不合王后心意之處。那些尋常人看著不值得一提的事,卻被王后弄得盡人皆知。久而久之,人人都覺得,他們西梁的世子不僅平庸,而且不思進取。
王后的視線掃過承德殿:“先帝死得突然,竟是連遺詔都未能留下。世子年幼無知,爾等安心將我西梁交到他的手中?”
王后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朝臣大多是其母家的門生,他們私語一番,竟無一人反駁。
王后輕笑:“先帝子息克乏,只餘一子,而旁系血脈中亦是隻有長公主府的寧熙公主。既然如此,倒不如從朝中重臣的子嗣中選出一個天資聰穎的。”
承德殿裡瞬時安靜無聲。
謝桓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悲從心來。他們如此明目張膽地商議著廢世子,視眼前的他於無物。父王將西梁交到他手中,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他謝家的江山竊走,什麼都做不了。
“王后倒真是愛說笑,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清清冷冷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打破一室寂靜。
大臣們朝兩側退去,謝桓抬眼,但見一襲素衣的女子自殿外緩緩而來,青絲未綰,髮間彆著白簪花。細長的眉,清明的眼,殷紅的唇帶著一抹淡淡的笑,但卻透著些許冷意:“廢世子,置先帝的遺詔於不顧,王后想造反不成?”
王后的侍衛從殿外一擁而入,寧熙垂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刀,眼毛微挑,笑了笑。而後走到謝桓面前,轉身看向滿殿大臣。
王后看向侍衛,厲聲道:“寧熙公主出言汙衊本宮,實屬大逆不道,還不快將她拿下。”
那些侍衛紛紛拔出了佩刀,一時間劍拔弩張!
寧熙從衣袖裡拿出皇帛,大聲道:“先帝遺詔在此,世子繼位,郡主為相。硃批諭旨,玉璽為印,誰敢違背!”
朝臣看到先帝遺詔,慌忙叩首。王后眼中盡是不可置信,她將先帝軟禁一月有餘,仍是沒有找到遺詔,寧熙是怎麼拿到的?
寧熙掃視滿殿朝臣,冷聲道:“西梁的天下永遠姓謝,若是誰再說出像今日這樣當誅九族的話,便是與我大長公主府為敵!”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誰人都不敢再造次。
謝桓雖是世子,但到底是個傀儡,朝內不能掌政,朝外不能統兵,無半分實權。而大長公主府不同,先祖襄公育有一子一女,先帝及大長公主。襄公偏愛大長公主,西梁兵權三分,有一分便在大長公主府,皇恩萬世。
大長公主府向來不問朝政,朝臣們從未想到,寧熙會插手此事,隨後便慌忙向謝桓跪拜行禮,高呼聖上萬福。
寧熙回過身,看著謝桓展顏而笑。
那雙眼睛裡漾著細碎的星光,她站在幾步遠處與他相望,身後映著自殿外灑進的曦光,浮光流轉中,端的是眉目如畫,舉世無雙。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笑靨,她的眉眼,她的長髮便深深地烙在他的心裡,時光仿若在那一刻靜止,轉眼便是萬年。
【四】
四月初,謝桓繼位,封號景公。而寧熙,則成了西梁的第一位女丞相,位極人臣。
謝桓甫繼位,雖有寧熙輔政,但天下依舊不安定。太后籠絡朝臣,干涉朝政,謝桓雖在君位,但時常不得不屈從於太后。那是他最恨的事,生於亂世,生於皇家,穿冕服,坐君位,卻始終不過是個光鮮的傀儡。
謝桓厭惡權謀,十四歲的少年,白嫩清俊的小公子,若在尋常人家,定還承歡在父母膝下。
一切改變在九月初九,重陽節。
朝堂之上,謝桓提及欲追封生母如才人為聖德太后之事,卻遭到太后母家的反對――縣官之女,身份低賤,怎能與太后平起平坐。
當日回到太極殿,謝桓抬腳踹開了房門,宮人跪在殿外,戰戰兢兢地聽著裡面花瓶破碎的聲音。
寧熙來到太極殿時,謝桓坐在案几前,冷冷地看著翻著手中的奏摺。
寧熙瞥了一眼,皆是群臣上書,阻止謝桓追封生母。
謝桓拂袖將案几上的摺子掃地,氣急而言:“我不過是要追封母妃而已,他們卻百般阻攔。我雖為西梁的諸侯王,卻連一點自由都沒有,這諸侯王做著有什麼意思,不做也罷!”
少年心性,說出的話都使著小性子。寧熙本是靜靜地聽著,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瞬時冷下了臉色,抬手打在了謝桓的臉上:“以後不準再說出這樣的話!”
