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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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君饒死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一身素白撐著青竹傘躲在密密麻麻的飛簷後。
從他問話到閉眼,整個過程很多人都別開了眼不忍心看,只有我睜大了雙眼不肯放過一星一點與他有關的細節。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了。
“君饒,你可認罪?你可……”他頓了頓,又道,“曾後悔。”
君饒抬頭,看了看臺下,眼裡的光逐漸沉寂,最後他點了點頭說:“我認罪,但不後悔。”
錦燁的父親,那個名叫錦禾的帝王,用君饒的鮮血,洗去了皇家的恥辱。從此長安內外,再無一句閒話。
他被腰斬於長安最繁華的街頭,鮮血混著雨水一直流到了我的腳邊,染紅了我雪白的裙裾。
身旁的侍女拉著我的胳膊,哭得極為傷心。她說:“公主,您就哭吧,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
我回頭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看著染血的裙裾微微一笑說:“別哭了,你看,天都紅了。”
“公主,您的眼睛……”
最後的世界,漫天血紅。
從此滾滾紅塵中,再沒有了那個能與我把酒言歡的俊秀少年。
那是我一生演得最好的一齣戲,並且導致了兩種結果,其一是曲楊離我越來越遠,神情越來越憂鬱;其二,曲悅表示,由於我和曲楊兩人的相處太過壓抑,為了他的身心健康,必須得分家。
我本無甚異議,可才在天庭歸位的司命非說這是一個引起爭端最好的開始,若錦燁公主在此次分家中沒佔到任何便宜,那後面兩人反目成仇從而在朝堂鬥得你死我活的戲就能順利上演了。
為了加快這出戏的結束,也為了儘可能地給曲楊爭取到最大的權益,因此我只好頂著被曲悅毒舌的危險,含淚去他家談判。
其談判結果是我非但沒有佔到半毛錢便宜,甚至原本就屬於曲楊的幾座宅子都被曲悅忽悠了過去。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讓我十分傷心,再聯想到我什麼都沒辦法跟曲楊解釋,所以便越發傷心,因此才出了曲悅的門口,我便忍不住流下了悔恨的眼淚。
卻不曾想,竟恰好被錦燁的親哥哥吳王錦榭看見,還以為我被曲悅怎麼樣了,為了給我出氣便聯合了許多朝臣上摺子說他對我無禮。
而曲悅自然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主,立馬聯合了他的黨羽反控訴錦榭想要叛亂。
自古以來,凡是涉及皇權,不論是手足兄弟,還是親生父子,大多都會毫不留情。當朝國舅主審此案,順利執行了醞釀已久的謀劃,那就是誅殺吳王錦榭。他軟硬兼施,讓曲楊承認自己參與了謀反,然後供出同謀中還有吳王錦榭。
我承認我想過要改變這個結局,但最後命運卻依舊按照命格書上繼續運轉,絲毫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
我原以為曲楊會承認是因為受到了威逼利誘,可直到我們倆都被關進了天牢,他才幽幽嘆息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儘管我喜歡他,但我卻堅決不能苟同這種消極的價值觀。
聖旨很快便下來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大家一起去西天。
但好在當今聖上比較仁慈,因此允許我們在聖旨到來之前,各自完成一個未了的心願。
荊王錦沅哼了一聲表示十分不屑,巴陵公主表示要穿得漂亮點,吳王錦榭表示要給他選一口風水寶地用上好棺木下葬,曲楊看著我,表示要跟我死在一塊兒。
我側著腦袋想了想,決定要親手給他做一次飯。
從我嫁給他,一直都是他照顧我,我卻連他的生日都不記得,如今快死了,我卻覺得似乎應該對他好點。
但是當我好不容易把那鍋用盡了世上最好食材的補湯,含情脈脈地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乎十分欣慰地接了過去:“能死在你的手上,我心甘情願。”
敢情他是以為我要謀殺親夫來著。
我正準備解釋,卻聽門後有侍衛尖聲叫道:“不好啦,公主要和駙馬殉情啦!”
那碗湯,他一口氣喝完,七竅流血,我目瞪口呆。
我生平唯一一次想對他好,卻因為隨便混搭食材,差點讓他送了性命。
我端著碗傻愣愣地站著,所有天牢之人鬨堂大笑,其樂融融的氣氛就跟過年似的,一點也沒有死亡的悲哀,丟臉的就只有我一個。
六、
二月的料峭寒風中,三位齊國駙馬曲楊、薛萬徹、柴令武被當街斬首,錦燁公主的叔叔荊王錦沅、錦燁公主、吳王錦榭、巴陵公主都在天牢自盡,曲悅因早些年對朝廷有功所以免了死罪,貶為庶人。
“……”
至此,雖說過程一點也沒有悽美的色彩,但我也總算完成了司命所說的坑爹坑哥坑丈夫的使命。
好不容易等太上老君唸完了,玉帝欣慰地摸了摸鬍子,和藹地看著我問:“那個,什麼小仙來著,這件事你辦得很好,可曾想要什麼獎賞?”