謝桓紅了眼眶:“阿姐,母妃死得那樣慘,縱使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可我卻什麼都不能做!”
寧熙輕嘆,聲音也柔和下來:“阿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相依為命。若你不堅強,他日我們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謝桓霧濛濛的眸子看著她,輕聲問:“阿姐會不會永遠陪著我?”
“會。”那樣堅定。
謝桓粲然一笑,而後一把將寧熙抱在懷裡。
寧熙一怔,隨後也輕笑開來,輕喃道:“阿姐會護你一輩子。”
那一瞬間,謝桓彷彿看到了五年前,那時他九歲,目睹了母妃中毒,原本那樣漂亮的眉眼,最後卻變得血肉模糊。他躲在御花園的假山裡整整一天,到了夜裡便下起了雨,有腳步聲傳來,他抬起眼,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小姑娘,她撐著傘,白衣長髮,凝眸如水,端莊尊貴。她拉了拉他的手:“阿桓,我會保護你一輩子。”那時她十二歲,是比父王還要疼愛他的人,一句話便讓他記在了心裡。
謝桓緊緊地攬著寧熙,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阿姐,待我舞象之年,必將娶你為妻。”
這是寧熙聽過的最美好的話語,心裡柔柔軟軟的,那時她就想到一句話――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
【五】
寧熙第一次遇到謝桓是在八歲那年,她隨著母親進宮請安,路經御花園時,看到兩個小男孩在玩耍。年長的那個錦衣華服,頭戴金冠,年紀小些的那個只穿著淡綠色的袍子,襯得素淨清寒。
他們正蹲在地上捉蛐蛐,小些的那個先捉到了,年長的那個瞬間滿臉怒氣,一把將喊著他哥哥的男孩給推倒,然後狠狠地踩死了那隻蛐蛐。不遠處的宮人一看出了岔子,慌忙趕來。年長的那個冷哼了一聲,轉身離開,身後跟著一群賠笑安慰的宮人。小些的那個還坐在地上,竟無人來扶。
彼時謝桓五歲,是西梁的小公子,他看著宮人都跟著哥哥離開,也沒有哭,只是清澈的眼睛裡隱隱帶著溼意,白皙的臉上盡是委屈,唇紅齒白,像包子一樣。
後來寧熙跟著母親面見昭公,昭公看她極為聰慧,小小年紀儀態端莊,便讓她留在宮裡,陪著兩位公子一起唸書。
相處的日子久了,寧熙便知道,這兩位公子在宮中的地位相差極大。昭公偏愛大公子,金銀玉器賞賜不斷。小公子的母妃出身貧寒,地位低下,因此兒子也不得寵。宮人向來勢利,都忙著討好大公子,對小公子視而不見。
昭公將寧熙養在宮中,本是想拉攏長公主府,為大公子鋪路。奈何,寧熙看著大公子飛揚跋扈,便喜歡和包子一樣的謝桓玩,處處護著他。
就這樣過了四年,寧熙的母親漸漸看出了端倪,便帶著寧熙重回承州封地。
大抵過了一年多,大公子賽馬時墜地而亡。
只剩一個兒子了,昭公這才對謝桓好了許多,開始扶持謝桓。
謝桓追封生母之事最後不了了之。
太后一族依舊張狂,朝中卻突發命案,許多重臣接二連三慘死,人心惶惶。
那一日,寧熙正在房裡抄書,幾步外站著的影衛低聲道:“主子,這次和太后一族牽扯的官員共十三人,名單已經全部拿到。”
寧熙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一個不留。三品以上者,就地處死;三品以下者,蒐集為官不道的證據,彈劾革職,永世不得回京。”
她一直低著頭寫字,模樣安靜,午後陽光正好,襯得她的聲音軟軟的,竟不帶一絲煞氣。
影衛接到命令後便離開,而她怔怔地看著宣紙上的“謝桓”兩字,久久不能平靜。
手上沾上了血,她再也回不去了。
【六】
那段腥風血雨過去,太后黨羽殘剩無幾,她派人連夜徹查,卻仍是查不出蛛絲馬跡。
朝堂之上終於恢復平靜,寧熙看中了幾個清廉的官吏,便給提拔上來。
然而,在百廢待興之際,這難得的安穩突然被打破。
早些年,大卉朝開始衰弱,十六諸侯國相繼崛起,西梁便是其中之一。近年來,諸侯國之間戰爭不斷,西梁因為地處偏遠,偷得幾年安寧。
十一月初,姜國來犯。
這場仗打得艱難,太后手中仍有些兵權,卻不肯派兵增援。一個月後,西梁連失兩座城池,寧熙再也等不下去,拿著先祖襄公欽賜的兵符,帶兵親赴邊關,征戰沙場。
十二月,天寒地凍,落著大雪,將鄴城掩埋。
那時,寧熙十七歲,在一個女子該要嫁給自己的良人之際,在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為謝桓披上銀甲,束起長髮。