我興奮地抬起頭,正準備求陛下將我貶為凡人讓我與曲楊再續前緣,便聽剛歷劫歸來的武曲星搶先開口:“帝座,柳樹仙辛苦修行數百載,如今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又盡心盡責地立了此等大功,正是因為想與臣廝守此生,還請帝座成全。”
前半句我極為贊同,但後半句卻讓我如遭雷擊。
“你,你……”
“我什麼我。”見玉帝點了點頭,沒有異議的模樣,他拿著《天規》向我走來:“這上面寫著呢,禁止跨種族戀愛,人和妖是沒有前途的。”
我雙拳緊握,兩目通紅:“我是仙。”
“那正好,我也是仙。”合上了《天規》,武曲星朱唇輕啟微微一笑,“更何況,凡間的錦燁還欠我一個洞房呢……”
不一樣的容貌,卻有著一模一樣的神態和口吻。
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驀然清晰,我急忙翻出早些時候司命給我的錦囊一看,正面依舊是那些我所熟悉的命格,但背面卻赫然寫著。
少年曲楊膽大貪玩,慫恿錦燁公主與君饒和尚一道打獵,不慎皆已歸西。為正歷史,補殘缺,特派武曲星與司命星君一併下凡。
武曲星便是曲楊。
就好比有人告訴我嫦娥看上了天蓬元帥一樣讓我震驚。
我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直到玉帝犯困,眾仙的好奇一一被磨滅,我才斂了神色,有些高興又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假戲真做?”
他一臉恨鐵不成鋼地彈了彈我的腦袋:“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
迷糊鍾神太禍人文/遠在
一
四月十八楊柳招,正是大昱朝一朝放榜殿封的日子。舉子們大晚上的沐浴更衣,寅時就被逮進了宮裡。那一夜真是難得的風清月朗,我靠著鐘樓視窗乘涼,送舉子入宮的車馬經過鐘樓前的青石官路,發出一連串嗒嗒的清脆聲。
適逢五更告罄,鍾夫打著哈欠落了擊子,雄渾鐘聲響徹京城。一個青衣書生挑起簾子握著拳頭堵住唇輕輕咳了兩聲,末了自然而然向鐘樓上一看。我倚在樓邊忘記了躲閃,正瞅見那雙眼睛是亦笑亦嗔的丹鳳,端得美貌。書生清淡一笑鬆手放下了車簾,我卻握著樓沿覺得腿一軟,正趕上四處用紅繩子打結玩的月老騎著一枝月下芍藥從空中經過,忙喚住他:“你可識得剛才那位少年郎君?”
月老笑眯眯的:“新榜探花馮清逸嗎?多少閨中少女在桂樹下系鴛鴦牌求我賜姻緣呢。”
他轉了轉眼珠,突然大驚失色,“小鐘,你莫不是開竅了吧?”
我很委婉地紅了紅臉:“只是覺得面善。”月老上前一臉擔憂:“你是有些年頭的鐘神,奉旨守這鐘樓,半步也離不得,報時佑安驅邪,別生得那些旁的想法,免得是非。”
老傢伙神仙做久了,說話倒頗準了幾分。
是非出在殿封三日後。新科三甲登鐘樓敲鐘明志,意在清明廉政,惠及天下。按著慣例,新科三甲要撫摸鐘身,為天下社稷祈福佑安後親手敲擊。狀元榜眼依次敲過後,一身靛藍官服的馮清逸也走上前,薄如蟬翼的烏紗沿上綴著一顆澄明貓眼,越發襯得他眉清目秀、英姿勃發。
緊要關頭,我竟害起羞來。馮清逸的手剛碰到鍾擊上的紅綢,我就面紅耳赤地化作一陣青煙哧溜地跳樓而逃了。
我在一家餛飩攤前蹲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消磨完這陣臉紅腦熱。卻突然清醒過來,我居然逃了,我居然抗旨從鐘樓上跑了。這要是讓誰在玉帝前面參我一本,可不是要玩死我嗎!