謝桓最終只能親自為她穿上戰衣,站在六丈城牆上一路相送,看她手持長槍,騎在戰馬上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一片雪色裡。
邊關比鄴城還要寒冷,西梁失了先機,因此十分被動。
戰場註定是充滿廝殺和血腥的地方,寧熙第一次受傷是被敵軍從背後砍了一刀,深可見骨。她疼得撕心裂肺,生在大長公主府,榮華富貴與生俱來,哪曾受過傷。
副將們勸她先行撤退,可她咬著牙,便又衝了上去。到擊退敵軍時,她的唇蒼白得厲害,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副將們圍上來,她淡淡地說了句“不要告訴景公”之後,便昏了過去。
第一次受傷還會疼,後來被砍的次數多了,便漸漸麻木了。她甚至忘了自己本是大長公主府萬千寵愛的掌上明珠,而不是一個在邊關殺敵無數的女將軍。
每次傷到奄奄一息之際,她都會想到,她的阿桓還在等她,她從小便護著他,護了那麼多年,若是她死了,便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誰還能替他守住江山?而後,就能咬著牙撐下來。
這場仗一打就是四年,戰殍遍地,滿目瘡痍。連年征戰使得民不聊生,兩國再也支撐不起戰爭,戰事便緩了下來。
【七】
寧熙回到鄴城時,已是二十有一。她騎在戰馬上,心裡想著的都是――四年未見,她的阿桓已經長大了吧;四年未見,她已經老了吧!
謝桓在城門處迎接大軍回朝,寧熙翻身下馬,朝他跪拜行禮,被他攔了下來。她心裡有些緊張,像個小姑娘一樣,滿心歡喜地想著念著眼前這人,然而,當她抬起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時,她的笑瞬時僵在了臉上。
那女子眉如翠羽,膚白如雪,青絲蕩蕩。
寧熙突然不想再聽謝桓下面的話,可是謝桓還是說了,他牽著那女子的手,眉梢帶著笑意:“阿姐,這是將軍府的小女兒蘇櫻,孤的王后。冊封之日你尚在邊關,沒有來得及告訴你。”
那女子面帶嬌羞,低聲喚道:“阿姐。”
寧熙笑得牽強,輕輕柔柔的兩個字,她卻無論如何都承受不住。她歸來時有多歡喜,現在就有多絕望。她一直都是驕傲自信的,如今終於知道什麼是心如刀割,就算當年在戰場上被連砍三刀,她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痛過。
宮裡舉辦了慶功宴,寧熙一直都是渾渾噩噩的,她遠遠地看著謝桓和蘇櫻坐在一起,他們低著頭說話,不知說到了什麼,便輕笑開來。舉案齊眉。
寧熙似乎看到了四年前的謝桓,他說待他舞象之年,便娶她為妻。這是世上最美好的誓言,也是最殘忍的謊言。那時他才十四歲,還未長大,錯把親情當愛情,錯把依賴當愛戀。
宴會過後,謝桓要留寧熙在宮裡住幾日,可寧熙每次看到他和蘇櫻站在一起,便難過得厲害。她留不下去,拒絕了謝桓,匆匆回了大長公主府。
謝桓仍是喚她阿姐,一如當年。他沒有解釋,她沒有提及,曾經那些誓言似乎是酣睡之時一場美好而易碎的夢,夢裡他們白首不離,醒來卻是咫尺天涯。
寧熙知道,她輸了,輸給了蘇櫻。十六歲,那樣青嫩的年紀,人也嬌柔水靈。可她就要二十二歲,錯過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留下了一身的傷疤。
自小的教養讓她不能嫉妒蘇櫻,可她不甘心,想問問為什麼。她為了他從封地回京,殺了無數朝臣官吏,手上沾滿了血腥和罪惡;她為了他放下尊貴的地位,戰場殺敵,吃盡苦頭,九死一生。她到最後什麼都沒得到,可蘇櫻什麼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一切。
她知道她得不到答案,喜歡就是喜歡,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四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就像他將太后母家賜死,軟禁太后於冷宮,收了大部分的兵權,冊封了王后,看到她自稱為“孤”而不是“我”。她在邊關殺敵,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他這四年怎麼過來的,她只知道,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
她漸漸不再上朝,稱病養在家中。而他親政多年,消除外戚,除盡奸臣,從當初那個不被看好的軟弱世子長成一個受人敬仰的少年君王。
【八】
次年春,姜國突然派來使者求和,姜國堇公在戰場上偶見西梁女將軍的英姿,喜歡得緊,要求女將軍和親,以結兩國永世之好。
連年征戰已讓人苦不堪言,朝臣甫一聽到這個訊息,頓時眉開眼笑。和親一事百利而無一害,可他們沒有想到,謝桓居然一口回絕。
下朝後,朝臣皆跪於太極殿,懇請謝桓送寧熙去姜國和親,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感覺。
謝桓面色森然,摔碎了茶盞,抬腳踹倒了為首的大臣,拔劍抵在他的脖子上,厲聲道:“既然你那麼想死,孤就成全你。”
太極殿的沉木門突然敞開,灑進來的陽光有些刺眼,謝桓微微眯著眼睛,看到逆著光站在殿前的女子。
挑花白裙,長髮及腰,眉目如畫,還是那樣好看。
“我去和親。”聲音清清淡淡。
謝桓一愣,有些委屈,似乎還是當初的少年:“阿姐。”
寧熙垂眸,唇角帶笑,輕輕淺淺的:“我也喜歡他。”
謝桓怔住,手裡的劍咣噹一聲掉在了地上。
寧熙覺得,如果不是謝桓,她嫁給誰都一樣。西梁是她外祖父打下的江山,外祖父向來偏愛她,既然她的婚嫁還有一些用處,不如用來保全西梁一世國安。
兩日後,寧熙以西梁長公主的身份和親去了姜國。那日十里紅妝,侍衛緊隨,天子送行。恍恍惚惚似回到了四年前,不同的是,四年前她帶著一生的執著為他戰場殺敵,歸心似箭;四年後她滿心絕望心灰意冷,再不相見。
大抵半年後,終於到達姜國王都。
寧熙本以為只要她還活著,兩國便不會有爭端。可是她沒想到,不多久,西梁突然挑起戰爭。
謝桓御駕親征,用兵狠戾,戰術多變,銳不可當。只用了五年的時間,他便帶兵攻進姜國王都。
姜堇公是真的喜歡寧熙,所以未曾為難她。只是,身為一國之君有自己的驕傲,在謝桓殺進皇宮前,他便自盡於宮中。
謝桓找到寧熙時,她正端坐在自己殿裡,安靜而沉默。如今姜國已亡,她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謝桓走向前,拉起她的手,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阿姐,我來接你回家。”
寧熙抬眼看他,而後抬手打在他的臉上:“為何要這樣做?置西梁的生死存亡於不顧。”
謝桓也不躲,隨後緊緊抱住了她,眼睛泛紅,帶著哭腔:“我就不該放你來姜國,我不該相信你喜歡姜堇公。阿姐,當初你去邊關後,太后母家便又猖獗起來,我為了拉攏將軍府,便娶了蘇家的小女兒。”
寧熙靜靜地聽著,她當初帶著大長公主府計程車兵離開後真的只剩謝桓一人面對一眾妄圖奪權殺他的叛臣,十四歲的少年,她能想象到他當時的無助。
謝桓抱著她不肯鬆手:“阿姐,我喜歡的是你。”
眼角落下兩行清淚,她等了那樣久,終於聽到了這句話。
註定要糾纏一生。
【九】
再回到鄴城時,寧熙已經二十有八。馬車駛進城,素手挑起簾子,她依稀間看到了十一年前,那時她還小,她的馬車撞到了她用盡一生喜歡的少年。
寧熙跟著謝桓回了宮,剛走進內殿,便有一個糰子撲在了她的腿上。她低下頭,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包子樣,一眼便能看出是誰的孩子,像極了他父王小的時候。
蘇櫻已經死了快要五年了,難產而死。
孩子玩鬧了一陣便沉睡過去,謝桓看著寧熙,笑著問道:“阿姐,我們出宮去玩吧!”
寧熙疑惑:“怎麼突然想出宮?”
謝桓低笑:“很久之前便通知宮人準備,明日阿姐要冊封為後,以後就久居深宮,怕是不能隨意外出了。”
寧熙面色羞紅,覺得他說得有理,便欣然隨著他去了。
長街上很熱鬧,人群熙攘。走了一會兒,謝桓突然牽住了她的手,她動了動手指,也輕輕地牽住了他的手。
謝桓帶著她閒逛,逢人便說這是他的娘子。那些商販樂呵呵地說著相公俊娘子美,謝桓笑得更開心了,隨後丟給商販一錠沉甸甸的銀子。
寧熙悄悄地扯了扯他,說他太過揮霍,他笑著應承下來,下一次依舊扔銀子。
他們一直牽著手,聽著周圍的人說著恭喜,恍惚間有一種錯覺,他們真的是一對夫妻,廝守了那麼多年。
謝桓一直問她有什麼願望,寧熙想了想,她一出生就擁有一切,沒什麼可求,她這輩子似乎一直為他活著,如今她只想和他廝守一生。
那是她這麼些年來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曾經希望過,所以後來才會那樣絕望。
次日,掛著紅綢的宮輦自大長公主府來到宮中。
謝桓掀開蓋頭,寧熙略低著頭,似血的嫁衣襯得她容顏傾城。他們喝了合巹酒,紅燭滴淚,明明滅滅的燭影中,她看著他容顏俊美,道:“你接我回來是因為我手中還有西梁兵權?”