正擔憂著,聽旁邊桌上的兩個客人八卦,其中一個說:“今年有些奇怪啊。新科三甲上鐘樓敲鐘祈福,怎麼才響了兩聲啊?”
鍾神都跑了,那口鐘還能響嗎?正腹誹著,我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匆忙站起身來,卻看見那一行舉子俱從鐘樓上下來。馮清逸走在最後,臉上看不出悲喜,步履卻有些踉蹌。他剛踩上青磚地,就被樓下的官差摘了帽纓扣下來。
月老在我身邊冒出來,帶著莫測高深的表情:“三甲敲鐘,本就是為社稷祈福佑安。敲鐘不響,皇帝老兒還以為科舉有弊,連神明都瞅不下去了。你這一跑倒輕巧,好好的新科探花讓你給坑了。”
二
我死乞白賴地求懇月老幫我守一晚鐘樓,好讓我去牢獄中探探馮清逸。他磨磨嘰嘰的總算同意,卻千叮嚀萬囑咐讓我萬萬在敲啟明鍾前回來,免得鍾再敲不響,引出別的亂子。
牢獄尚算得上乾淨,馮清逸倚牆而坐,手閒閒搭在膝蓋上抬頭看著窗外一輪明月。
我本只打算偷偷看看他,卻不妨他突然回頭,喚住想要溜的我:“姑娘?”
我轉過身來,訕笑著拍拍竹籃子:“我是來給哥哥送牢飯的,不想摸錯了路,對不住對不住。”說完瞅了瞅外面的天色,只好接著扯謊,“白日我做工沒法來,只好給牢頭塞了銀子,嘿嘿。”
他像是輕易就信了我的託詞,清淺一笑:“你給你哥哥送完飯後能過來陪我聊聊天嗎?我已經許久沒有聊過天了。”
我本應該趁機溜回鐘樓的,結果出去裝模作樣溜達了一圈又鬼使神差地回來。甚至還經過睡熟的牢頭邊上,從灶上順了一碗熱燙的米粥遞給馮清逸,臉微微紅了紅:“煮得稍微多了些,你喝著暖暖身子。”
他接過粥碗微笑:“我一看見姑娘,便覺得親切。”他用了一個讓人想入非非的開頭,卻不接茬順下去,反而換了話題,“姑娘的哥哥,是因為什麼進來的?”
我琢磨了一下,編了一個戲文裡的故事給他聽:“我哥哥本有個未過門的嫂嫂,端得美貌,被黃員外的乾兒子瞅上了,強娶了去。哥哥氣不過,打斷了黃員外乾兒子的腿,倒被賴上了一樁無頭公案,要我哥哥償命。爹爹被氣死了,我賣了全部家財救下哥哥一命,牢獄之災卻還是免不了。我只得白天做工,晚上給哥哥送飯。”
我本擔心故事太俗套,不料馮清逸卻全然信了,他露出慘淡笑容:“不想吏治已經腐朽如斯,視黎民如草芥,公道何在!正義何在!”
他看向我,眼神中盡是鬱痛:“我十年寒窗苦讀,原本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整頓官場,清明吏治,將畢生所學用於天下黎民。但哪想如今……如今……竟是蒼天容不得世道清明嗎?”他說激動了,提手就要摔碗。
我惦記著這碗還要擱回牢頭灶上,忙伸手去搶。手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兩個人都是一愣。碗掉在稻草上,我忙低頭去看,發現沒碎這才鬆了口氣。然而抬頭卻看見馮清逸握上我的指尖,神情有些恍惚:“方才我說看著姑娘親切,並非是妄言。”
我說出的話便有些磕巴:“三日……前,殿封那個晚上,我在鐘樓上,原與你有……一面之緣。”
三
連著一個月,我夜夜都去牢裡探望“哥哥”,陪馮清逸說話解悶。他見識多,談吐也風趣。我恐他覺得獄中憋悶,便搜刮些野聞遊記帶給他。他大都讀過,隨手翻翻不過以解苦悶,晚間我來的時候,便挑有趣的段子講給我聽。
那日他提及一種喚作青蚨的小蟲,說是將母子分開後總會飛到一處。將青蚨母子血各塗在銅錢上,買東西時花出母錢或者子錢,銅錢尚會飛回來,輪迴不盡。
他見我聽得認真,便笑著說:“這一折倒是說出了世間萬物皆有情,旁的驚異之處,倒也不必盡信。”
“倒也不算稀奇。”我有些不服氣,“早年間王母娘娘妝匣裡還裝過一對妙物,一鍾一鼓的玩什,即便拿得再遠,敲擊一個另一個便也會響起來,不也算是神妙?”