謝桓低笑:“那是一部分原因,我更不想看到阿姐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寧熙的身體開始犯涼,手也微微顫抖,眼角落下淚,她問他:“為什麼?”
謝桓撫著她的臉,聲音略帶沙啞:“阿姐,我封你為後,是因為我想娶你。我要殺你,是因為外戚掌權太可怕,我在父王面前發過誓,你不要怪我。”
寧熙拂開他的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剛邁出一步便摔倒在地。謝桓慌忙跑過去,將她攬在懷裡。
寧熙感覺嘴角有腥熱的血流出,視線也越來越模糊。她終於知道昨日他為何一直問她還有什麼願望,現在想來竟是這般殘忍。她想她快要死了,可有些記憶偏生越發清晰。她想起了五歲的包子阿桓,想起了鄴城門前的小公子,她親眼看著他從一個羸弱年幼的少年長成一個冷血無情的帝王。她在世上唯一的牽掛便是他,怕他受欺負了怎麼辦,如今,她倒真的可以安心了。為了喜歡他,她染了一手的血,留了一身的傷,賠了一條命,賠了一生的執著。她突然覺得,如果當初沒有回到鄴城該多好。她不用去戰場為他拼命廝殺,她不用為了他手染鮮血和罪惡,她會在承州生活一輩子,她會遇到她的良人,她會有個可愛的孩子,她會有個家,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無論怎樣,都比現在要好。
她突然笑了,淚也落了下來,她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而後,手便落了下來。
那沉悶的聲音彷彿砸在他的心上,謝桓一怔,淚就落了下來。他捧著她的臉,對她說:“謝桓從九歲那年便喜歡你,可梁景公不能喜歡你。阿姐,我不能做謝桓,只能做梁景公。謝桓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死的……”
而她,面容慘白而安靜,再也聽不到了。
謝桓想到父王臨死前的情景,他第一次瞧見父王哭:“阿桓,王后膝下無子,她必容不下你們兄弟二人。父王一直寵愛你哥哥,金銀玉器賞賜不斷,卻對你視而不見。所有人都覺得世子之位一定是你哥哥,連王后也相信了。可只有孤知道,那些只是表面,孤沒有督促過他念書,每次他犯錯便睜隻眼閉隻眼,縱容他成了一個平庸頑劣之輩。你哥哥雖然霸道,卻十分單純,他也相信他的父王是真的疼愛他。王后容不下他,派人對他的馬做了手腳,害得你哥哥送了命。孤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哥哥,怕是到了下面也沒有臉見他。阿桓,這個皇位是用你哥哥的命給你換的,他才十一歲,什麼都不懂,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外戚掌權太嚴重,連寧熙都不能留!你欠你哥哥太多,一定要守住西梁!”
他的父王,知道護不住兩個兒子,便犧牲一個,保住了另一個。
他抱著寧熙低喃:“阿姐,你若見了我父王,便告訴他,阿桓已經聽他的話,把該殺的人都殺了,這便還了欠哥哥的命和債。”
而後他突然低笑:“你再問問父王,這皇位有什麼好,若是可以,我寧願當初死的是我。”
那笑太過絕望和哀傷。
他低頭吻著寧熙的額頭,淚落在她的臉上:“阿姐,我便用一世孤寂和生不如死來還欠你的情。只願來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十】
直到很久之後,長樂宮的內侍還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一切。他們在殿外侍候,聽到動靜便慌忙趕到殿裡。卻見一襲血紅嫁衣的王后斷了氣,而那個年輕狠戾的君王抱著她,哭成了淚人。那般讓人絕望。
後有史書記載,西梁景公在位三十九載,曾有兩位王后,一乃世子生母蘇氏,一乃大長公主府寧熙郡主。謝寧氏死後,景公再未立後娶妻。景公姓謝,名桓,在位時勵精圖治,戰功煊赫,百姓敬仰。
匆匆幾句話,便記載了一生的痴纏恩怨。
誰裁雲錦,織夢長安文/墨夕顏
一、
晨光熹微,乾光街上的商肆陸續開張,風采卓然的藍衣公子在茶寮裡尋了個靠窗的位置,氣定神閒地飲下第七杯茶時,終於瞥見斜對面那間鋪子的門板被人利落揭下,探出一張素淨的臉來。
鋪子不大,門牌上“半生裁”三個寫意古篆略顯潦草,卻是名動長安的製衣坊。坊主姓葉,一手針線活出神入化,任何布料到了她手裡,都將化成精妙絕倫的衣裳,當世無雙。
他閒步而入,屏風後傳來清麗嗓音:“公子是要裁衣?”
“是……在下想做一件外袍,不知姑娘是否方便?”看他拿出包袱裡的白緞,她沉吟片刻,“可能要等上幾日……公子若急要,不妨另覓他處。”
他施施然放下布料:“姑娘技藝名動長安,縱使等上一年半載,亦無妨。”
想來是對諸如此類的恭維習以為常,她頷首:“那好,七日後,公子再來取衣。”
臨出門,瞥到架上一隻青釉蓮芯弦紋瓶,不禁挑眉:“姑娘真是好眼光……天承君的青瓷,在下也極為中意。只可惜……”欲言又止,話裡有話。
她的臉色幾不可察地變了變:“公子過獎了,慢走。”
七日很快過去,他依舊踏著晨色而來,而像是篤定他會如期而至,那件月白外袍就擱在最顯眼的位置――精密細緻的滾邊,嚴絲合縫的針腳,本就一氣呵成的剪裁綴以栩栩如生的幾道流雲,更襯得他風度翩翩。
連一貫挑剔如他,都找不出絲毫疏漏之處:“姑娘妙手,果真名不虛傳。”
她垂眸斂色,又聽他道:“長安不愧是皇都,天子腳下,能人輩出,制瓷、絲織、茶道無一不精,尤其是珍瓏天工的青瓷,更可謂稀世珍品,千金不換。”
她沉默片刻,改了對他的稱呼:“大人兜了一個這麼大的圈子,若只是想問湛天承的下落,那麼抱歉,我無可奉告。”
他的神色從訝異到疑惑,再到明朗:“姑娘不僅手巧,心思亦通透……如此,倒顯得在下一葉障目了。”
“綾絲雪緞乃皇貢,尋常百姓縱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將其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吧?”
聞言他不由得一愣。說來,的確是疏忽了。為官不過三載,卻頗得聖上賞識,每逢賞賜,必有絲絹布帛之類,林林總總堆了兩箱,此番前來,信手自其中揀了匹最不起眼的,未曾想,還是被她識出端倪。
他正色:“在下尉遲嵐。”
“大理寺少卿?”她眼角微抬,“那尉遲大人,是否已查出了些許蛛絲馬跡?”
“尚未。”他據實以告,“不知姑娘……”
“我說過了,湛天承的事情,我確實不知。幫不上大人,小女深感抱歉。”含在嘴裡的半句話被她倏然打斷,不知為何,那神情看來竟有幾分恍惚。
二、
目送尉遲嵐消失於長街盡頭,葉綾歌倚住門扉,陷入了沉思。
曾被先帝御筆親提“天下第一瓷”的珍瓏天工,其窯產青瓷四海聞名,而坊中最頂尖的瓷師湛天承,更憑藉超卓技藝名噪一時。
上月初,聖旨忽降,命珍瓏天工趕製三百件青瓷,作為國歲之禮運往西域龜茲國。湛天承率一眾瓷師日夜趕工,總算在約期之前如數完成。誰知到了交貨那日,庫房中所見卻令所有人驚懼莫名――除了橫屍當場的禮部侍郎及龜茲使臣外,那三百件青瓷已然不知所終。
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這批青瓷的製作者,湛天承。
長安譁然,龍顏震怒,命大理寺徹查此事。
其實她早已想到,在出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大理寺的人,遲早會找上門來。
原因無他,大理寺素來掌管天下刑獄重案,而尉遲嵐上任不過三年,已得“天下案,尉遲斷”的赫赫盛名,令滿城百姓折服敬仰。
如此手段,又怎會查不到她與湛天承之間,曾有過一紙婚約?