他撲哧笑出來,伸出修長手指在我額上輕輕一彈:“王母娘娘的事情,你也知道得清楚?”
我自然知道,早年間天下大旱,戰禍四起,妖孽橫行。天子設神壇,守齋戒,求蒼天憐憫。王母便將一對鐘鼓賜予京師,鎮守中原,驅邪佑安。於是京城沿著一條青石官路在南北兩隅各修了一樓供奉,北頭欽安樓便是我待著的鐘樓。南首本還有個振安樓,奉著那面巨鼓。可惜早在一百年前,降了天雷將好端端的一個振安樓燒得渣都不剩。那時節我醉心潛修,對於其中由頭不甚瞭解,只依稀知道是那守鼓的小仙犯了天條。畢竟是出自同門,心裡多少有些慼慼之感,便越發束著自己,不敢越雷池半步。若不是因著馮清逸……心思一轉,便覺出馮清逸的指節若有若無地觸著我的髮絲,眼神卻像平白燃起的一點星火,一下燎燙了我。我跳起身來,慌得險些連竹籃都打翻了,只倉皇收拾了東西,說一句我明天再來看你,便撒丫子跑了。
待得我羞喜難勝地講給月老聽了,他卻一翻白眼:“別瞎費勁了,姻緣簿子都在我手裡掌著呢,沒你們倆那一筆。”
我沒理會那茬,趴到視窗上:“我要救他出來。”
月老慌不迭地湊到我面前:“連著一個月夜夜去探監就算了,還打算把他撈出來。你就一個小地仙,帶上個把人連溜門撬鎖的本事都沒有。就算你能救出他來,他也是罪名在身,你還能帶著他浪跡天涯?”
月老說的實情,我正糾結的時候,聽見鐘樓下面的青磚官道上傳來鑼聲:“秦王千歲移駕,四方迴避。”
我猛地一拍腦袋,我怎麼忘了那個丫頭。秦王千金月郡主,那可是當朝皇上的親侄女,我的老熟人。
那一年她才六歲,跟家僕到集市上玩,一時調皮爬到了鐘樓上來。鐘樓的梯子又高又陡,小姑娘有膽子上來沒膽子下去,在樓裡哭了半宿。直到我一覺睡飽,醒過來被她哭得腦仁疼,只好現身抱她下去。並且千叮嚀萬囑咐,姐姐是神仙,不能告訴別人行蹤。自那以後,小丫頭隔三岔五就跑來找我玩。我因為歲月難捱,便也常常出來陪她說話聊天。她嫁人後我們便不常來往,只聽說她出嫁一年駙馬就死了,如今寡居在王府,頗有幾分可憐。
夜探郡主香閨,許久沒見說話倒也親熱。探明來意後,那丫頭微微一笑:“我倒是有法子救他,只怕神仙姐姐不捨得。”
我心中咯噔一下,強調道:“可要全須全尾地救出來!”
她撲哧一聲:“想哪裡去了,我鬧著父王說要嫁那馮清逸,大婚當日當著皇上百官再登鐘樓敲鐘,便也得了。你說那馮清逸長得俊俏,我也不虧,只要姐姐自個兒不心疼。”
我掐住掌心,擠出一個笑:“這是個好辦法,我跟他也不是那層關係。”
四
既然做了這樣的決定,本不應再去見馮清逸。但念及做事還是要有頭有尾,我便又出現在獄中。他似乎很高興,看見我站在獄欄前微笑:“鍾姑娘,你來了?我本怕前日無狀,你不願再見我。”
我有些沒精打采,只能伴著他說話。他亦告訴我,他昔日的同窗好友連同京裡為官的恩師,聯名向聖上上書,力證馮清逸的人品清白。我明白定是月郡主託人使了力,不然的話這些人要冒出來早冒出來了。月郡主說話算話,救的不僅是馮清逸,還有他原本的錦繡前程。
我正出神,卻發覺馮清逸已經看了我很久。他撫上欄杆,指尖微微擦過我的指尖:“鍾姑娘,若我出去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他在牢房裡關了一個月,本來清瘦的身子骨更加瘦削。登樓時高扎的髮髻此刻垂下來散了滿肩,一雙丹鳳卻映著滿滿的懇切誠摯。他低聲說:“我是真心的,先前我前途未卜,不敢妄言求親。今後由我來照顧你,你的兄長我也同你一起侍奉。”
恍惚間似乎有誰也曾這麼跟我說過:“我是真心的,只盼你有一日能夠懂得。”
我被那雙眼睛盯著,油然升起一股不知今世是何世的恍惚之感,只覺得心中慢慢塞著的都是酸澀鬱痛。面前這個人讓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只要有他相伴便是甘之若飴。月老說姻緣一事也講究因果,我定然在何時欠過他。眼睫一斂落下淚來,一個含糊的好字卻已經吐出口來。
他臉上湧上喜悅,將我的手握在手中,予手心中印上輕輕一吻。
不日,皇帝頒下恩旨,重開金殿點頭名三甲進行殿試,信口點了欽安鐘樓作為題目。馮清逸在金殿上展卷研墨,當庭書寫,以一首小賦做楔,洋洋灑灑論及天下昇平,頗有登高煮酒的名士風姿。
彼時狀元有些露怯,榜眼握筆顫抖,文辭不通,筆墨難圓,竟真正抓住了一個科考舞弊的。皇上御筆一揮,將榜眼下了獄,狀元降為榜眼,將馮清逸點為頭名。並在金殿上,金口玉言將月郡主賜給馮清逸為妻。
皇帝膝下沒有女兒,自打就疼愛月郡主。月郡主雖然寡居,但已然年輕貌美,這賜婚著實是皇家的深澤厚恩。馮清逸跪在殿上,聞言猛地抬頭,卻被身旁宦官悄悄扯住袍袖,將一樣東西在袖底衝他輕輕一招。
那是我探獄時,曾帶給他的一本閒散遊記。其中種種趣聞,我們都一起在月下幻想討論過。青皮封面上還有我圖好玩畫上的小小鈴鐺,馮清逸眼睛中掠過喜意,俯下身子謝過皇帝恩典,允了這樁親事。
我早已將這本書冊贈給了月郡主。我雖不敢相信他對我情重如此,但他若真要抗旨不遵,重新投到那大獄去,也就全然浪費了我的心意。
五
皇家婚榜貼滿京師的時候,我窩在欽安樓裡整日神思倦倦。月老放心不下,便常來找我敘話:“我雖然怕你跟那小子痴纏下去,但看如今這情形,還不如當初痴纏下去。你素來是跳脫的心性,今兒又是怎麼想明白了,說撒手就撒手。”
我仰倒在地,哈哈笑出聲來:“月老啊月老,做神仙真不快活啊。就說你,牽了這麼多年的紅線,何曾給自己娶一門美嬌娘啊。”
月老胡子一翹,氣得騎上那朵紅撲撲的花走了。我笑著笑著就覺得眼角有淚,一股子酸澀堵上心口,索性哇哇大哭起來。
月老說得對,我原本不是這樣窩囊的性子。那日馮清逸握著我的手說要娶我,我便動了心覺了意。雖然覺得這樣有些過河拆橋,我卻依然去見了月郡主,厚著臉皮想問問她,能不能救出馮清逸再把他讓給我。
月郡主籠著珠簾衝我勾起嘴角:“姐姐做神仙久了,處事便也天真,你當那些為他作證的人真是憑空冒出來的嗎?”
我自知理虧,卻實在不忍負了馮清逸,說道:“我只當你不喜歡他,也無所謂嫁不嫁他。”
月郡主側過臉,神色莫名浮上哀慼,半晌卻冒出一句:“誰說我不喜歡?”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馮清逸長得極其肖似月郡主已經過世的郡馬。打從一開始,她便不打算放手。馮清逸入京趕考的時候,王府就已經求過親,可惜被馮清逸拒絕了。那個時候他心中裝著的都是社稷黎民蒼生,做了皇家的男人,於仕途一道卻是基本無望了。郡主說,你是神仙,不死不老,如何能夠陪他暮暮朝朝呢?
原是這個理。我蒼白著臉從懷裡掏出遊記冊子:“若他想要抗婚,便拿這個給他看。”
既然是李代桃僵,便要代得漂亮。
大昱的民俗,新婚夫婦成親前不得見面,但在新婚前夜卻也有隔著一扇紙窗說上幾句貼心話的規矩。郡主登樓來請我,我扶著樓沿:“你裝作嗓子疼心口疼,這兒疼那兒疼,糊弄過去就好了。只要進了洞房,便是你的人,跑不了了。”
郡主噙著笑意:“你倒是豁達,可我卻怕節外生枝。再說,你就不想再最後見他一面。”
我終究還是過去了。我在窗邊的榻上縮手縮腳地坐好,看著紙窗上映出的影子越來越清晰,心彷彿都能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抬手撫上窗欞,像要推開來,卻終究還是按捺住了。一把熟悉的清越聲音響起:“鍾姑娘……”頓了頓又喚,“郡主?”