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垂嫋風,彼時春暖花嬌,她新紮的紙鳶拖著兩根長尾飄在半空,不知怎的失了平衡,又與旁邊一隻纏在一處,並肩直墜而下。
她急急跑近,卻見眉目溫柔的男子執了那兩隻纏繞著掉落的紙鳶,笑得一臉歉然:“我再做一隻新的給你。”
萍水相逢,她未當回事,不想幾日後他竟尋上門來:“予人之事,怎可輕易食言。”描金繪彩的蝴蝶紙鳶被遞到面前,竟比她見過的任何一隻都要華麗好看。
心絃似被撩動,他說:“我姓湛,湛天承。”
她這才知曉,他便是傳說中那個譽滿長安的瓷師,天承君。
自那以後,情意漸生,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上天如此厚待她,在最好的年紀,遇到命中註定的良人,原以為這一生都將與他執手與共,但偏偏忽略了,命運永遠不可能眷顧誰一輩子。
婚期愈近,城中卻謠言四起,說芳庭閣的花魁玉扇如何姿容曼妙,連一貫不染凡塵的天承君都為搏佳人一笑而豪擲千金。
她自是不信,約他至南山亭一聚,他回箋時僅寥寥幾字:繁事纏擾,恐難分身,勿念。
這一晚,她在芳庭閣的別院外站了一夜,直到晨曦漸氳,有人推門而出,身上一襲青衫行雲流水,乃是她親手所裁。恍惚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她閉了閉眼,希望眼前所見不過一場幻覺。
花雨飄零,那人望著她夜露沾身的模樣,失聲喚道:“綾歌?”
整個人如墜冰窖,她動了動嘴唇:“很好。”
“你聽我說……”湛天承半句話還含在嗓子裡,她已倏然轉身,全然不顧他在身後聲嘶力竭的挽留。
原來全長安城都在看她的笑話,唯有她一人當局者迷,守著那些可笑而虛妄的海誓山盟自欺欺人。
三、
近日,大街小巷皆是搜捕湛天承的禁衛,一時間人心惶惶。
國禮下落不明、使臣無故被殺,民風彪悍如龜茲,哪裡經得起如此挑釁,只當天子食言,不願將這批珍貴的青瓷拱手相讓。
如此,令本就不甚和睦的邊境關係越發劍拔弩張起來。
而朝中更是一片動盪,以右丞顧雍為首的主戰派與以太傅司馬賢為首的主和派整日爭得不可開交,內憂外患之下,案情一籌莫展,聖上召尉遲嵐入宮,定下十日之期,倘若案情無法水落石出,便卸去他頂上烏紗。然而就在翌日,本該為此懸案倍感憂心的大理寺少卿仍舊一派雲淡風輕,第三次踏足半生裁,熟絡更甚從前,將幾匹上好的布料鋪陳開來:“家母壽誕在即,在下打算以一襲新衣相贈,葉姑娘可有什麼好建議?”
她低頭掃過,垂眸時的表情款款如畫,思忖半晌,挑出一匹暖紫壓紋織錦:“這個花色倒是不錯。”遲疑片刻,望著他,“大人神色鬱郁,就算為查案日夜操勞,也要當心自己才是。”
嘴角勾起一絲柔軟的弧度:“多謝姑娘關心,不過這個案子,應當很快就會了結了。”
她臉色一白:“看大人的樣子,似乎胸有成竹?”
他笑得篤定,不知是在看她,還是在看別處:“不出三日,兇手必當落網。”轉身出門,最後一句話循著風聲恍惚飄來,“他大約也未曾想到,自己在案發之處,留下了怎樣的證據吧?”
子夜。
月色緋緋。
一道黑影自街角悄然行過,停在一扇緊閉的門扉前,揭去封條輕巧隱入。昔日鼎盛的珍瓏天工如今死寂沉沉,風一吹,四壁皆透出刺骨寒意。
庫房裡空空如也,空氣裡似乎還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牆壁、地面、角落、縫隙……藉著月光,那人一寸寸搜尋著,卻不知在找些什麼。
良久,幽幽嘆了口氣,是不加掩飾的失望。然而,就在踏出門的一瞬,整個人愣在原地。
空寞庭院中,一樹梨花旖旎成雪,樹下斜倚的藍衣男子,正饒有興致地盯著他:“葉姑娘,夜深露重,竟有故地重遊的雅興,真是難得。”
沉默對峙間,她揭去風帽,露出蒼白柔弱一張臉。
信手撣去肩上飄落的花瓣,他走近:“想不到姑娘的一雙手,殺起人來,也一樣漂亮利落。”
她聲音微涼:“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證據吧?”
“你說呢?”他反問,“初時我還以為,如姑娘這般清雅淡泊的女子,是做不出這種事來的。”
他還記得他從茶寮的窗戶望出去時、初見她的那一剎,細風適時拂過,飛揚裙裾襯著姣好容顏,正應了那句“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連一貫深沉如他,亦被這三月的長安春色感染,陡生了幾分醉意。
這樣一個女子,無論如何也不像會殺人的模樣。
可他執掌大理寺三年,什麼出人意料的案子沒有見過?世上想不到的事,往往才是最多的。
比如眼下這樁青瓷懸案,兇手自然不會是湛天承。
奪國禮、誅命官、殺使臣,樁樁件件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沒誰會愚蠢到留下如此明顯的線索,而選擇亡命天涯。這麼做,無異於自尋死路。
所以,只能是他人嫁禍。
可,究竟誰跟他有如此深仇,不共戴天?