我眼睛一酸,低低應道:“是我。”
天上輕輕打了個響,竟似乎是要落雨。他卻像是並未覺察,指尖撫上窗紙上我的輪廓:“竟然真的是你。若然早知道是你,我便不會拒絕了。若然早知道是你,縱使一輩子被圈在你的身邊,做個足不出戶的郡馬又有何妨呢?”
他語氣好生奇怪,明明說著纏綿悱惻的話,卻帶著少許淒涼、少許自嘲。我有些不安:“先時是我瞞著你,你別怪我。”
“我不怪你。”他又笑,“是我自己糊塗。京師除了月郡主,有哪個姑娘會在月夜登鐘樓賞月,又有哪個姑娘能夠出入牢獄仿入無人之境,又有哪個姑娘,隨便張張口就能把我席捲到科考舞弊的疑雲之中,將我的命運拿捏在手裡。”
天上一個驚雷打下,大雨滂沱。我驚呼:“我沒有!”
我心中又慌又亂,想要推開窗戶,卻被他在那一邊扣住窗閂,聲音冷且寂:“還是別見面的好,見面的話我也會糊塗,你也會糊塗。”
窗閂砰地一下彈開,施了法術的手匆匆推上窗戶,馮清逸站在遠方雨幕中,衣裳盡溼,髮髻散亂,襯得清瘦的身軀越發憔悴。一雙丹鳳眼瞅著我,像是蘊著千言萬語,有驚疑,有憤恨,亦有想念。末了將這些情緒全部斂下,轉身出了王府。
我在街角追上他,撲過去牢牢懷住他的腰身:“我沒有害過你,我這麼喜歡你。”
他身體僵直,半晌轉過來緊緊抱著我,聲音悽楚:“我只想知道,那些寬慰軟語是不是真的?那些言笑時光是不是真的?你陷害我,只是為了得到我?”
他長長的髮絲觸到我的臉上,冰涼。我猛然驚覺,我並不是“我”,而是“月郡主”,登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晌眼淚滑落:“你別恨我。”
他鬆開手,跌跌撞撞倒退兩步:“你回去吧,我會娶你的。”
六
“神仙姐姐,你莫要怪我。”月郡主的聲音輕且軟,“那日你不來求我,我也要救他出來,本來就是我害他進去的。那日他敲鐘不響,本也沒什麼大事,是我讓人借題發揮在聖上面前遞了參他的摺子。”
我苦笑:“東窗事發,你把我喚來又有何用?”
月郡主撐著一把硃紅紙傘亭亭站立,萬千水珠從傘緣滑下,落到地上悄然不見:“他對你有情,今晚一敘,明日他定會成親的。”她頓了頓,“我一定要嫁給他。”
那一夜,我在京師的街頭淋著雨四處晃悠。在煙雨中,我依稀看見一個瘦削公子站在樓前,冒著雨痴痴守候。不知是哪家小姐,這般有福氣。正思忖著,聽見他清薄的聲音消散在雨中:“你讓我來了,我便來了,你可願意下來見我了?”
有咯咯的笑聲在樓上響起:“我只那麼隨口一說,你怎麼就當真?趕快回去吧,別誤了更次。”
他笑笑:“既然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再多等些時候也無妨。”
這是哪家的姑娘把人家的痴心當成驢肝肺?我抬頭向樓上望去,不料大大一怔。那赫然入目的,竟然是我自個兒的臉。我顫抖著透過茫茫雨絲,將視線向那等待的公子望去,直到那五官變得清晰――馮清逸。
心裡猛地一陣慌亂,天上卻突地劈了響雷,重重紫電自天上打落,將馮清逸生生打了一個趔趄。樓上的我面露急躁之色:“怎麼這麼死心眼,趕快回去!”
他面色蒼白,髮髻散亂,卻強撐著抬起頭露出一抹笑:“你既然關心我,興許再等得片刻就懂得我對你的情。”
天空雷團滾動,巨大的驚雷氤氳著嘶吼在頭頂徘徊,像是瞄準了就要劈下來。另一個我蒼白著臉:“這是天罰,快走――”
話音未落,那雷就不可阻擋地劈了下來。我拼命吶喊,卻死活發不出聲音,更是靠近不得,隻眼睜睜看著馮清逸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雷聲隆隆響起,直到萬物歸白,虛空中響起自己微弱的聲音:“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何為了我……”
隱隱聽見月老的聲音:“你情竅未開,多想無益,反而會壞了修行墮入魔道,不如喝了這忘川水,到該想起的時候自會響起。”
我剛想喊一聲不,卻覺得腦袋一疼,諸事不覺了。直到東方天空擦起微白,月老把我從街頭揪起來,我才驚覺自己在振安樓的舊址前暈了過去。月老氣急敗壞:“還不趕快回去!馬上就要敲五更了。”
誤了更次,被天庭知道可是大事。我匆忙掠回欽安樓,卻奈何神仙淋了一晚上的雨也難免頭疼腳軟,趕回欽安樓的時候,扛著紅綢擊鐘的鐘夫正對著口啞鍾發呆。月老匿了身形在我鐘身上一踹,這才發出聲響。鍾夫如夢初醒,只當方才是自己發愣,又補了四個擊子,回去補覺去了。
月老撥出一口氣:“晚了少許,若你走運的話,興許能不被發現。”
下了一夜的雨,外面騰起一層清晨的薄霧。沿著青磚官道向南邊望去,霧氣掩映間,竟讓我看見昔年振安樓的幻影。我覺得心裡猛然一空,話卻已經問出了口:“月老,你還記得振安樓當年是怎麼燒的嗎?”好好的一座鼓樓被平地旱雷燒成那般,定然是天罰。月老曾經說過,姻緣之事也講究因果。昔年我只知道是那守鼓樓的小仙擅離職守被罰,卻從未深究過是因為什麼緣故,原來……
月老不搭話,我便抬頭看他,冷不防撞見他似有些憐憫的目光。他隨即轉開話題:“今天晚上馮清逸就要成親了,你當真捨得?”月老說,在他的姻緣冊子上,馮清逸和月郡主並無緣分,若然成婚也只能是一對怨偶。但我心裡明白,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即便前世有瓜葛,但今世仙凡有別,我一日離不了這鐘樓,便一日不可能和馮清逸在一起,那還不如現在放手。
大昱的規矩是夜婚,整個鐘樓前的官道被照得燈火通明。馮清逸終究信守承諾出現在婚禮上,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青階官路上,身後是喜氣洋洋的大紅花轎。我知道,那裡頭坐著千嬌百媚的月郡主,即將成為與他馮清逸相守一生的人。
行儀在欽安樓前停下,月郡主一襲霞帔走下馬車。他走過去握上她的手指,帶著一點遊離與一點甘願。邁上樓階的時候,月郡主因為戴著蓋頭看不清路,略有趔趄,馮清逸伸手將她扶穩了。
月郡主盤算得沒錯,縱是有潑天的仇恨也總抵不過舉案齊眉的溫柔。
新婚夫婦在鐘身前站定,馮清逸拿起紅綢擊子,便要敲鐘。我藏在鐘身裡,不住給自己打氣,可千萬要爭氣一點,不要一個忍不住現了身,徒增困擾。
我盤算得好,但夜空中突然劈下一連串的紫色驚雷,在地上擦出一連串的火花。我只覺得心口一陣鑽心的疼痛,不自覺地從鍾裡跌出來現了身。
七
馮清逸只一愣,撲過來將我攬在懷裡,神情驚疑不定:“怎麼會是你?”
月郡主蒼白著一張臉將蓋頭抓在手裡,方說了一句:“你為何不守約?”又一串紫色驚雷劈下來,方才還是清朗無雲的夜空瞬間烏雲密佈,鴉色沉沉。瞻禮的百姓都四散逃開,我強壓住心口的疼,努力去推馮清逸的手:“快走,這是天罰!”
想來,我擅離職守的事情還是被上頭知道了。
那旱雷本就是來劈我的,許是惦記著不傷凡人性命,適才倒還收斂些。馮清逸卻只抱著我不撒手,一個雷打下來擦到他的手掌,不曉得是因著疼痛還是慌張,他將我抱得越發緊,只大聲喊著:“這究竟是怎麼了?”