順藤摸瓜查下去,除了平日競爭激烈的幾戶瓷商外,便是她。
半生裁的坊主,葉綾歌。
聽說她裁衣的技藝冠絕長安,思緒一轉,他吩咐府中管家:“去把聖上御賜的那匹綾絲雪緞拿來。”
綾絲雪緞產自大理,一年統共所得不過數十匹,向來為皇貢之物,他豈會真的不知?
可他要做的,便是假裝自己不知。
他的這個“百密一疏”,果然不負所望地被她發覺,他的身份亦昭然若揭。
說來奇怪,明明是他自己設的局,他卻多希望那個人不是她。偏偏醫官在他取回的衣裳裡,試出了一味毒藥。
將絲線以毒水浸泡過,取之縫衣,毒素便會滲入衣料,且不易察覺。倒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卻能讓中毒者日漸昏沉,最後神志不清。
倘若他中了毒,查案一事必將耽擱,且一旦過了十日之期,他官職不保,這樁案子,自然再也不得插手。
一箭雙鵰。如此精妙的一步棋。
四、
可惜,堂堂大理寺少卿絕非浪得虛名,她到底不是他的對手。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他的步步為營。“你早猜到是我?才會故佈疑陣,引我前來?”
好一招請君入甕。
他的目光漸漸鋒利:“你當真如此恨他?恨到不惜以這樣的手段來報復他?”
“怎麼能不恨?五年了……我把女兒家最珍貴的歲月,都送給了他……可我最後得到了什麼?他的欺騙、他的背叛!他居然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負了我們的此生不渝!”是誰說過,一生這樣長,春花秋色,朝暮晨昏,要陪她慢慢走過?
她驀地笑起來,表情執拗且悲涼:“所以,我要他身敗名裂!我要這偌大的長安城,再也容不下他!”
他臉色極冷:“你可知就因你的一己之私,我們與龜茲的關係再無轉圜的餘地?倘若兩國開戰,將有多少士卒戰死沙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箇中厲害,你當真不知?”
她被他眼底的厲色驚懾:“我沒想到竟會如此……”
“來人。”院外大片火光映現,侍衛蜂擁而入,他沉聲,“將罪女葉氏,帶回天牢候審。”
牢房暗仄,腐朽的血腥味縈在鼻端,尉遲嵐蹙緊了眉:“我再問你一次,湛天承和那三百件青瓷,現在何處?”
窒息般的沉默裡,他又道:“你應當再清楚不過,在這裡,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
“大人可曾聽過,世上有種東西,叫化屍水?”她血色盡褪的臉終於微抬了幾分,“大人可還聽過,若在化屍水中摻上百練蜥的毒血,別說幾件瓷器,就是銅牆鐵壁,亦能被溶得點滴不剩?”
“你是說……”他頓時瞭然。否則,單憑她一介女流,如何能在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運走那些青瓷?
迷局抽絲剝繭,可為什麼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在心頭縈繞不散?
末了,白紙黑字的供詞鋪在她面前,他居高臨下地問她:“你還有何話要說?”
她想都沒想,利落畫押,似乎說了句什麼,聲音壓得極低。
他怔了怔,轉身間定下生死:“聖上有命,三日後,斬。”
五、
燈影搖曳,他伏案小憩,恍然入夢,竟是她流淚的面容。心被寸寸勒緊,痛得他猛然驚醒,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身居朝堂,出入宮闈,他並非不經世事的青澀少年,也不是沒見過什麼人間麗色,可那些美人不論弱柳扶風,抑或妖嬈潑辣,看在他眼裡幾乎都是一個模樣,與旁人沒什麼分別。
能叫他連每個表情都記得清楚的,這麼多年,獨她一個。
但一切已成定局,再多的糾葛牽絆,都將化為虛無。造化如此弄人,春色無邊的長安三月,成就了他與她的相遇,卻也將見證他與她的永別。
他陡然想起她在畫押時說的那句話。
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三個字:“謝大人。”
審過那麼多案,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卻沒有哪個犯人如她一般。
心底一陣莫名煩躁,信手一拂,卻不慎被架上呈著的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鮮血滴在身前案紙上,將“葉綾歌”三個字洇得一片刺目。
電光石火間,似有什麼在腦海閃過。
“來人。”他起身,對侍從道,“隨我去殮房一趟。”
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是以龜茲使臣及禮部侍郎的遺體仍存封在大理寺內,四壁寒冰為牆,儲存得相當完好。
具體的死因,幾名仵作早已驗過――利劍自背後貫入,筆直穿過心臟,一刀致命。
如此精細的手法,精細得……似乎有些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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