我見他依舊抱得死緊,終究是下定了決心,抬起頭來忍痛露出一抹笑:“我只是樓裡佑護這口鐘的小仙。先時是我不好,偷溜出去,害你敲不響鐘,毀你前程,自然應該還給你一個。你老老實實地回去娶你的月郡主,再也別來這鐘樓了。”
我拼盡最後的術力將馮清逸和郡主送出鐘樓。馮清逸跌在青石官路上,爬起來踉蹌了幾步,又衝進來救我,卻是撞在一堵無形屏障上,橫豎進不了鐘樓。
月老騎著芍藥花趕到,卻也只是圍著欽安樓打轉,半分也靠近不得。馮清逸正扶著無形屏障,眼光哀慼,嘴裡像是還在喊著什麼,我卻聽不清楚。我撫著額頭喚著月老:“把他給我弄走。小孩子家家的看不得血腥場面。”
這天罰,可不是說來耍的。昔日好端端的一個振安樓被燒得渣都不剩,今日我是落不了好了。
驚雷砸在樓外的青石階上,濺出一串火花。送親的人早已經四散躲開,連新娘子都不知哪裡去了,只剩下平時一貫清雋閒適的馮清逸,在樓外聲嘶力竭地喚著我。此情此景,真是讓人腸斷。
我含淚衝他一笑,只覺得從脊樑骨上躥出來一陣疼痛。我直直地栽在了地上,眼前是一片昏花,只覺得疼,入骨鑽心的疼。還沒緩過神來,就看見外面帶著紫色的驚雷又一連串地滾下來。我擦擦嘴角的血沫,也不由得暗罵道,這是拿我當狐狸精劈呢。
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接續挨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被一個人攬在懷裡。抬起頭來正看見馮清逸抱著我,他一貫整齊的髮髻散開,長髮散了滿肩。不知為何他連手指頭都發著抖,還不及觸到我的嘴角,就已經抬頭衝著天空喊道:“錯的是我,一百來年前錯的是我,一百來年後錯的還是我。是我招惹的她,衝我來就是。”
傻小哥。我腦中暈暈乎乎,心裡卻不由得欣慰,果然是他。
八
“看來百年前的雷倒沒把你劈傻。”月老忽然捻著鬍子,嘻嘻笑起來。本是陰沉的天空,雷住雲消。我撥出一口氣,卻看見月老手中握著的芍藥花紅光一現,我登時就悟了,努力撐住身子:“月老,是你織出的如夢境?幹嗎搞出這勞什子來劈我?!”
如夢境,是月老的拿手好戲,為男男女女勾勾搭搭製造出合適的幻境,彼此醒來還只當是大夢一場。卻沒想到,這如夢境也是可以玩死人的。我剛要站起身來發火,卻看見月光一閃,照耀著我腳踝上的一根紅繩,順延看去,另一頭正拴在馮清逸的手腕上。
我撫額嘆息:“你為老不尊貪玩我理解,但是紅繩也是好死不死拿來系的嗎?我們倆註定有緣無分,你這瞎折騰什麼呢?”
一旁的馮清逸卻猛地攬緊了我的腰肢:“那是你不記得了,這紅繩早在兩百年前就係上了。”
這麼一說,我似乎是有點印象。早年間幾個閒散神仙逛到這裡,非要打賭這振安樓到欽安樓的青階有多長,可惜彼此手中都沒有量具。當時好像就是月老,興致勃勃地拿出了什麼東西,說我來我來。現下想想,他拿出的可不就是紅繩嗎?
這一驚,委實可驚呆了我。我怔怔地瞅著月老:“你當初……”
月老做了個打結的手勢,依舊是笑眯眯的:“繩子的一頭拴在你的鐘擊上,一頭拴在小馮的鼓架上,你倆是我親手撮合的姻緣。雖然當時是無心,我橫豎要負責到底。我拴紅繩不過十年後,有一次閒散神仙的增補編制的茶話會,你和小馮都奉旨去了。他對你一見鍾情,念念難忘。可你這丫頭修行懶,情竇也開得晚,人家向你告白,你隨口訂下鐘樓之約就渾無感覺地回到了欽安樓。倒是馮小子為了見你,抗旨出樓遭了天罰。而且被貶時死活沒喝忘川水,所以一直保留著一些先前的記憶。如今你再碰到他,總算是開了竅。你欠他這麼大一筆情債,不還總是不好。”
馮清逸要握住我的手,我卻躲了躲,啞著嗓子:“我騙了你,又傷過你,你竟不怪我嗎?”
他好看的丹鳳眼斂著難言的傷心:“前塵往事我都忘掉,咱們誰又更對不住誰呢?”
他這話說得我心裡怪難過的。我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卻又生生縮回來:“對不起你的是我,你遭天罰還不是因為我。”我嗓子眼忽地一堵,使勁捋了捋才說出話來,“只是咱們這個樣子,終究沒有好下場,與其以後傷心,倒不如現在一拍兩散。”
我知道月老兜囊裡藏著可以剪斷紅繩的慧劍,一邊劈手過去奪,一邊眼中也不禁落下淚來。饒是嘴頭上再瀟灑,心裡卻還是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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